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粒子》是法国小说家米歇尔·维勒贝克第二部长篇小说,从中已经可以看出维勒贝克作为一个作家的野心,他想要细致地记录下西欧社会在 20 世纪下半叶的发展和变化,他想要成为 20 世纪的巴尔扎克。在尼采提出“上帝疯了”之后,西方社会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便是:如果没有宗教,社会以及个人要如何活下去?
《基本粒子》,卓尔书店有售
米歇尔·维勒贝克
上海译文出版社
布吕诺和米歇尔是对同母异父的兄弟,性格截然不同,又互为映照。布吕诺浪漫,成了语文老师;米歇尔理性,成了生物学家。布吕诺是个生活实践家,在吃喝玩乐、更换女友的过程中寻求生命的意义;米歇尔拒绝了青梅竹马的示爱,比起稍纵即逝的欲望,他更愿意投身神圣的科学研究。在人生路的某个节点,他们都曾无限接近幸福又失之交臂。
布吕诺和米歇尔互相纠缠的命运,构成了人类生存图景的DNA双螺旋结构。而在不远的将来,得益于米歇尔的研究成果,人类通过无性繁殖实现了永生,摆脱了生而为人的七情六欲……
有读者描述了起伏的阅读过程,“阅读维勒贝克,开篇缓慢、沉静,中间会有愤怒,然后渐入佳境,落泪。”或许读完,才能搞懂我们作为宇宙粒子,所追寻的幸福的本质。
01
1998 年 7 月 1 日适逢星期三。杰任斯基在星期二晚上就准备了告别聚会的食品,这是合乎逻辑的,尽管有点不正常。胚胎冷冻盘之间还有个电冰箱,用来装香槟酒。冰箱被香槟酒压得有点变形。平时它用于保存常用的化学制品。四瓶香槟十五个人喝,有点勉强,反正一切都有点勉强,连他们聚会的理由也浮于表面。不适当的一句话,斜眼的一瞥,都可能使聚会的人散伙,各人奔向自己的汽车。他们聚会的地点,是地下室一个有空调的房间。这房间铺着白瓷地砖,装饰着画有德国湖泊的招贴画。谁也没有提出要拍照。一位年初才来的年轻研究员,满脸胡子,一副蠢相,没待几分钟就离去了,借口是要去修汽车。客人们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不自在。假期在即,有些人要回老家,有些人要作绿色旅游。交谈的话语懒懒地在空气中回荡。大家很快分了手。
到十九点三十分,一切都结束了。杰任斯基在一位女同事陪伴下穿过停车场。这位女同事有着黝黑的长发,白晳的皮肤,丰满的胸脯,年龄比杰任斯基稍大一点,很可能接替他担任研究单位的头儿。她出版的所有作品都是记述果蝇 DAF3 基因的。她是单身女子。杰任斯基站在自己的丰田汽车前面,微笑着向女研究员伸出手(几秒钟以来,他就在酝酿做这个动作,同时露出微笑,思想上做好准备)。两只手握在一起,轻摇两下。稍后他想,这次握手缺乏热情;考虑到具体情况,他们本来可以像部长们或者联袂演出的歌唱家一样相互拥抱的。道别之后,他坐在车内待了五分钟。这五分钟他觉得很长。那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启动车子呢?莫非她在一边手淫一边听勃拉姆斯的音乐?抑或相反,她在考虑自己的职业道路和新的职责?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她感到高兴吗?女遗传学家终于开着高尔夫牌汽车离开了停车场。又剩下杰任斯基孤单一人。这天阳光灿烂,十分和煦。在这初夏的几星期间,一切都仿佛沉浸在光辉和宁静中,凝滞不动。杰任斯基意识到这一点。白昼开始变短了。过去他是在优越的环境中工作,他启动车子时这样想。对于这样一个问题:“你认为生活在帕莱佐是享受一种优越环境吗?”百分之六十三的居民回答:“是的。”这是可以理解的。这里楼房不高,且其间铺有草坪,有好几个大型超市,购物方便。涉及帕莱佐,“生活质量”这个概念似乎只是略显得夸张。去往巴黎方向的南方高速公路上不见车行。他觉得自己仿佛处在大学时代所看的一部新西兰影片之中:一切生命都消失了,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空气中有某种东西,令人想到干旱中世界末日的来临。杰任斯基在弗雷米库街生活了十来年,在那里住惯了。那是一个很安静的街区。1993 年,他感到需要一个伴儿,一个当他傍晚归来时能在家里等待他的伴儿。他选择了一只白色的金丝雀,一只怯生生的小鸟。那鸟儿多在早上唱歌,看上去并不愉快。不过,一只金丝雀谈得上愉快不愉快吗?