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府井一号”
“王府井一号”是嘉德艺术中心的地理坐标,也是联结艺术爱好者的播客频道。这里有你所好奇的关于艺术的一切话题。
本期嘉宾
朱青生,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学术委员,国际艺术史学会主席和德国考古学院通讯院士。
本期内容概述
对于艺术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思考,继而把思考付诸行动:很多人热衷于走进博物馆和画廊,观看艺术展览;家长们热衷从小培养孩子钢琴、芭蕾、油画这样的艺术特长;商业品牌热衷和艺术家跨界合作,增加产品的吸引力;甚至你的理发师会充满自信地告诉你,他不是给你理发,而是提供一种叫做“造型艺术”的服务 … …
这些例子都证明,人们普遍对艺术抱有一种美好的预期,认为艺术是美丽的、典雅的、愉悦的、疗愈的。但与此同时,对艺术有更深了解的朋友会告诉你,艺术也具有刺激的、丑陋的和匪夷所思的面相。千奇百怪的艺术品,或有意、或无意地挑衅着我们的既有认知,而这样的作品也得到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美术馆的高价购藏。
作为系列的开篇,我们邀请北京大学的著名艺术史学家朱青生老师,为大家讲解“艺术是什么?”这个看似简单,细细品味却十分深刻的话题。千万年来,人类追逐灵感、塑造艺术的过程,正是一段走进文明,走进现代,走向未来的路程 —— 而我们创办这档节目的初衷,也蕴含在对这个问题的追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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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节选
本文内容根据节目录音整理,保持原意,仅对语法和措辞进行了适度修改
阅读时间约:15分钟
艺术一定是美的吗?从“美术”到“艺术”。
朱青生:
其实美术的概念今天扩展了,今天所谓的美术,它不是以审美和追求美感、追求装饰和娱乐为主要目的,所以它就变成了不美了。今天新的艺术实际上就是从美术中间发展来的。发展来以后它就变成了利用造型艺术为主导,也就是以绘画、雕塑、建筑和工艺美术为主体,然后扩展到音乐、戏剧、舞蹈,扩展到各种其他的艺术门类,比如说影像、摄影这些。所以它也不只是过去美术的范畴了,我们就叫它艺术的小的概念,狭义的艺术指的是当代艺术的一个特别的概念。
为什么引进西方的艺术理论不能诠释中国艺术的本质?
朱青生:
我们中国有一种艺术的形式叫书法,它实际上是属于造型的艺术范畴,但是它并不能概括到美术里面去,所以今天我们就把它单独提出来叫书法。中国有一种写意绘画。写意绘画是中国最晚在元代以后发展起来的,就是用书法的方法画画,它既不注重色彩,也不注重画出来东西的质感,也不注重对对象的细致的描摹,也不注重对于空间和场景准确透视的营造,所以它这个就是一个很特殊的,带有平面的水墨作为单色的一种特殊艺术。
这个特殊艺术在中国还成为主导的艺术,主导了中国的精神状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而这个部分构成了中国的审美的核心价值和创作的主要方法,这些方法就构成了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不同的一个方向。
如果用西方的方法来衡量中国的绘画,大家第一是不大看得懂,第二是中国的绘画就不那么精彩和高级了。其实中国的这个写意画的最高的境界或者叫书法的最高境界和西方的造型艺术的最高境界,都达到了人类文明的极致。
现当代艺术究竟在挑战什么?
