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长:读何绍基晚年诗稿

学术   2024-11-07 20:03   广东  


读何绍基晚年诗稿


文丨陈松长


何绍基一生所撰诗文众多,他曾于同治六年(1867)自编《东洲草堂诗钞》印行于世。当时何氏已69岁,应该说,何氏一生的诗作精华已收罗其中,何氏的诗思才兴也凸显其中。但我们这里所说的何氏晚年诗稿,并不是《东洲草堂诗钞》,而是他晚年亲手书写誊抄,现藏湖南省博物馆的诗稿手卷。这些诗稿虽不能反映何绍基诗歌艺术才华的全部,但也足以显现何氏晚年诗歌创作的水平和心境,同时更可领略何氏晚年书法艺术浑然天成的奇妙境界。


和子由论书


这里收集的何氏晚年诗稿共有4种,最早的一种是“东洲居士老忘懒”七言古诗长卷,它抄写于同治二年癸亥,即公元1863年,其时何氏已65岁。第二种是“老蝯家在潇嶷乡,游踪汗漫遍四方”古诗长卷,它抄录于同治三年(1864)甲子冬孟月(应为“孟冬月”之误)二日。第三种也是抄写于同治三年甲子季冬月六日的“金陵杂述四十绝句”,这一年何氏66岁。上述三种都已被收入《东洲草堂诗钞》。第四种则书写于何氏辞世前一年,即同治十一年(1872)壬申,这一年何氏已年高74岁,徐崇立在跋语中说:“龙蛇满纸,涂改重叠,皆刻集以后诗。”正因为是《东洲草堂诗钞》之外的诗作,故显得特别的珍贵。


“东洲居士老忘懒”七言古诗长卷


“东洲居士老忘懒”诗稿手卷,共有古风6首和何绍基自题跋尾一篇,这里我们且就列于篇著的第一首古风作些分析。

“东洲居士老忘懒”七言古风诗稿手卷的幅宽26厘米,长83.5厘米,用“长毋相忘”瓦当纹纸钞写,落款云:“梅根居士见示荷花池度岁之作,次韵奉和,即正之。时癸亥新正四日灯下,绍基漫草。”


“东洲居士老忘懒”七言古诗长卷(局部)


“梅根居士”系罗汝怀,尝辑《沅湘耆旧录》《湖南文征》,与何绍基时相唱和。“荷花池”乃长沙市地名,至今仍有,位于长沙市北区,现属开福区的管辖范围。何氏写此手卷时,正在长沙主讲城南书院,故诗中所记,乃是当年何氏在长沙度岁时的神情写照,如开篇即说:
东洲居士老忘懒,三冬温习旧日书。岁阑意动忽掩卷,连旬冒冷寻村墟。最怜叔弟手烹饪,喜见猫子勤陪趋。归途大雨八十里,小桥直到东门衢。

这就活脱地勾画出了诗人自己冬日读书,岁末外游而遇雨的形象,诗句朴实而朗朗上口。接下来的诗句中:
同治纪元庆二载,望阙九叩严绅裾。门前贺客且莫问,室中斗酒车已储。长沙西度安静岁,盛事回忆春明居。词垣早朝每独拜,千家荼垒尤揶揄。我于贺岁特勤挚,童仆未许相欺诬。长街曲巷必躬诣,上元燕九翩易徂。


“东洲居士老忘懒”七言古诗长卷(局部)


这里既有明确的纪年,即“同治二年”,又点明度岁的地点,即“长沙西度安静岁”,尤其是记其贺岁的几句,便可想见何氏不携童仆,在长沙的“长街曲巷”贺岁拜年的情境,对此,何氏还特别加注云:“元旦朝贺,编检到者极少,或止小臣一人,余于贺年,不携仆,手自投剌,恒至二月方毕,人多笑之。”

这一方面说明何氏贺岁拜年之重礼数,实心实意地拜朋访友,从元旦到二月,这确非常人所思,而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何氏刚直不随世俗的一种精神。


“东洲居士老忘懒”七言古诗长卷(局部)


通观这首度岁诗,在诗人的笔下,既有冬日温书,城外郊游的描写,又有“门前贺客”“曲巷拜年”的记录,既有庙肆觅宝的快乐,也有诗文相赏的兴奋,通篇充满了祥和快乐的气氛,由此也可想见,此时的何绍基早已远离仕途,虽已年届65岁,但他在长沙城南书院的讲席上,其心态的平和静谧溢于言表,故反映在书法上,也是曲尽其妙。

