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充斥着快销品和贩卖视听冲击的时代,佘江涛先生是位逆风而行的智者,他学贯中西,对中外文学及古典音乐内存庞大;我更惊讶于他在极其繁忙高压工作下持续读 ,写 ,思的热忱和韧劲。看他写的文字就像听到一部美妙的音乐作品:结构严密,主题明晰,补拙大气。2017 年我随英国伯明翰市长访问团出访友城南京,是佘先生领着我第一次参观了气势磅薄的江苏大剧院;后来他到英国访问,我向他介绍并参观了伯明翰的交响乐厅。2023年五月26日我即将到江苏大剧院举办“致春天”钢琴独奏会,借此良机和佘先生展开一场关于春天和音乐的对话,感谢他分享对音乐人生的洞见!
——肖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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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1
肖荻:因为疫情对国际出行的限制,我已经近四年未能回国,对故乡的思念促使我改编了一首小时候听过的广东民谣,原曲是描绘在风景如画的南方,泛舟翠湖之上的场景,我叫它 《春愁》。这期间我又重读了英国诗人雪莱的《西风颂》,被其中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再次触动,我决定要以“春”为主题,展开一场关于破茧重生、爱和希望的中国巡演。音乐虽然不能改变世界,但音乐可以改变人心,在其中播下希望和安慰的种子。
2023年的春天是一个希翼之春,世界正从新冠疫情、能源危机等大事件中复苏,但未来仍充满着不确定性。在疫情中,很多艺术家包括我自己都体验到了一种迷失、哀伤和无力感。但我注意到你却笔耕不缀,在过去三年和读者分享了大量的文字语言表达的感想,你能谈谈写作对于你的意义,以及疫情对你个人生活工作的影响吗?
佘江涛:对我而言,首先写作是记录和结构化我的思考,发现和扩大意识和无意识的疆域。记录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是捕捉和生发。没有及时的记录,大多数想法就会稍纵即逝,更不谈上自我生长了。结构化就是把记录下来的想法逻辑化,同时放入自己的认知体系当中。
其次写作是发现自我、回归自我、丰富自我、成就自我、解放自我的路径,是“自性化”的手段。人具有成为⼀个完整⽽独特的个体的内在需要,成为真正自己的这⼀过程就是⾃性化。对于不同的人而言,自性化的路径和手段不同,写作对于我来说十分重要,除了文字语言,我没有掌握其他形式的语言。
第三,写作也是培育一种思维方式。写作的风格是思维方式的折射。我力求语言简洁、结构紧凑、逻辑清晰的写作方式,并把这种方式融注到思维方式当中,甚至生活方式当中。语言和生活的量子化(量子叠加和测不准)、熵增、结构瓦解和崩溃在互联网世界,在这个世界对个人的侵蚀中泛滥。认真的写作是一种抵抗和保护自我的行为。
第四,写作也是心理治疗的手段。特别是在疫情期间,独处的时间增多,工作和生活的焦虑增多。与其百无聊赖的自虐和游走网络,或滔滔不绝找人倾诉,不如与自己安静独处,读听思写,自言自语,顺应命运,集中注意力,保持精力,以免情绪失控、人格分裂、精神崩溃。
但我没有能力成为职业或业余的文字语言创作者,也没有精力成为职业的写手,我只是一个业余的写手。
我相信一些音乐家也会出于以上的动机进行创作,但作为艺术家,他们有更多的情感、感觉、直觉、判断、思维、想象力、创造力,这都是我欠缺的。除了这些以外,伟大的音乐家还能够用音乐语言、音乐结构充分地表达它们,甚至和它们处于张力的平衡状态。
Q&A -2
肖荻:在我寻找春天的旅程中,我发现了许多“边缘的”作品,例如鲜为人知的约瑟夫·苏克的《春愿》和尼古拉·梅特纳的《春天》,美好的旋律充满了对新的生命的礼赞和渴望。当然也有一些脍炙人口的作品,例如孙以强的《春舞》以及格里格的《致春天》。我非常喜欢这组曲子并曾多次表演,不过在我这次《致春天》的cd专辑录音中,我选择了完全不一样的速度和情绪,一种更感性、反思性的方式。我认为这反映了自己在特定时期的感受,录音应该是捕捉当下情绪的记录手段。
在编辑专辑的过程中,我对安排乐曲顺序有一定的想法,虽然在高科技编辑工作室里听那些曲子给了我一些不同的视角,但音乐的最终顺序更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带着听众从我的出生地中国温暖的南方,穿越到寒冷黑暗的东欧和北欧,聆听捷克音乐家约瑟夫·苏克对春天的渴望,挪威作曲家克里斯蒂安·辛丁和格里格对春天的期待,在那里,阳光和漫长的白昼如此珍贵,春天的珍贵意义非我们所能想象;俄罗斯也是另一个崇拜春天的民族,柴可夫斯基《四季》中《三月·云雀之歌》《四月·松雪草》《五月·白夜》都是为春天献上曲子,尼古拉·梅特纳对春的狂喜在他的《春天》中蔓延;然后我们继续去英美旅行,英国作曲家约翰·埃尔兰用魔幻的音乐语言把我们引入一片神奇海洋和仙境之林,美国作曲家威廉·梅森则以春雷般的惊人音量快速穿越键盘,不过很快便用甜美的旋律取代,令人惊讶的是它如此暴风雨式的开场最后却落在甜美的 A大调上平静结束;这自然而然地过渡到门德尔松写在同调上的《春之歌》,并延续了那种轻快婉约的感觉,让听者置身于无忧无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伤害,只有欢喜。
那么,你最喜欢的和春天相关的音乐作品有哪些?