朱青生:
西方能够发达是因为西方在艺术上所显现出来的它的这种对传统的超越,对于现实的关怀,对于未来的向往,和对于创造性的注重,和对于发展的无限的一种追求,对于自己的自我的觉醒和自我的责任的要求,每个人都要求自己,不依赖于过去传下来的东西,不保守于过去留给我们的遗产,而进行的创造性活动。而这个创造性活动就是现代艺术的最重要的一个品质。你说他看不懂,为什么现代艺术看不懂?是因为现代艺术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对以前的作品的一种超越,它超越就不仅超越了它的形态,而且超越了对它怎么看的规矩和标准。
科学与艺术的辩证交织共同推动西方现代化。
朱青生:
现代化的过程表面上看起来它是坚船利炮,也就是说它是工业革命,但它骨子里边既有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革命或者科学革命,同时也有不断地对于传统的反省和对于科学精神的一方面在艺术上的实践,就在艺术上要来试探和实践。另外一方面又要对正在进行的现代科学革命进行一种反省、批判和进一步地突破。
因为新出现的革命可能中间也有问题,它就是不停地要对它进行批判,而这个工作就是现代艺术。所以西方能够现代化是因为有现代科学和现代艺术这两样东西,辩证的互相冲突、批判、反省和交织才形成了现代化了的西方,它就变成了强国。
从塞尚到毕加索、再到杜尚。
朱青生:
塞尚心里面其实很传统的,他老想学习,有一个他们学院派的老院长叫做普桑,普桑是1663年当巴黎美院的第一任院长的。他觉得我画出来画就要像普桑,就要把这个画面的结构做出来。但他看到的结构和事实上的以文艺复兴的所谓的,现实的透视所做的场景的它合不上,因为人对事物的观察和机器对事物的摄取,它其实中间是有差异的。他就要把差异调在他的画里,所以他的画看起来特别的有一种张力。
但到了毕加索的时候根本不管这一套,他把所有的东西,比如说他先画的一个《亚威农的小姐》这张画,其实他是画了一半的画,在右半边,他就把这个人形拆掉了,拆掉了以后,看起来像非洲的雕塑,其实他就是把人形拆掉成一些小块,他就在画面上随意地拼合,这个随意不是说无意识,而是有意识地、有创造性地、有自己追求地把它拼成了一幅画。毕加索不再是画世界,也就是不再是画西方基督教所说的上帝所创造的事物,而是画毕加索自己创造的事物。所以他的思想就带出了抽象艺术这个不得了的伟大的建造。
但是毕加索的这一块其实很快就到了他的追随者,其中有一个人就是杜尚,杜尚年轻的时候就照毕加索画。他就发现,毕加索画画这件事情,只不过把艺术还当个东西来做,什么叫做东西?不是给人玩的,就是给人看的,或者就是给人用的。杜尚觉得这个东西不涉及人的灵魂,也不涉及人的精神的提高,它解决的问题实际上就是达达艺术解决的问题。艺术不是要做个东西给人看,而是做个东西来让人看不起来,而精神上获得提高。他的典型的作品就是把一个男性小便器,用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泉》,这是西方学院派的毕业创作的规定作品的题目。然后把它放到展厅里,最后就形成了艺术革命的第三个阶段。中国像徐悲鸿到巴黎的时候,或者说吴作人到巴黎的差不多十年之前,西方的现代艺术已经经过三次重大的革命,它就离学院派已经很远了。
中国传统艺术的笔墨。
朱青生:
中国觉得画画这件事情有更高的追求,这个追求就是要像王羲之为代表的书法一样,要能够表达人格中间最为深刻,而且是通过千秋万代积累在心里和手上的功夫,能够在瞬间表达出来的这个境界。
画这个东西关键是要有笔墨,笔墨是什么?笔墨就是他的人格和人的修养。一支笔在非常微妙的动作中间,所寄托的文气,文气就是精神气质和一个人他的独一无二的瞬间表达,它既是一个千秋万代,也是一个个人的瞬间表达。这两样东西就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表达。就是书法。书法是不是写字?有的人说是,不写字就不是书法,这个我们把它称之为守正派书法观念。有的人就会认为书法实际上是用书写的方法、用笔墨来表达人的精神的状态,这就可以看成是创新方向的表达,书法写字不写字都不是很重要。