众所周知,何氏晚年的行书是“恣肆中见逸气,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壮士斗力,筋骨涌现;忽又如衔杯勒马,意态超然”(见《清稗类钞》)。从这一卷手稿中,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这种恣肆中见逸气的超然意态,如诗稿的开篇,先是神态沉稳地缓缓写来,而在第1、2行的末尾却突现重墨,确像壮士突现,颇具视觉冲击力。到了第4行至第8行,则用笔用墨都重得多,第10行以后又渐趋平稳,而第18行以后又起变化,从而使整幅手稿在布局上轻重有度,高低起伏,颇具层次,而这也与古风中诗句的抑扬顿挫相表里,具有特殊的艺术趣味。故彭允彝在跋语中称:“此册乃公书诗草,悬锋飘落,精气内涵,胎息古作,浑合无迹,墨气浓淡,一任自然,都饶殊趣,干渴之笔,尤见神采,洵妙品也。”


“老蝯家在潇嶷乡”七言古风长卷


“老蝯家在潇嶷乡”七言古风和“金陵杂述四十绝句”两种都是何氏66岁时所书,该年何氏仍主讲于长沙城南书院,岁末收课后,何氏于十月三十日乘舟作金陵之游。据诗稿后的落款记载,前者写于该年甲子冬孟月二日,应是何氏作金陵之游前在长沙时所书,诗的开篇即云“老蝯家在潇嶷乡”,自称家住潇湘大地的九嶷山,而诗中所言“城南昔贤讲学处”也正是其主持的城南书院。后者则是何氏畅游金陵的记游诗,抄写于金陵彭雪湄的朱履巷屋。这里,我们仅就后者作些评介。


金陵杂述四十绝句


“金陵杂述四十绝句”幅宽28.3厘米,全长358厘米,通篇用洒金纸抄写,篇尾落款是:“同治甲子季冬月六日,道州何绍基草于朱履巷寓。”


金陵杂述四十绝句(局部)


何绍基此次金陵之游是自己买舟东下,兴致很浓,自十一月廿六抵金陵后,可以说是日日出游,曾先后游妙相庵、文庙、虎头岩、秦淮河、孝陵、随园、清凉山、邢园、万竹园、钓鱼台、报恩寺塔、南门城楼等地,最后到莫愁湖,一路欣赏金陵胜迹,抒发怀古之幽情和兴衰之感慨,写下了这40首记游绝句。纵观这40首绝句,尽管都是兴之所至记游诗,但从诗歌艺术创作来品味,也不乏上乘之作。如游报恩寺一诗就颇具诗眼:
六代流风到有明,欲凭佛力巩皇京。报恩寺塔成焦土,毕竟坚牢是石城。


金陵杂述四十绝句(局部)


短短四句,蕴含着诗人对明亡历史的深沉感慨。诗人游报恩寺,所看到的是已“全毁失”的荒凉景象,在这里,诗人并没有去描写这种荒凉,而是用“报恩寺塔成焦土”一句轻轻点过,重点则落在“毕竟坚牢是石城”这句收尾上。诗人从报恩寺的毁失联想到六朝以来佛教的兴衰,从佛教的兴衰联想到明代的衰亡和清末的政治现状,用一句看似写景,实是感慨系之的“毕竟坚牢是石城”来结尾,其中多少感慨,多少反思,尽在不言中,其可谓是言有尽而意味无穷。

金陵杂述四十绝句(局部)


应该说,何绍基此次金陵之游,是他晚年出游意兴最佳的一次,尽管其年已66岁高龄,但他自我感觉甚好,故诗作都写得豪放而雄健,如开篇第一首就写道:“衰颓休笑老蝯翁,岁晏犹能意气雄。风雪一天山两岸,高吟直送大江东。”几句诗就把一个不服老的诗人形象凸显在我们面前,特别是后两句所描写的风雪满天,诗人独立船头,高吟东去的情景,其豪迈的诗情画意扑面而来,也许正因为有这种豪情和游兴,故所至之处,都吟诗作赋,短短几天的游览,竟写下40首绝句,可见诗人兴会之浓郁,诗意之勃发。


金陵杂述四十绝句(局部)