愉快是一种强烈而深层的激动,是整个心灵感受到的一种丰富而激越的情感。接近于兴奋、陶醉和狂喜。有一次,他把小鸟从笼子里放出来。吓坏的小鸟在长沙发上拉了一泡屎,跳到铁栏杆上寻找回笼子的门。一个月后他又试验一次。这回可怜的小鸟从窗台上掉了下去,只是勉强挣扎才没有一直跌落,终于停在对面那座楼五层下面的一个阳台上。米歇尔一直等着那家的女主人归来,强烈希望她家没有养猫。他弄清了那家的女主人是杂志《芳龄二十》的女编辑,单身,回家很晚,家里没养猫。天黑了。米歇尔找回了小鸟。它蜷缩在水泥墙角,又冷又怕,瑟瑟发抖。他后来又见过那位女编辑好几回,一般是在倒垃圾的时候。她每次都点点头,大概是表示点头之交。他也点点头。总之,这件事使他与一位邻居建立了关系。这挺好。从他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十来栋楼,约三百套住宅。他傍晚归来时,金丝雀一般就开始叽叽喳喳鸣叫,持续五到十分钟光景。他为它换食物、垫沙和加水。可是这天傍晚他进家门后,却没听见任何声音。他赶到笼子边一看,小鸟死了。它小小的白色躯体已经变冷,卧在细沙边上。
晚餐他吃了一块不二价超市自主食品品牌的香叶芹调味狼鲈,加上一瓶蹩脚的巴尔德佩尼亚斯葡萄酒。犹豫一阵之后,他把小鸟的尸体放进塑料袋,同时放进一个啤酒瓶作为压重物,一起扔进垃圾孔。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去做一次弥撒吗?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垃圾孔通到什么地方。孔口窄窄的(但足以放进一只金丝雀的尸体)。然而他想象有些巨大的垃圾箱,里面装满咖啡滤纸、蘸酱的饺子和切下的性器官;一条条与金丝雀一样粗大的虫子,用它们的嘴啃啮金丝雀的尸体,扯下它的腿,拖出它的肚肠,掏出它的眼球。半夜里他吓得在床上坐起来。才一点半钟。他吞服了三片爽心宁。他头一个自由的晚上就这样结束了。1900 年 12 月 14 日,在为柏林科学院撰写的一篇题为《标准光谱能量分配率理论》的学术报告中,马克斯·普朗克第一次提出了能量量子这个概念。这一概念在后来物理学的发展中起了决定性作用。1900 年至 1920 年间,主要在爱因斯坦和玻尔的推动下,人们构造了一些相对来讲比较巧妙的模型,并试图将这种新概念并入从前的理论框架;只是从 20 年代初开始,旧框架显得不可救药而寿终正寝了。尼尔斯·玻尔被视为量子力学真正的创始人。这不仅是因为他个人的发现,更主要是因为他在自己周围营造的那种充满创造力、智力和激情、思想自由和友好情谊的气氛。1919 年由玻尔建立的哥本哈根物理学院,汇集了欧洲物理学界所拥有的年轻研究者。海森堡、泡利、玻恩在这里深造。玻尔比他们年龄稍大一点,他常常不惜花上数小时,探讨他们设想的细节,把哲学的洞察力、和蔼可亲的态度和一丝不苟的作风出色地结合在一起。他讲究精确,甚至有些过分,对试验的陈述绝不容许近似的概念。任何新想法他都不会先验地认为是发疯,任何传统的概念他都不会认为不能触犯。他喜欢邀请学生和他一起去蒂斯维德的乡间别墅。他也在那里接待其他学科的科学家以及政治家和艺术家;交谈经常自然地从物理学转到哲学,从历史转到艺术,从宗教转到日常生活。从希腊思想活跃的古代直至今时今日,从来没有出现过可与之相比的情形。正是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氛围中,拟定了哥本哈根阐释的基本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宣告从前的空间、因果关系和时间等范畴无效了。杰任斯基根本不可能在他周围重新营造这种气氛。他所领导的研究单位的内部气氛,不折不扣是办公室气氛。分子生物学研究者远非情感丰富的公众所乐于想象的使用显微镜的诗人兰波形象,他们通常是一些诚实的、没有天赋的技术专家,阅读《新观察家》杂志,幻想去格陵兰岛度假。在分子生物学上进行分析研究,不需要任何创造和发明。实际上这差不多完全是一种按部就班的活动,只要求具有适当的、二流的智力。那些攻读博士学位的人进行论文答辩时,大学二年级的人为其操作仪表还绰绰有余。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生物所所长德斯普莱辛喜欢说:“要想获得遗传密码的概念,发现蛋白质的合成法,那的确需要费一点事。况且,你想必注意到了,首先探索这个问题的是物理学家伽莫夫。