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人:欧洲统一的思想史

文摘   2024-08-02 21:41   北京  

2003年夏,乔治-布什在白宫为欧盟委员会主席罗马诺-普罗迪(Romano Prodi)举行午宴。普罗迪先生急于就欧洲的宏伟规划给东道主留下深刻印象,于是热切地描述了一番欧盟的扩张局面。他指出,到2004年欧盟将有4.5亿人口,其疆域将从大西洋延伸到俄罗斯边境。"罗马呵,这听起来像是罗马帝国",布什评论道。

左一为普罗迪,左二为布什。

其他参加宴会的人猜测美国总统只是善意讽刺而已。但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布什先生触及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欧洲统一的驱动力具有深厚的历史根源。当欧盟成员在2004年扩展到25个国家,欧洲将进一步趋近这一目标。事实上,它可以追述到罗马帝国的解体。

自从罗马帝国衰落以来,欧洲思想的一条线索就是按照罗马帝国的模式,重新为欧洲建立一种中央政治体制。公元800年,罗马帝国灭亡三个多世纪后,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在罗马由教皇为其加冕。他的新帝国由比利牛斯山脉延伸到多瑙河之滨,由汉堡到西西里;他的帝国玉玺上刻着这样的文字:"新罗马帝国(Renovatio Imperii Romani)"。

查理曼的帝国在他死后很快分崩离析。但是,有关查理曼以及他向往重建的帝国的记忆,持续激励着那些使用公正方式或是卑鄙手段寻求欧洲统一的人。拿破仑于1802年设立了"荣誉勋章"(the Legion of Honour),一种类似于罗马荣誉勋位的骑士爵位,并在1804年的加冕典礼上祈求查理曼的保佑。希特勒的拥戴者采用罗马式敬礼,而他们的口号"祝福你,希特勒!"(Heil Hitler!)直接取自"祝福你,凯撒!"(Hail Caesar!)。纳粹在法国志愿者中组建的新党卫队师被称为查理曼师。

当然,罗马人不仅激励了暴君,也激励了民主主义者,其中就有华盛顿国会大厦的奠基者。而且,罗马人和查理曼也激励了欧盟之父,他们的目标是绝然反对战争的。欧盟的创立公约1957年在罗马签署,直到2023年12月的首脑会谈失败之前,他们的继任人曾希冀在2004年重返这座不朽之城,把他们的名字书写在新宪章上。而与此同时,欧洲俱乐部的扩张事务正由位于布鲁塞尔的查理曼大厦操持着。

很容易看出罗马帝国和加洛林王朝之间的共同之处,这些特点对可能会吸引现代的欧洲建设者。最明显的共同点就是整体的疆域拓展。此外还包括建立共同的法典,发行作为帝国统治象征的统一货币,以及修建连接帝国的公路网(或者如布鲁塞尔严肃标榜的"泛欧公路系统")。而其基础则是帝国之内的新的可能的永久和平,对罗马人而言,既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和平时期(Pax Romana)。

统一、博爱、创造力

欧洲的统一与和平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这一概念是现代亲欧派的信条。2003年一个关于欧洲统一历史的大型展览在柏林的德国历史博物馆展出。该展览的组织者冯-普莱森(Marie-Louise von Plessen)认为"统一与和平的观念密不可分"。展览组织者几乎毫不隐藏其政治情结。

柏林展的重点在于欧洲统一思想的理性根源。冯-普莱森小姐的计划在于展示:"在国家之间结盟变幻的背后,一直有人思考并书写关于欧洲统一的乌托邦,尽管这些思想从未被认真地对待过,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数以千计的人鱼贯穿行于各展厅,驻足于那些精美生动的图片之前,上面配有鼓吹欧洲统一思想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之名言。

那里有皮埃尔-杜布瓦(Pierre Dubois),勃艮第公爵的顾问,他在1306年就为呼吁建立一个欧洲联邦;有德国哲学家康德,他曾为"永久和平"欢呼;有宾夕法尼亚的建立者威廉姆-潘恩(William Penn),他是欧洲议会的早期鼓吹者;还有雨果,19世纪的法国作家,他在1849年宣布:"总有一天,你们,法国、俄国、意大利、德国,(欧洲)大陆上所有国家将融入一个更高一级的统一体,而不失去自己的独特的气质和荣耀的个性。"

