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人世间”未完结的故事,接续上演……
企业
2024-11-15 07:30
湖北
酸甜苦辣是生活,热气腾腾是人生。
人生苦短,故人生如梦。
人生如梦,所以,当活出几分清醒。
日前,“看过书、追过剧,您想不想和梁晓声聊聊”的互动话题在网上受到欢迎,著名作家梁晓声因其文学作品《人世间》及同名电视剧的热播为大众所熟知。2024年9月,第34届电视剧“飞天奖”、第28届电视文艺“星光奖”揭晓,根据梁晓声原著小说《人世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摘得优秀电视剧、优秀导演、优秀男演员三项大奖,这也是该剧继第31届金鹰奖“优秀电视剧”、第28届白玉兰“最佳中国电视剧”之后,再度获得国内电视剧最高荣誉。自2019年以小说《人世间》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后,文学大家梁晓声笔耕不辍,相继推出《我和我的命》《中文桃李》《父父子子》三部长篇小说。近期,梁晓声出版了一部全新的小说集《孤独的清醒者》,收录了他近两年来创作的10篇中短篇小说。从知青年代到网络世代,梁晓声平等地保持观察,保持悲悯,书写着一代又一代人共同的悲喜。受近年大火的《人世间》以及早年同样被改编为电视剧的《年轮》《雪城》等作品影响,不少读者可能认为梁晓声只专注创作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实则不然。1980年代,梁晓声是以中短篇小说登上文坛的,他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父亲》《今夜有暴风雪》等作品,相继获得全国中短篇小说奖。
深耕现实主义写作数十年的梁晓声,此次驰骋想象,转向于荒诞色彩的文学创作,《孤独的清醒者》便是他在《人世间》后推出的这样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书中收录的10篇小说,取材于现实,又充满极致的想象力,尽皆精彩。那些“人世间”未完结的故事,在这里接续上演:屡破奇案的老警察,遭遇职业生涯“滑铁卢”;迎来事业“第二春”的网红教授,一夜间被推到风口浪尖;心怀复仇念想的女人,一早醒来变成了一只蚊子;两个互换心脏的人,竟然性情大变……他们被时代浪潮裹挟——当大多数人流于世俗,清醒者选择对抗,他们不接受命运的审判,所以注定孤独。《孤独的清醒者》聚焦社会问题,新颖、大胆、魔幻、充满想象,把权力、金钱、欲望、人性、伦理、道德等体现得淋漓尽致,以荒诞外壳、现实内核建构了一个魔幻的文学世界。梁晓声笔下的小人物皆活灵活现,仿佛就是我们身边的人,他们有各自的欲望和烦恼,曲折离奇的故事背后,是对人性的深刻揭露。10个人世间故事,写尽普通人面对现实的无奈和抓狂。读着读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关于《孤独的清醒者》,梁晓声曾在相关话题中谈到,有时候写短篇小说的快意所在,就是在创作中会觉得饶有兴趣,同时也揭示了生活。在生活中看到了非常令人生气的事,会写些“复仇”的文字,用这种方式消解心中替别人生的气。既然要写作,就要面对人世间,要入世。他认为,“作家最终是用他的笔来写他者,作家是把这些他者的命运,包括自己虚构的命运写出来,让更多的他者,让自己的读者,懂自己作品的人们,互相去观照理解”,“人世间别人的事儿,更值得我们写”。作家将自己根植于现实生活,关心社会,关注民生,发出时代的声音,这样的作品才会有更有厚度和温度,引发更广泛的共鸣,从而经得住时间的检验,馨盛流远。