至于破译脱氧核糖核酸密码,呸,就只需破译,破译,做了一个分子,做另一个分子,把资料输入电脑,电脑计算亚序列;大家发个传真:他们做基因 B27,我们做基因 C33。变变花样而已。仪表上不时会显示出微不足道的进展。一般情况下,这就足以让人家授予你诺贝尔奖了。简直是修修弄弄,开玩笑一样!”7 月 1 日下午酷热,将近傍晚时分天气变坏,最终会暴发一场暴风雨,驱散打赤膊的人。德斯普莱辛的办公室面朝阿纳托尔·法朗士河堤街。在塞纳河另一边,杜伊勒里宫那段河堤上,一些同性恋者在阳光下徜徉,两个一对或三五成群地交谈着,共用几条毛巾擦汗。他们几乎都穿三角裤衩。涂了防晒油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臀部鼓凸而发光。有些人一边闲聊,一边隔着尼龙裤衩抚摸自己的生殖器,或者伸进一个手指……德斯普莱辛在玻璃幕墙边安了一架望远镜,据传他本人也是同性恋者。事实上,几年来他更多地是社交界一个酒鬼。在像今天这样的一个下午,他有两次想手淫。他把眼睛贴在望远镜上,盯住一个年轻人不放。那个年轻人让三角裤衩滑落在地上,那东西昂起头,暴露在空气中。他自己的又垂下来,软趴趴,皱巴巴,干乎乎;他不作坚持。
分子生物学研究者远非情感丰富的公众所乐于想象的使用显微镜的诗人兰波形象
杰任斯基是四点整到的。德斯普莱辛要他来见面。他对杰任斯基的情况感到好奇。他当然知道,一位研究员会利用休假年去挪威、日本,总之去四十来岁的人成批自杀的那类可怕的国家的某个团队工作;另一些研究员则寻找风险资金建立公司,把这个或那个分子商业化。这种情况在金钱贪欲达到空前程度的“密特朗年代”经常发生,而且某些人在很短时间里创造了可观的财富,不知廉耻地拿他们在无私的研究年代所获取的知识去营利。可是,杰任斯基的离职没有计划、没有目的、没有任何解释,这就不可理解。他四十岁上成了主任研究员,有十五位科学家在他手下工作。纯粹从理论上讲,他只隶属于德斯普莱辛。他那班人取得了优秀的成就,被认为是欧洲最出色的团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德斯普莱辛尽量用热情的口气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吗?”沉默了半分钟,杰任斯基简单地答道:“想一想吧。”出师不利。德斯普莱辛装出诙谐的口气,又问道:“个人方面呢?”他盯住对方那张严肃、尖削、目光忧郁的脸,突然感到羞愧。个人方面什么呢?十五年前,是他自己去奥塞大学找的杰任斯基。他的选择被证明是很不错的:这是一位一丝不苟,办事严谨,富有创造性的研究者。积累了数量可观的研究成果。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能在欧洲分子生物研究领域保持好的名次,很大程度上是多亏了杰任斯基。合同已经充分履行。“当然,”德斯普莱辛最后说,“我们会保留你进入信息系统的权利。你的密码始终有效,你可以进入服务器查看存储的数据,也可以登录中心的网络。这一切不限定期限。你如有其他需要,尽管对我讲。”杰任斯基走后,德斯普莱辛又走到玻璃幕墙边。他微微有点出汗。对面的河堤上,一个典型的北非褐发青年正在脱裤衩。仍然存在一些真正的基础生物学问题。生物学家思考和处理问题,仿佛分子是分离的物质要素,彼此仅仅由电磁斥力和引力间接联系。德斯普莱辛相信,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听说过爱波罗佯谬,没有任何人听说过阿斯佩实验,甚至没有任何人费心去了解本世纪初以来物理学方面所取得的进步;他们关于原子的概念几乎还是与德谟克利特一样。他们收集累赘而重复的资料,惟一的目的,就是看看什么东西可以立刻在工业中应用,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方法概念的根基遭到了破坏。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可能只有杰任斯基和他本人由于受过物理学的启蒙教育,了解这些情况。一旦真正触及生命的原子根基,目前的生物学基础就会土崩瓦解。德斯普莱辛在思考这些问题时,夜幕已降临塞纳河上。他无法想象杰任斯基会如何考虑,甚至觉得自己没法与他进行讨论。他已属花甲之年,感到自己的智力已彻底枯竭。那些同性恋者已经散去。河堤上现已阒无一人。他无法忆起他最后一次勃起;他等待着暴风雨来临。