为了避免某些反应迟钝的参观者忽略其政治含义,展览引用了艾斯塔英(Valery Giscard d'Estaing)的一句话作结尾,他是颇有争议的欧盟宪章起草委员会主席。他强烈要求他的听众"梦想欧洲。让我们想象一个和平,没有关卡和障碍的大陆,那里历史和地理终于和谐一致。"

罪行和不幸的写照

博物馆的管理者和年长的政治家坚信,欧洲的统一是保证欧洲和平与历史自然演进的最佳之路,法国和德国严肃的历史学家们也持相同看法。柏林自由大学历史学教授舒尔策(Hagen Schulze)在其关于欧洲民族国家之演进的学术论文《国家,民族和民族主义》中以这样的观点作结尾:"欧洲古老的国家和民族将逐渐淡化和远去成为背景,而让位给一个统一的欧洲。"

他认为,相对于过去通过将主要权力之一的国家,先是西班牙,然后是法国,再后是德国,提高到霸主地位来重建这个大陆昔日的统一,这显然是一个很大的进步。1990年代中期他写道:南斯拉夫战争的恐怖进一步揭示了民族国家尚武倾向的悲哀。"国家应由血缘结成的有害原则仍然威胁着民主,并有可能让欧洲陷入新的权力比拼之中。"

法国的历史学家没那么急于让祖国消失。但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几乎是本能的把欧洲统一的观念与和平和进步的概念联系在一起。雅克-勃萨(Jacques Boussard)在1968年出版的《查理曼文明》("The Civilisation of Charlemagne")一书中指出:"查理曼的成就是实现了一个统一的欧洲,其中除了在边境附近就没有战争。"(这是一个重要的限制词,因为这个伟人进行了53场战争来扩张其帝国边界。)勃萨认为,只有查理曼创造的稳定社会"才使文化,艺术和知识活动极大繁荣"。

某些观察家发现,曾经是查理曼帝国的组成部分的国家,例如法国、德国、意大利和荷兰,一直比在它之外的国家,明显的如英国和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更为自如地对待现代的欧洲统一运动。英国的历史学家比他们的法国和德国同仁较少认为欧洲的统一也是和平与文化进步的同义词,或许这正是原因之一。

例如,在《牛津图解欧洲中古史》一书中,霍莫斯(George Holmes)指出,"极度的活力和创造力产生于权利和财富的分裂状态,最富有创造性的地方是那些政治分权最彻底的地方,比如托斯卡纳,低地国家和莱茵兰。"

有关创造力和文化与政治统一和分裂之间的关联的争论纯粹是抽象的,尤其当安然地涉及中世纪的时候。一讨论现代史,历史学的辩论就变得激烈起来。1997年劳夫兰德(John Laughland)发表了《被污染的源泉》("The Tainted Source")一书,其副标题"欧洲概念的非民主根源"("The undemocratic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idea")道出了本书的主旨。

劳夫兰德先生帮助经营一个被称为"欧洲基金会"的欧洲怀疑主义院外游说集团。他争辩说,在亲欧洲的著名人物中,不仅有像让-莫奈(Jean Monnet)和罗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这样为人熟知的人物鼓吹欧洲统一的优点,希特勒以及法西斯意大利和维希(Vichy)法国的建立者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例如,1936年希特勒告诉帝国国会:"在窄小如欧洲的一栋房子里,幻想各个民族共处的社会可以长期保持不同的立法制度和法律概念,这真是不智之举。"墨索里尼在1933年强调:"欧洲如果能够取得一点点的政治联合,它就有可能再一次执掌世界文明的船舵。"20世纪30年代英国头号法西斯分子莫斯利(Oswald Mosley)也是欧洲联盟思想的倡导者。

英国法西斯主义者莫斯利(Oswald Mosley)

部分受劳夫兰德先生作品的影响,许多英国的欧洲怀疑论者倾向于把欧洲统一的现代鼓吹者看成是希特勒的继承人而非反战的理想主义者,这些人只是发明了一种新的更微妙的接管英国的计划。荒唐?好像是。