苗先生逐渐有点儿“大V”的意思了。并且,声名日隆,接近老网红。网络催生了自媒体,本时代亦被形容为“自媒体时代”,好比平地呼啦出现了百万千万电视台人皆可成主播。倘所播内容极其吸睛,短时期便名利双收的例子不胜枚举。苗先生原本是某省一所什么学院的教师,教文秘写作专业。曾几何时,那一专业是香饽饽。教育事业大发展的几年里,该学院换了牌子升格为大学,但他所教的专业却不香了,于是他开创了该大学的传媒课,成了传媒专业的元老,传道授业直至退休。那一时期,他的知名度仅限于校内,在校外基本是个默默无闻的人。普遍的平头百姓,只要家境无忧无虑,经济上还不错,大抵挺享受退休生活,并都挺善于将退休生活过出各自不同的幸福滋味。但某些人不是那样,不,他们不可被一概地说是人——他们应被视为人士,人一旦成了人士,许多方面便和平头百姓不能同日而语了。退休后一个时期内不适应,甚至找不到北,便是不同点之一。苗先生乃教授,教授者,人士也。所以,苗先生对于退休后的生活一度极不适应。他老伴已故,儿子早与他分过了。儿子没能像他一样成为“人士”,换了多次工作,那时在开网约车。儿子分明觉得自己没成为“人士”是特别对不起他的事,便送自己的儿子到国外留学去了。而儿媳妇居然很“佛系”,早早就躺平不上班了,甘愿做家庭主妇。"爸,我儿子可是你孙子,当初你孙子出国留学可是你的主张。他自己说与中国留学生相比,他花钱够掂量的,但我一个开网约车的也供不起你孙子了,只能找你了。不找你我又能找谁呢,这事儿你寻思着办吧!……”“这事儿”的核心就一个钱字。于是他只得去银行往儿子卡上划钱。儿子说的是硬道理。苗先生的退休金八千多,在省城绝对是不低的,然而比退休前少了岗位工资一块,那一块四千多呢,少得每使苗先生的晚年添了种忧患滋味。他总想谋份职业,将退休金中少了的四千多元挣回来。因不知怎么才能挣到手,于是陷入郁闷,进而苦闷,进而找不到北。又于是加入了网民大军,在网上消磨时间排遣忡忡心事。网络真乃神奇“奶嘴”,没了正事可做的人,一旦对上网入迷似乎成为资深网民便是堂堂正事了。苗先生毕竟是退休教授,他在几家网站的跟帖写得颇有水平,引起一家网站的关注,主动联系上了他,请他参加了该网站的迎新茶语会,还获得了“杰出跟帖者”的称号及一万元奖金。只不过跟跟帖居然还能“杰出”起来!奖金还是税后的现金!不但使苗先生受宠若惊,而且一下子找得着北了。当晚他在该网站发了篇获奖感言性的干字文,引用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两句诗,真诚又热忱地表达了自媒体时代带给自己的光荣与梦想,于是结束了以前大半辈子“述而不著”的“用嘴”生涯。不久,他被该网站聘为正式播讲人,有份多于四千元的工资,粉丝多了另有奖金。粉丝倍增,奖金亦倍增。播讲内容由自己定,可用提示板,文章也由自己写——自己写是他作为条件提出的,正中付工资的人的下怀。一向谨慎惯了的苗先生,专对某些安全度百分之百的话题发表观点。那时又到了夏季,穿凉鞋的年轻女性多了——对于是上班族的她们不但穿露趾凉鞋还染趾甲是否构成对男同事的性诱惑,不知怎么一来成了热点话题(其实是网站提出并自带节奏炒热的),苗先生就那一话题首次在网上露面,驳斥了所谓性诱惑的歪理邪说,对年轻女士们美己悦己的正当权利予以力挺,坚决捍卫,并以诗性语言予以赞美。他的播讲还有知识性——汉民族女性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受封建礼教和缠足陋习的双重压迫,何曾有过美其天足的自由?又大约从哪一年始,染趾才渐摩登。由摩登而寻常,又是多么符合时代尚美心理的释放规律!如果是位女学者、女名人如此这般,大约也不至于多么吸引眼球,而苗教授可是位年过花甲的老男人哎!于是粉丝由几万而破十万也,女生居多。他对留言区那类恶搞文字甚不受用,但一想到粉丝破十万后翻倍的奖金,也就坦然面对了——有所得必有所失嘛!半年后的某月某日,苗先生受邀观看省内某县地方小剧种进省城的汇报演出,那一个县希望能使那一小剧种成为省内的非遗剧种,请了省城内方方面面的领导。苗先生是少数几位文艺界人士之一,多数人他不认识,沉静地坐在贵宾室一隅,偶尔起身与经人重点介绍的什么领导握手。是的,那时的他在省城已是大大的名人了,出过书了,剪过彩了,常作讲座了,有几项头衔了。总之,收入更丰,性格更温和,修养更高了。贵宾室并非多么消停的地方,一会儿有人进,一会儿有人出,一会儿全站起来等着与某领导握手并合影。在片刻消停之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着一身西装的胖子进入,径直走到苗先生跟前,蹲下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苗先生愣了愣随即微笑点头。