03
暴风雨在将近二十一点钟来临了。杰任斯基一边小口呷着廉价的阿玛尼亚克烧酒,一边谛听着雨声。他刚满四十岁。莫非他是四十岁危机的受害者?随着生活条件改善,现在四十岁的人还年富力强,身体状态良好。表明又上了一个年龄台阶的种种最初迹象,无论是身体的外表,还是各种器官对力气活儿的反应,通常只有到四十五岁甚至五十岁才会出现。而且,这众所周知的“四十岁危机”往往伴随着性方面的现象:突然疯狂地追求妙龄少女的肉体。就杰任斯基的情况而言,这方面的考虑是多余的,他的阳具是用来撒尿的,仅此而已。第二天,他将近七点钟起床,从书架上拿了科学家沃纳·海森堡的自传《部分和整体》,步行向战神广场走去。晨光清丽而凉爽。他从十七岁起就拥有这本书。他在维克多·库赞道的悬铃木下坐下来,重读第一章中海森堡描述他在求学年代最初接触原子理论的那一节:记得那大概发生在 1920 年春天。第一次大战的结束在我国青年中播下了骚动和惶惑。老一代人因为失败而深感失望,失去了掌控力;青年人以大大小小团体的形式集合起来,寻求新的道路,或者至少找到能为他们指明方向的新指南,因为旧指南已经被砸碎。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我与十来个或二十来个同学漫步于路上。如果没记错,这次漫步是向斯塔恩贝格湖西岸的山丘走去。每当一排碧绿得闪光的山毛榉间出现一个缺口,湖面便出现在我们的左下方,似乎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群山之中。相当奇怪的是,在这次漫步的过程中,我头一次与同学们就原子物理的世界展开了一场讨论,而这次讨论对于我后来的研究生涯有着重要意义。一旦真正触及生命的原子根基,目前的生物学基础就会土崩瓦解。将近十一点钟了,热得越来越厉害。米歇尔回到家里,脱光衣服往床上一躺。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他的活动大大减少。你可以想象这样的情形:鱼不时将头露出水面呼吸空气,在几秒钟之间,瞥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堂般的空中世界。当然,随后它又回到了那大鱼吃小鱼的水藻世界之中。但就在那几秒钟之间,它兴许直觉感受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完美的世界,即我们这个世界。7 月 15 日晚上,他打电话给布吕诺。在冷爵士乐背景声衬托下,他同母异父兄弟的声音传达出微妙深意。布吕诺嘛,肯定是四十岁危机的受害者。他穿皮雨衣,蓄胡子。为了表现他懂得生活,说话像二流警察片里的人物。他抽小雪茄,锻炼扩张胸肌。但在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上,米歇尔根本不相信四十岁危机这种解释。一个受四十岁危机影响的人,恰恰要求生活,要求生活得多一点,要求什么都延长一点。而他的情况,实际上是对生活完全厌倦了,干脆看不出任何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当天晚上,他找到一张照片,一张在上夏尼小学时拍的照片。他抽泣起来。孩子坐在课桌前,手里捧着翻开的课本,凝视着欣赏着,脸上浮着微笑,充满快乐和勇气。事情真不可思议,这孩子就是他。孩子正在做作业,认真而自信地温习功课。他正步入世界,发现世界,面对世界而毫无胆怯之感,正准备在人类社会占有他的位置。这一切,从孩子的目光中可以读出来。他穿一件窄领罩衫。好几天米歇尔一直把这张照片靠床头灯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岁月神秘又平淡,一切正常有序。他这样想着,目光暗淡了,快乐和自信消失殆尽。他躺在布台克丝牌床垫上,力图接受无常,但无济于事。孩子额头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凹陷,那是出水痘留下的疤痕。这个疤痕没有被岁月抹去。真理何在?中午的炎热扑进房间。上文节选自《基本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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