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你好

我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浑身长满刺，面孔红赤，毛发蓬飞，脸上的痘在遇敌人时，会长大，甚至变成红色。那个样子告诉我，这个生物要远离。

“为什么非要和别人说话，能网上交流的，就不要线下交流！”

“为什么就不能晚睡？碍别人什么事！”

“为什么非要结婚生孩子？”

“为什么要回老家，又狭隘又闭塞！”

“我们为什么非要一样呢？一家人就要想法一致吗？只要心里有你们不就行了吗！”

“我和他们不一样，人家是什么家庭？一个包包一万块……家底子厚，几代人托举一个学生，人家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我和人家不一样！我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太多对抗，太多问题，难以回答，我挖空脑袋来应对，企图说服她，因为我认为她很多观点不是很正常，不利于更健康地活着。就像我和朋友探讨的关于同性恋这个话题，时代发展到今天，出现了很多为传统观念不能接受的事物，当然也不能说传统观念一定正确，可是，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我们表示不能接受。

可是，后来发现不如一字不回。因为对她的想法不认同，因为我总是围绕着我自己的想法，我看不见她的表达背后的东西，我打着“为你好”的旗子，语言却夹带着能量，甚至忽视她已经长大的事实，甚至不礼貌。我的话一出口，她的反驳更直接更有力，最后总以我气急败坏收场，或者，我成了泄气的皮球。她虽然赢了，也神情沮丧。她几乎每次都赢，我辩驳不了一个理科高材生。

我觉得我的想法是一种再普遍不过的父母心理，我是为你好啊！

真的是这样吗？

这几年，每个假期之前，我都会一边期待一边怕！啊！孩子放假了，大小神兽归笼，我要面临的考验非同一般。而且神兽年龄越大，深造的学府越高级，父母要做的考卷也越难。

北上广，所谓的大城市，什么美国、新加坡……所谓外面的世界……

原本以为，只要给他（她）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就让他（她）出去闯吧！不能折断孩子的翅膀，让他（她）自由成长，去体会外面的世界。

可是，孩子出去了，那根风筝线也越来越难拽了，越到高空，那股被风扯动的力量也越大，有时几乎就扯不住了。

闺女在上海一高校读研。这几次寒暑假，我都以为我们的争吵源于她读研。外面的世界太丰富，信息量驳杂，她面临的环境太强大。

我们家住小县城，说白了，也是一个大农村。我和她爸爸年轻时都是农民，我们用最常规的读书方式表面上离开了土地。女儿很小时候长在农村，对土地不陌生，她算是代表着新型农村与大城市的碰撞，也是一个小家与世界的沟通。她是桥梁。通过她，我看见了更丰富的世界，更多元化的意识形态，看到了很多年轻人的迷惘和焦虑，她是一个好大的矛盾的能量团。

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想要拽住它呢？是害怕孩子离开我的世界，我们将无法交流，我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付出无数心血的孩子将会远离，也就是白养了，这是无法承受的。会是这样吗？

对家又渴望又害怕的小女孩

可是，女儿和爸爸之间沟通起来就很容易。他们经常不需要多交流，就达成了共识，我很着急，甚至嫉妒，为什么就我不行！难道是我的问题？

刘慈欣在《三体》里说过，最困难的是沟通和理解。即便是母女。我归因于性格的不同、在大城市沾染的习性、不正确的价值观。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感觉到，我潜意识里有一个念头，她是我女儿，母女连心嘛，我自信地认定，无论怎样，她都会一直爱我。这是一种相当程度地傲慢和无理由的自负。

假期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的争吵有升级的危险。我开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傲慢和自负这两个词，给我打开了一条门缝。是啊！我就是曾经这样被对待。细细体会，是我的父母，他们以为不管怎样对待闺女都不怕。我们乡里有句俗语：亲的打不走、义的安不牢，亲生闺女是打不跑的，到头来，最孝顺爹妈的还是闺女。他们在这一点上非常自信。

为了十几口人大家庭的和谐，父亲打我，我最小，大错小错都是我的错，父亲的做法也给了其他家庭成员一个范本。我开始时时处处压抑自己。

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那个家。匆忙进入婚姻，来不及慢下来，又做了妈妈。人一直被一个说不清的东西追赶，匆匆太匆匆，就像背后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常在我不注意时偷偷给我一鞭，疼啊！却又不知朝谁报仇。

