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莫敏妮
海有海的宽广胸襟，江有江的奔流意志，湖有湖的波澜不惊，山河湖海的精神体现在山歌里。我们见山有山歌，遇海有渔歌，濒临江水，就有江边的歌。这些歌谣我们统称为山歌，辞海释义为榜人、农夫、牧童、樵子所唱之歌。山歌不限于某一种曲调，是延续国风、乐府之后的民歌种类，与国风、乐府涵括了民歌以外的诗歌作品不同，山歌是纯粹的民歌。民歌作为文学的源头，它像深山泉水一样静静地、无穷无尽地流淌，赋予了各个时代诗歌以新的生命，哺育了历代杰出诗人。
涛声不断 歌不断
回声荡漾 白云间啰
高峡风光 看不尽哪
轻舟飞过 万重山哟
在刀郎演唱会上，当这婉转如天籁的女声部一出，歌声似乎山间回荡，穿越云霄，相信无人不为之侧耳倾听。唱出了川江美丽的风景，也唱出了劳动者的艰辛。这个调子总像在哪里听过，刀郎这首曲子借鉴了什么歌吗？这首歌在1981年电影《漩涡里的歌》中出现，叫《川江号子》。电影中有一段对话，解释了川江船工号子——在长江上，这样的歌声到处都能听到，它是长江的儿子。长江是船工号子的母亲。
号子题材，是民歌中一个大的山歌类别，在劳动场景中用于提振队伍的向心力——抬石头、拉纤等，因此歌词朴实，偏口语化，注重节奏。刀郎在演唱会上说：“船工号子的节奏感，体现一人呼，万人应和，大家共同把劲拧在一起的精神。”歌曲中“嘿嘿”不用事先练习，在那个场景的氛围中自然会发出来，万人同和。刀郎还说，纤是竹子编做的，很硬，勒在肩膀上特别疼，船工们会用毛巾裹在上面减轻摩擦力。
号子中加入慢板山歌，歌曲有了对比，情绪抒发和渲染更浓烈。川渝船工号子归属四川音乐。我找了作曲家陶嘉舟谈《船工号子》的创作过程资料，他明确说其中的慢板，第一句 “涛声不断歌不断”曲调是古老川剧里的元素。但第二句“回声荡漾”的下句“白云间啰”，这样的音乐行进在四川民歌中是没有的，“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但是我查阅了很多，看了很多，四川音乐中没有发现这种旋法，这是哪里来的？因为我会内蒙民歌。在内蒙民歌里这太普遍了，都是这样的。我把这个加进来后觉得很新鲜。”是的，“白云间啰”那起伏跌宕就是蒙古民歌中常出现的。融会贯通，集民歌、戏曲、曲艺与创新于一体，这就使得作品丰富灵活，多姿多彩。“高峡风光看不尽，轻舟飞过万重山”，高峡风光，它的奇峰险峻，历代作者有不少豪迈又浪漫的写法，李白就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寄情于山水，当然还有无数诗篇，这是我们的文学传统，看林逋的“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川江号子中的四句慢板和声，写景抒情，隐含着丰富的情感。整首号子，既有男人气概，也有女子柔情，一下就让人想到男人在外为生活打拼，家中女人翘首以盼的情景。正所谓，天下之道论到极致，百姓的柴米油盐；人生之道论到极致，男人女人的一个“情”字。
旧时四川嘉陵江边的纤夫
陶嘉舟先生或许一时忘了儿女情长江南曲了，他写的这四句优美慢板，即使是第一次听，我也听出吴歌曲调来了。吴歌是怎样的，听听谷建芬谱曲的《子夜四时歌》，在1995年电视剧《三国演义》第43集刘备与孙尚香的婚礼上出现，用吴声侬语唱出。吴歌始终保持着纯粹的风俗与方言特征，因此乃得以独立于中原民歌之外，流传至今。我也是沉迷于“夜夜得莲子”那样唯美的吴歌语境中的人，隐约还能听出婉转之外的宿命感。常感叹，为什么美与隐痛总在一起，且不止于艺术中。因此，听川江号子，除了有对川江峡谷大自然的热爱，有对川江人们不畏艰难险阻辛勤劳动的赞美，有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感触，还有隐藏着对民间底层的悲悯和淡淡忧伤。
民族的即是世界的，写自己民族的东西才能立于世界之林。在语言停住的地方，音乐开始了，从这个角度看，曲调是一首歌的灵魂。我们再听听曲作者的心声，“我叫陶嘉舟，名字中的“嘉舟”就是嘉陵江上的船的意思。我家门前就是嘉陵江，所以船工唱的号子我不仅会听会唱，而且我还小时候亲自去拉过船。所以无形之中就熟悉这些民间的东西了。我听过很多长江号子，所以，当后来写船工号子的时候，就把它和很多东西融会贯通了。我写的就不是原始的号子，比如说，前面“哟嘿嘿”，都是提炼出来的，原船工并不是这样唱的。中间真正的原始号子，我只引用了一点点，大概几小节，就是嘿哟，就用了这点，这叫作“鸡啄米号子”，过最险滩时用的，其他都是我创作出来的。”我们自小受民歌滋养，自然会去溯源自己的根，传承与弘扬民族精神，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对民歌的热爱，也使得我对作曲家关于作品创作过程的思路格外关注。
李昭道《明皇幸蜀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水险，更见山势高危临崖。南北朝时谢庄《月赋》就描述了川路之艰难而遥远，写下“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这样的句子。高峡山高水险，然风光无限，慢板体现民间情歌特色，船工号子是人们战胜险滩恶水时用热血和汗水凝铸成的生命之歌。艺术源自生活，民歌是有生命的。既然冬天要来临，风雪傲寒冬，那就唱支山歌，让回声荡漾白云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