他们肯定忘记了丘吉尔1946年在苏黎世的演讲,他呼吁建立一个欧洲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Europe)。但是,偷梁换柱的手法在英国很流行。今年当艾斯塔英先生发布其宪法草案时,英国的畅销报纸《太阳报》登出一幅漫画,画上希特勒和拿破仑正就该文件的副本争吵,两个人都宣称:"是我先想到的。"

真正欧洲之父的DNA测试

希特勒在艾斯塔英先生的作品和最近的柏林展中没有占据明显的地位。在德国展览中,纳粹对欧洲统一之争的贡献被一句话轻轻消解:"希特勒以'新欧洲'的名义希图使欧洲大陆从属于第三帝国"。展览的组织者冯-普莱森小姐说她采用劳夫兰德先生的书作为柏林展会的一项来源。

但她指出,把现代的欧洲统一运动和希特勒联系在一起是不公正的。因为"希特勒的理论建立在日耳曼种族优越论和征服的基础上,而现代欧洲则根基于民族平等的思想"。

她对拿破仑是欧洲奠基者的想法也不以为然。展览内容介绍中提到这位法国皇帝时说他"企图借民族情绪为己所用",并且暗示是君主制国家联盟打败了他,而这才是欧洲合作与和平的真正推动力。

然而,某些法国历史学家不那么羞于为拿破仑与欧洲统一的目标正名。一般而言,法国人现在仍认为拿破仑像丘吉尔一样是个英雄,因而他们不担心把欧洲统一的动机与拿破仑皇帝联系起来会有什么有害影响。

相反,2002年的法语月刊《历史》(Historia)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拿破仑——真正的欧洲之父",篇首画着这位伟人带着饰有今天欧盟徽章的帽子横跨阿尔卑斯山。根据这篇文章,欧盟的许多特征,诸如联邦法、共同市场、取消边境,以及鼓励人权,都可以追溯到拿破仑时代。

了不得,皇家大军甚至把20个国家弄到了一起。这种想法不只局限于流行的历史杂志。法国外交部长维尔潘(Dominique de Villepin)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中说:"历史已经证明拿破仑关于未来欧洲大家庭的远见。"

拿破仑自己毫无疑问认为他应该是一个伟大的欧洲人。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不无惋惜地说:如果他打赢了法俄战争,"欧洲很快就会是一个民族,任何人走到任何地方都将发现自己在同一祖国。"而且,"巴黎将成为世界之都,法国人将成为各国人羡慕的对象。"

为了一个美国式的帝国

任何人都应该为那些不令人满意的欧洲爱好者(Europhilia)的先行人物而心有不安吗?连劳夫兰德先生,欧洲怀疑主义的说客,也有所公正的指出:"提请人们注意纳粹对欧洲的宣传的细节并不意味着现代亲欧人士就是法西斯主义者。那是荒唐的。"如果欧盟的现代缔造者在建造一个帝国,那也是以新的、不同的方式,即依赖说服、榜样和规章,而非依靠武力。

当然,它雄心勃勃。如果硬要这个现代欧洲机构的缔造者表态,几乎没有人会否认他们希望有一天欧盟将成为一股强大势力,当然是和平的、自由的、法制的和慷慨的,可也能与美国或中国抗衡的强大力量。当布什先生就新罗马帝国跟普罗迪先生开玩笑时,他嗅出了一丝这股野心的味道。

也许他认出了这种野心,因为他也在培育自己的某些帝国野心。就在这次午宴不久之前,哈佛教授约瑟夫-奈(Joseph Nye)这样描述美国:"自罗马(帝国)以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如此凌驾于其他国家之上。"罗马帝国看似的确获得了重生,但至少在目前,它的首都是华盛顿。也许过一段时间,西方将比照罗马帝国重新分割势力,只是由华盛顿和布鲁塞尔取代了罗马和君士坦丁堡而已。

本文译自“The history of an idea”一文,有删改。原文发表于2003年12月30日英国《经济学人》。译者古马,校者田方萌,译文首发于“光明观察”。原文链接:

https://www.economist.com/special-report/2003/12/30/the-history-of-an-idea

一统堂
堂名“一统”非指“一统江湖”,也不是要“躲进小楼成一统”,而是主张以统一和整全的视角看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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