对方便从公文包中取出本苗先生著的书和笔,苗先生认认真真地在上签名。贵宾室沙发不够坐了,这儿那儿摆了多把椅子。对方接过书收入公文包,俯身对苗先生耳语,苗先生摇头,对方却自作主张,站苗先生身后,为苗先生按起肩颈来。最后进来的是一位职务最高的领导,于是全体起身合影。合影后,胖子坐在苗先生旁边的椅子上了。苗先生要去卫生间。胖子说:“我替老师拿包。”苗先生略一犹豫,将自己的布袋交给了他。忽又进来了县里的两个青年,向大家分发礼品袋,胖子替苗先生领了并说:“不给我也行。”二青年皆愣,一个看了看手中单子,试探又拘谨地问:“您是……”胖子将一只手探入西服内兜,笑着又说:“要看请柬是吧?我有。”另一个青年赶紧说:“不用不用。”他对自己的同事接着说:"你继续发,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往外走,显然是去请示领导。胖子看着他后背说:“如果不够,我不要没什么的。”片刻,那青年拎着几袋礼品回到了贵宾室,将其中一袋给苗先生的“助理”,并说了几句没搞清状况,无意冒犯,请多原谅之类的话。那次苗先生得到的是一件真丝睡衣和内装几千元现金的红包。对于他,这已是寻常事。没嫌少,却也没多愉快。倘仅有睡衣,他还真会觉得出场出得不太值。睡衣是名牌,标签上印着的价格是一千几百元。大约一周后,麻烦找到苗先生头上了。那个县的纪委派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同志,登门向苗先生核实某些“细节”。苗先生非常光火,声明自己之所得不但是正当的,也是惯例。那是自己最低的出场价,也是友情价。若非被动员,自己还不想去呢!“可您领了双份对吧?"男同志请他看一份复印的表格,白纸黑字,其上确有他“助理”的签名。“荒唐!我哪有什么助理!我根本不认识他,那天第一次见到他!他只不过买了我几本书,在贵宾室要求我签名!”“他偏要那么做,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能当众斥退他,给他来个难堪?他也那么大人了,我至于那么对待他吗?该讲点儿的修养我还是得讲吧?再说我也搞不清他身份!”女同志见柔声细语地解释——他们冒昧造访并非问罪来的,也完全认可苗先生的所得是合法收入。但他们那个县有人揭发县委、县政府的几个部门,多次以联袂举办活动的名义,向企业派收赞助,乱发现金,有趁机中饱私囊之嫌。纪委收到举报便进行调查。那日后,苗先生关注起那个县纪委的官宣网站来,一有空就刷刷。官宣的结论终于出现了——经查违规现象是有的,但中饱私囊查无实据,已对违规操作的同志进行了处分。苗先生心里悬着的一块无形无状的石头终于落地,又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摄像机镜头,继续做直播了。他随后一期直播的乃是关于“格”的内容,从“格物致知”之格谈到商品价格之格,进而谈到品格之格。以往,大抵由网站出题,他来作锦绣文章。自从主动破了“述而不著”的戒律,他“著”的水平突飞猛进,每每妙笔生花,连自己都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他之所以选择“格”的话题,端的是有感而发——那一时期省城出了一个新而异类的群,被坊间形容为“蹭会族”,即不论哪里有活动,若能混入会场绝不错失良机。冒领礼品是主要目的,倘无利可图,与方方面面的领导、名流合影或加微信也是一大收获。那么一来,后者们便成了彼们的“社会资源”,以备有朝一日能派用场。很多地方会议和活动现象密集,省城亦不例外。据传,“蹭会族”中资深者所获礼品,甚至价值万元。苗先生旁敲侧击,绵里藏针地讽刺了“蹭会族”。依他想来,那冒充他“助理”的死胖子,必是该族一员无疑。一忆起对方周身浮肿般的样子,他嫌恶极了。那样一个油腻又硬往上贴的家伙居然冒充自己的“助理”,使苗先生觉得是奇耻大辱。岂料一波方平,又起一波——苗先生似乎运里犯小人了!那死胖子竟将睡衣以极低的价格在网上卖了。而买下的人明明占了大便宜,偏偏鸡蛋里挑骨头,在网上给睡衣的品质打了差评。这就激起了赞助商的愤慨,将那胖子以诈骗罪告上了法庭。