佘江涛:你的这张cd专辑让我想到了海伦·格里莫的专辑《水》,那里的曲目也很边缘。原来你的音乐春天也是那么的稀有,很多我闻所未闻,并且它们有自己内在的空间逻辑。我会去听你5月26日在江苏大剧院的音乐会,以及你的《致春天》专辑,在你特有的春天里漫步。
我最喜欢的春天在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里,大地、生命都在野蛮生长,对我结构性的偏爱给予毁灭性的反抗和解构,激励我去不断建构。在卡尔·奥尔夫的《博伊伦之歌》当中,春天是野性十足、肆无忌惮的生命爆发和释放。在马勒的《第三交响曲》第一乐章中,春天大踏步地从山野中走来,用绿色和彩色把自然唤醒;在它的第二乐章中,无边的碎花迎风摇曳,翩翩起舞。在马勒《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中,乍暖还寒、生命脆弱的凄美初春别有一番滋味。
我的春天粗野、宏大、凄美,在音乐语言和结构上复杂、庞大,许多地方缺乏人们所需要的传统美感,甚至是破坏。
Q&A -3
肖荻:你对古典音乐的喜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能聊聊你的童年和成长经历吗?
佘江涛:我的童年稀缺音乐。五年级在一位同学家看到两台闲置的钢琴,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乐器。据说他爷爷是资本家,父母都是大学音乐老师,但那时不敢在家弹琴,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初二在一位同学家听了塑胶唱片《天鹅湖》,才知道那是古典音乐,和我之前听的音乐作品完全不同,比较复杂。
我第一次听音乐会是在初三(1979年),舒伯特的A大调奏鸣曲(D.664)一下子把我带入了音乐的世界。为了寻回它,我后来买了各种版本的舒伯特奏鸣曲,终于在音乐会的20多年后,在俄罗斯钢琴家吉列尔斯的一张唱片中找到了它。
1990年代,在半导体收音机中,我收听到的最爱是小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艺术家的生涯》《皇帝圆舞曲》至今都很喜爱。当然,门德尔松的《随想回旋曲》(op.14)是稍纵即逝的最爱,也是二十多年后在法国钢琴家蒂博代那里找回了它。我和你说过这个寻寻觅觅的故事,你后来专门拍了一个你演奏此曲的视频送给我。
在慢转唱片lp寿终正寝的1990年代(没想到当下它却复活了),我终身难忘的是朱利里和霍洛维茨合作的莫扎特第23钢琴协奏曲(K.488),后来我又买了一张lp,还有cd和蓝光cd,生怕它会突然消失。
1990年代,我买了许多磁带,后来都送人了。记得最感动我的音乐是勃拉姆斯的圆号三重奏(op.40),它是纪念他母亲的作品。在其中我感受到了最浪漫、最忧郁、最黄昏、最远方的乐器是圆号。
cd时代在1990年代涌来。我第一批cd唱片中最打动我的是艾萨克·斯特恩演奏的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全集,那时我就相信没有人会听了莫扎特的这些曲子会不爱上音乐,除非他的感知被当年的贫穷、封闭,以及尚不内卷的考试彻底毁灭了。
这些都是随机的听,后来有了综合的听、分类的听、专门的听,最后发展到能在特殊情境下选择一些唱片、曲目去听。通过三十多年的唱片收藏,现在各种作品和版本这一生也听不完了,只能向它们致敬,我知道最终只能把它们孤独地留在世界上了。
Q&A -4
肖荻:如果你要选三位音乐家(过去现在皆可)和你共进晚餐, 你会选谁?会问他们哪些问题?