从书法艺术上来说,这幅手卷亦是何氏晚年的精心之作,尽管手卷长达358厘米,但整体布局特别讲究,特别是诗文和简注的大小穿插,使幅面富有变化,而从用笔的墨色看,整幅手卷可谓是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的迟疑和涂改,由此亦可想见何氏抄写此手卷时的神情一定是神定自若,精气旺盛,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将此篇称为何氏晚年手卷最精美的代表作。


何绍基晚岁诗稿册(部分)


与上述两种诗稿手卷风格截然不同的“何绍基晚岁诗稿”,则是名副其实的诗稿,或者说是没有最后完成的手稿。它一共由27张笺纸组成,每幅的尺寸是高27.2厘米,长32厘米,没有尾题,也没有落款,完全是诗友唱和步韵之诗,谭泽闿在跋语中考证曰:

东洲草堂集刻于丁卯,故此稿皆集外诗,伯源先生(何绍基之子)辛未政五十,诗中有“去年吾儿岁五十”句,故定为壬申作,是年媛叟客苏州,诗中有“老翁孑然邗上客”,则必尔时游扬州,和人韵,惜不得当日日记一考之耳。

这种从诗句中考其年代与地点的内证法是最有说服力的,壬申这一年即同治十一年,何氏已是74岁的高龄,当时仍主扬州和苏州书局兼孝廉堂讲席,这时的何绍基确已进入衰颓之年,其身体状况已远非游金陵时可比,故其诗思也似乎不再如泉喷涌,步韵奉和也颇显费力,故诗稿中涂改之处,随处可见,而相同诗句两处互见也多次出现,特别是有些地方,是先将韵脚字写好,再来填句,结果好些地方诗句填不上,如第二十五纸中的“魄”字韵前,因诗句未成,就只有“□篇照见,雨宜劳旱涝”数字,而不成诗句,当然,这种步韵奉和之诗都有较多的局限性,而且是反复多次步同一个韵脚字,这也确不是容易的事,但我们从何氏书写的零乱和诗句的贫乏已明显看出,何氏此时的确已老态龙钟,心力不济了。


何绍基晚岁诗稿册(部分)


这种岁月不饶人的自然规律致使何绍基笔下的诗句和书法都显得率意而少雕饰,当然,率意的诗句也间有佳句出现,如“最怜花月如人瘦,不待燕成满眼秋”“五岳遍登犹有岳,九州虽到尚多州”就是难得的佳句。至于满纸率意的书法,就更是其垂暮之年的真情流露,将它与“金陵杂述四十绝句”相比较,就可看出,后者是精心抄录的诗稿手卷,是诗、书倶佳的艺术珍品,前者则是纯粹的手稿,没有半点书法创作的布局安排和讲究,也没有字距行气的排列运作,而是纯自然的手稿,其中随意圈点涂改,有的一纸改得密密麻麻,几乎不可辨识,有的一纸则仅书3字,而留下大张空白不写,对此,谭泽闿在跋语中品评说:“此书烂漫挥霍,变化神奇,乍观如藤蔓科斗,若不可辨,一一仞之,固自可识。乃叹其书律之精,虽髦岁行狎,直如篆籀,令人敬爱,非它书比也。”


何绍基晚岁诗稿册(部分)


这也确道出了此册诗稿的价值所在,古之研究书法者常说品评书家之优劣,应以简札为先,何也?真性情也。何氏给后世留下了大量的简札、日记和诗文稿,应该说,这些皆属于他个人私密性的书法作品,不仅真实地反映了何绍基的生命流程,而且能使观者从中体验到他不同时期、不同状态下书写的心态和激情,当然,何绍基的许多日记和诗文稿,生前都作过整理和誊抄,像这件满纸龙蛇,涂改重叠的手稿尚不多见,而这种原件的展示,更是解读何绍基晚年心态最有价值的第一手资料,因而更值得宝爱。

(本文节选自《名家翰墨丛刊·中国名家书法全集·何绍基法书集》)







END
—版权声明—
版权归原创者所有,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它问题,请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原创内容如需转载请联系我们。
编辑丨陈丽玲
主编 | 廖伟夫


中国书法网
中国书法网(www.freehead.com)是中国成立最早,注册会员最多的专业性书法交流网站。\x0d\x0a本站旨在为广大书画家、爱好者提供最新书坛新闻咨讯,学术成果、书画展览、书画印学习创作交流以及艺术品交易平台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