再体会，原来那根鞭子是内心里太渴望美好的爱，被这股渴望驱使，不断向前走，在前面，它就在前面……这样子，谈何活在当下？我被过去和未来两股力量揪扯，只能导致越来越虚妄，越发寻不到，越发着急，原本渴望的美好就变成了鞭子。那些年，我像一头急躁的驴子，发不完的急火，连自己也看不清，更别说“看见”别人。

父亲对待我的方式却又潜移默化进了我心里，哦，做父母就会拥有这种牢固的权威。这种认知让我失去了对孩子的尊重。在我这里，他们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是我的小孩，是属于我的，有些类似私有物品的意识。

这一点我早就从父母那里感觉到了，只是没有觉察到自己对孩子也是这样，更不愿意承认。我给了你们生命，我倾尽心血来养育你们，我没有不对的，我是为了你们好。

家乡还有俗语说:天有多大，父母就有多大；爹娘永远没有错。滋养这个观念的环境很大，包裹了我成长的所有空间，甚至呼吸。

多年来不能理解父亲的行为，如今，有一些豁然开朗的感觉，理解了父母的无意识，因为他们也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

一瞬间，我对孩子充满了感激，是他们促进了我的醒悟。我心里开始生出“敬畏”这个词，敬畏生命啊！

孩子投身于我，时常让我感觉，他们太勇敢了，敢投胎到我这样一个没有长好的妈妈身上。

自己还没有长好，就做了妈妈，而且在这个信息量巨大的时代，孩子被复杂的大环境裹挟，孩子几乎要逆水行舟了，她需要支持，需要一个包容容纳的能量场，妈妈却还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打转转，这可真难啊！

可是，认识和做到是有距离的。

越急越乱。孩子呀孩子，你别给我发火，我说什么，你觉得对就听，不对别和我杠，行吗？我真的都是为了你好！

这不是拿她当容器了吗？她当然做不到，她说，我真受不了你！啊！心里有千万根线在纠缠。那股向上的小火苗几乎要把火炉也烧掉。还好，最后关头，还有一点智慧在。我在想象中端一盆水，倾倒到头上，我把自己关屋里，你们都别理我，让我好好冷静。

我打坐，我数呼吸。慢慢回归平常。

我告诉自己，安静下来。平静下来后，再往前，走一点点。

至今，我已不怕争吵，只要不走极端，都是可控的。这种碰撞，也是一种沟通方式，虽然不很理想，但总归是进步了的。我鼓起勇气，想要继续和她交流。隔半天，或一天，我又蠢蠢欲动，而她竟然也愿意。孩子内心对父母的爱如此深切。当然，每个人内心都有自私的一面，以及其他复杂想法，我在和她沟通时，也去时刻辩识我和她的各种意识。

探讨，切磋，交流，碰撞。关于情感，关于生活，关于教育，关于与人交往，自己和他人的关系，关于兴趣，关于性格，各自对自己的认识，以及对大环境的理解等等吧。

我看到了她蓬勃又倔强的生命力，对一切问题思考的深度，她与世界的对抗和融合，她自身的新旧更替，感性与理性的交织，勇气与怯懦，保守与开放。在经过反复沟通了解后，我被她成长的魅力深深吸引。

在这个理科女生的引导下，我的理性思维开始恢复，感受到理性的美。这才意识到她长大了。而且非常聪慧。我说我第一次发现你很智慧，她表示惊讶，啊！好多年前大家都这样认为了，我的妈妈竟然现在才“看见”！

当我能“看见”她时，我才明白，她以往描述出来的只是一种现象，并不能说明她自己也会那样做，她也有想试探我的包容度的感觉。况且，即便那样生活又如何？她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她自己觉得OK就好了。我口口声声让她做自己，那就言行一致。

当我“看见”她之后，她才又变回了那个小女孩，梳着羊角辫，抱着小兔子，在田野里奔跑，在奶奶家的沟渠里蹚水，和小伙伴捉鱼。

她的刺也消失了，变回了她本该有的样子。

意象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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