佘江涛:我没有想和音乐家共进晚餐。艺术品是有趣的,而且你还可以随意选择一位艺术家不同风格的作品;艺术家多半难以相处,艺术家是人,非常个性的人,他有内在的矛盾,有风趣的一面,也有你不喜欢的一面,你无法把他切开来选择。艺术品只是艺术家升华的那一面,艺术家却是本能、本性、社会性、精神性的矛盾综合体。我乐意和他们的音乐作品共进晚餐: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贝多芬的五首大提琴奏鸣曲、肖邦的玛祖卡和即兴曲。
我还真的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他们。音乐作品一旦诞生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有生命的客体,它们离开了音乐家。音乐家本人的解释很重要,但也只是一个参考。每位音乐作品的演绎者有自己的理解和阐释,每位评论家、听众有自己的理解和阐释。音乐本来抽象,加上多重的移植,是阐释学困境最为艰难的地方,但也是音乐的魅力所在。音乐意义是冰山上神秘的湖水,不同的天色下(演绎者),不同的游客(听众)眼里,韵味不同。
Q&A -5
肖荻:你相信“活着就有希望,人类会越变越好”吗?
佘江涛:对大多数个人而言,活着并不一定有希望,希望只是心理安慰,否则就没有失望、无望、绝望;但我们希望有希望,希望自己和他人给予希望,希望我们有修行坚定我们的希望,希望音乐给予希望,希望还有其他文化给予希望。不过本能、本性、社会性、精神性,越往上走越稀薄,越脆弱。希望大多数情况下不仅是精神给予的,也是底层的力量给予的。对大多数个人而言,底层的力量是坚硬的轮廓,精神是轮廓上的色彩。
人类会越变越好是一个宏大而复杂问题,很难回答。对越来越好的定义太多,实现这些梦想的变量也太多。如果说越来越好是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观的实现,那么资本主义以及它所的推动政治、文化、经济、科技、文明都是人类的终结杀手。资本主义会让欲望和速度变得没有限制,人类在它的驱使下不可能越来越好。人类要变好不是要反对资本,而是要反对资本主义;不是反科学、技术、理性,而是反在前面加个“惟”,后面加个“主义”。你可以一边否定这样的观点,一边被资本主义反人类的本性有声或无声地杀掉。
Q&A -6
肖荻:chatgpt的时代已经降临,你觉得它会给音乐和文字行业带来哪些冲击?对想进入这个行业的年轻人,他们应该如何有所准备?
佘江涛:真的不知道。我不喜欢这个东西,它能很快会掌握一种风格和知识架构去写作,扼杀许多人千辛万苦造就的、非常了不起的艺术创作能力和知识生产能力,除非他们能不断维持独有的想象力、创造力。这对人性的伤害太大。它是资本主义反人类的产物,毁灭大多数人的创造可能。我为chatgpt写了一首很差的诗,表达我对它极为有限的理解。
消灭它是保护人性和人类的惟一路径
这首诗很破,很糟糕,chatgpt不会去写的。
Q&A -7
肖荻:如果你要去一个荒岛(假设你有生存的基础),你会带哪五件物品?
佘江涛:在资本主义和资本的世界已经没有荒岛了,问题可以是:假如新家(假设你有生存的基础)只能选择五样东西搬入,你的选择是什么?
240本书,满足最后20年的阅读;1000张唱片,满足最后20年的聆听;一套比较好的音响设备;一部上网手机,知道世界大概发生了什么,无论真假,每天一小时;一个自己的公众号,每周一次发布自己的想法,有50人真正关注,这也是鲍勃·迪伦的想法。这些东西都能使自己不至于彻底无聊老死。
Q&A -8
肖荻:如果只能带一张唱片上岛,是哪张唱片?为什么?
佘江涛:如果残忍到只能选择一张唱片,那就是格林·古尔德1981年录音的《哥德堡变奏曲》,那里有一个幸福的人整个变动不居的一生,以及它安静的开始和优雅的终点。
我很想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最后祝愿你在5月26日在南京给我们分享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独特的春天。
也祝愿你的 《致春天 》专辑得到广大乐迷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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