僧与鸟是一对奇特的组合,这两个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却因为一句诗而变得关系微妙起来。
林语堂《苏东坡传》中有这样一则故事:苏东坡想用“鸟”字与佛印和尚开个玩笑,他说:“古人作诗常常以‘僧’对‘鸟’,比如‘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啊,‘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啊,我挺佩服古人以‘僧’对‘鸟’的聪明。”佛印回答:“这就是我以‘僧’的身份与你相对而坐的理由啊。”一句话,巧妙地化解了苏东坡的调侃,两人都哈哈大笑。
全唐诗中贯穿“僧”和“鸟”这对不可拆散的意象,确实缘自贾岛写出“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历来人们都在争论“推敲”二字何字为好,却很少有人注意“鸟”和“僧”有什么关系。
一般认为,“鸟宿池边树”,更加衬托了“僧敲月下门”时的静谧和岑寂,一个“敲”字,境界全出矣。为便于修行、少人打扰,古来寺庙大都坐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这些地方茂林修竹,高僧大德多在此修行,除此之外,鸟儿就成为少见的活物。于是,二者的组合也就见怪不怪了。
比如,几乎与贾岛同时期的白居易,他在《旅次景空寺宿幽上人院》一诗中写下“暮钟寒鸟聚,秋雨病僧闲”的诗句,在《在家出家》中写下“夜眠身是投林鸟,朝饭心同乞食僧”,在这里,白居易仅仅是把“鸟”和“僧”作为一种意象使用,两者也是很好的对仗词。
马戴在《宿翠微寺》中有“鸟归云壑静,僧语石楼空”,在《集宿姚殿中宅期僧无可不至》中有“馀钟催鸟绝,积雪阻僧期”的句子,写“鸟”的“绝”,来衬托“僧”的孤寂。
周贺的《冬日山居思乡》中“树寒稀宿鸟,山迥少来僧”,郑巢的《赠丘先生》中“原僧招过宿,沙鸟伴长闲”,刘得仁的《宿僧院》中“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也是把树上宿的“鸟”作为一种孤独的意象,与“僧”的岑寂相提并论。
在唐诗中,有关“鸟”和“僧”的组合还有好多,如:“沙鸟多翘足,岩僧半露肩。”——杜荀鹤《题江山寺》
“鸟啄琴材响,僧传药味精。”——陆龟蒙《奉酬袭美秋晚见题二首》
“润壁鸟音迥,泉源僧步闲。”——张祜《题南陵隐静寺》
“静逢山鸟下,幽称野僧过。”——朱庆馀《和刘补阙秋园寓兴之什十首》
“鸟道缘巢影,僧鞋印雪踪。”——周贺《入静隐寺途中作》
“邻僧照寒竹,宿鸟动秋池。”——李洞《感知上刑部郑侍郎》
不能不说,自贾岛始,后来者纷纷对这二者的意象着了迷。甚至连和尚本身也不例外,他们也热衷于拿“鸟”和“僧”写在诗中。
比如僧皎然写过“时人不解野僧意,归去溪头作鸟群”“还云与归鸟,若共山僧期”等诗句;僧无可的“声名掩古僧,……栖竹鸟惊灯”,僧尚颜的“海鸟和涛望,山僧带雪期”等,好像脱离了二者就无以作诗。
到了宋代,和尚们不避“鸟”的民间含义,调侃起自己更加得心应手。
比如释道潜的“夜寒幽鸟窥香火,岁暮邻僧数往来”里,鸟儿仿佛与僧人在互相打量。释绍嵩的“返照未沉僧独往,暮山时见鸟双归”里,鸟儿双双归巢而和尚独来独往,对比鲜明。在释文珦的“聩僧唯反听,啼鸟自春声”里,耳聋的老和尚甚至听出了鸟儿的求偶声。
还是未入佛的诗人们更加冷静。刘攽观察到“老僧长入定,好鸟故相看”。苏辙有点辩证统一,“无事佛僧何处著,人群鸟兽不妨同”。道谏则近乎素描,“鸟向花间语,僧从月下逢”。翁森的诗似一幅水彩画,“细响鸟惊树,孤吟僧倚楼”。
“鸟”和“僧”到这里,已把贾岛的意境丰富了很多,又似乎彼此幻化、不离不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