得,苗先生必须作为证人写证言了。他也领了一件睡衣,写证言成了他起码应做的事。就是再不愿卷入诉讼,那也非写不可啊。法院传到那胖子未费周折。胖子没请律师,坦然镇定地自我辩护。首先他振振有词地驳斥了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诈骗罪名——自己是凭请柬入场的,诈谁了?骗谁了?他承认请柬是买的,既非法律禁卖品,亦非文物或保护动物,有卖便有买,实属正常。而自己一个平头百姓,为了看一场戏剧,支持该剧种的非遗申请,同时希望丰富和提升自己的文艺爱好水平,买个请柬何罪之有?起诉方律师严正指出,他那请柬上印的是“嘉宾”二字,而只有贵宾才能进入贵宾室。嘉宾与贵宾,一字之差,当日待遇是不同的。胖子呵呵冷笑,对那一字之差冷嘲热讽——“不论在人们入场前还是入场后,你们并没广而告之。既没进行任何方式的告之,我平头百姓,怎知在你们那儿‘嘉’与‘贵’不但不同,还要区别对待呢?不过就是看一场戏剧,非搞出如此这般的等级,企图复辟封建主义吗 ?”——“从我嘴里说出过一句我是他助理的话吗?如果说出过谁做证?冒充他'助理’?我干吗那么犯贱啊!”“他自己在网上多次说过自己肩颈病重,当时又晃头扭肩的,我身为晚辈,会些按摩手法,及时为他放松放松,有什么值得质问的?我倒要反问你们一句:你们觉得自己心理正常不正常呢?”
——“可另一个事实是,你得到了自己不该得到的五千元和高级礼品!"“也不是我厚着脸皮要的啊!我两次当众说我不要,他们非给嘛!却之不恭是我当时的正确想法,我有权不按照你们那一套思维逻辑行事,有权做一个识趣的人……”在全部庭辩过程中,胖子始终占据优势,简直可以说出尽风头大秀辩才。倒是起诉方的两名律师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几无反诘之词。胖子还当庭宣布,将以诽谤罪起诉对方,要求赔偿名誉损失几十万,云云。法官只得声明,那属另案,一案一审,本庭只审当下此案。又岂料,不知何方人士神通广大,居然将庭辩过程传到了网上。按说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却的确发生了。一时间如外星人档案泄密,看客云集。半日之内,破几十万矣。有猜是内鬼所为的,有的说不可能,绝对是旁听席上的人以隐形设备偷偷录下来的。当今之时代,民间什么能人没有啊!不论真相如何,吃瓜群众笑开怀,留言区表情包排山倒海,证明几十万网民皆亢奋,乐哈哈。至于留言,大多是盛赞那胖子的。或有极少数相反意见,被淹没矣。“平头百姓”四字,使胖子仿佛成了英雄一般的“百姓”人物。最重要的是,他大获全胜了!苗先生不幸成了众矢之的。“这老家伙,道貌岸然,厚颜无耻!”“弟兄们,操板砖,拍死他!”……第二天网站与他终止了合同,理由是鉴于“不可抗力”。苗先生的儿子窝火到了想杀人的程度——他也在网上留言,威胁那“死胖子”小心哪天被车撞死!同情吧,理解吧——他的儿子——苗先生的独苗孙子在国外仍嗷嗷待哺般地期待着多些再多些转钱过去啊!自己老爸正顺风顺水地发展着的晚年新营生就这么给彻底毁了,这事儿摊谁身上谁能不怒火中烧、血脉偾张呢?没有了自己老爸的第二份收入,自己和自己儿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人一失去理智往往祸不单行。又几天后,他开车将一个遛狗的人撞死了。死者是那胖子。他力辩自己不是成心的,但是在网上的留言间接证明他有肇事动机。在医院,苗先生与辩护律师见了一面。律师说:“关键是,要以不容置疑的证据,证明您儿子绝无故意心。”律师说:“难,实在太难了。坦率讲,我现在还束手无策,爱莫能助。”
《孤独的清醒者》/梁晓声 著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24.5
梁晓声,当代知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至今创作了包括散文、小说、杂论、纪实文学等在内的作品逾千万字。代表作有《今夜有暴风雪》《年轮》《知青》。2019年,凭借作品《人世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