中国艺术的现代化:从吸纳到超越。
朱青生:
我有一个同事叫文国璋,他喜欢德拉克罗瓦,当年是吴作人的学生。他画画的时候突然发现画油画的东西不仅要画对象,而且要画适合被画的对象。所以他就画了四十年塔吉克的绘画,他画的时候,他就画出了德拉克罗瓦是他心目中间的偶像的那种方法,而且画得相当地熟练。有一次他在巴黎写生,一个老爷爷走过,突然就傻了。他说为什么我见到了德拉克罗瓦又活了?看到他在画,他就觉得这个东西在我们的国度里面已经消失很多年了,竟然有一个人会画。他就是把传统像活化石一样的就保存了下来,他是中央美院的基础部主任文国璋先生。
从雕塑上来说,能够雕塑出形体上的微妙的、身体的血脉关系的就是李象群。李象群的这种能力,在现在的西方没有一个人能做出来。西方有很多做写实的雕塑的人,那种能力比李象群要低一档,它就是雕不出,他可以雕出形体很准,雕不出形体中间那种或有或无的柔软的血脉贲张,或者说血脉微妙流动的弹性。
当代艺术是突破已知、探索未知。
朱青生:
这些事情不是说只是一个游戏,它是在解决我们将会遇到的数字时代和人工智能时代,对人的一种逼迫和压迫,人类和世界都会发生问题、发生困难。谁带着人往前走,不是说做一个什么项目,做一个什么软件出来,做一个人工智能的技术出来就行,关键是思想上去解放,意识上先解决,意识上怎么解决?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当代艺术精神,就是你要去试探大家还不知道的地方,需要的东西你得先去探索和试探,这就叫当代艺术。
当代艺术就是在人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的遭遇和困难的时候,要能够对于已知的突破,对不可知的探索,来创造和引领人类的精神,超越现有的局限,向未来不断地发展和探求的一种试验,这就叫当代艺术。
博伊斯说人人都是艺术家,但是人在什么地方?
朱青生:
在过去,总是艺术家想要给观众提供一个教导,或者叫你超越,或者叫你去创造。比如说,博伊斯就说,人人都是艺术家。他感觉他是个导师,他带着人往前走。但是中国的艺术家或者艺术界一开始就对博伊斯提出了疑问,我就提出来,如果人人都是艺术家,人在什么地方?我作为自己是一个人,我被别人说我都是艺术家了以后,我一旦相信了他的话,实际上我丧失了一样东西,这个就是自觉。我没有自觉觉到我是什么,而是你告诉我是什么,我才知道我是什么。所以只要被告知,你就是一个精神的追随者。人的最后的作为在觉悟的道路上,每一条路只有一个人,你只有一条路,一个人是你的,而这一条路一个人是不需要被关注、被关照、指导和引导的。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艺术家就帮你做到这一点。
所以艺术家他做的事情应该是一个作为,这个作为可以形成一个遭遇、形成一个场合。你每个人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说我也会做,我做的比他好,而且每个人看到他的时候都觉得不一样。
第五次革命实际上就是把艺术家和观众之间的关系,从一个单向的给予关系和上下的区别关系变成了平等的关系,把观众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所以中国的当代艺术不是建造一个作品,而是建造一个独立而自觉的观众。
普通观众怎么看艺术?
朱青生:
我现在把每一次展览的每一个作品都做一个儿童导览,做儿童导览当然是为了孩子们看,因为孩子们没有忌讳。
我决定把我做的工作给小孩讲。因为小孩不反对,我一直主张和坚持在边远地区支教。我到云南的少数民族地区,我给孩子们讲当代艺术,他们都听得懂。我给北大附小的孩子们讲,他们也能听得懂。我想给他们讲,他们的父母也许会按照北京话说搂一眼,他会我孩子在看什么,我也看看,或者他的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也会看一眼。他们也就跟着看。所以我想就倒过来,把它变成一个一等于七的计划。等于给一个小孩讲,它有七个人在背后同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