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乞丐，十年没洗澡，有一年夏天，气温高达37℃，站在太阳底下洗了个热水澡，结果感冒了。这乞丐，我认识，他是远近闻名的傻子，爱赶红白喜事的场子，买二三百响鞭炮，叭叭叭放完便走，钱也不晓得要，饭也不晓得呷，乡下人穷，但心底善良，不亏待傻子，除去成本，会加上三五块钱。他接了钱就跑，说还有下家要去。大家笑他生意好，忙得不可开交。至于是否有下家，下家在哪，无人过问。
此事听了N回，可我怎么也笑不起来。乡下生活条件差，有些地方缺水，数日不洗澡是常事。
家里不缺水，但缺衣少食。门前有小河，村里有池塘。夏秋洗澡很方便，但冬天却很难。夏天咕咚一下跳进河水里，蹲进池塘里，搓肩擦背，上下凫沉，一洗便是一晌午。冬天气温低，风很大，冷得直哆嗦，得事先烧几壶水，生几个炉，把门窗堵好，把房子烤热。屋子破，风堵不住，水壶小，烧开这壶冷了那壶，洗起澡来很是遭罪。
小孩不允许近水，但也会偷尝禁果。小河的石拱桥下，山中的池塘都是洗澡的好去处，光着腚，和着衣，玩得意忘形，洗得尽情疯狂，玩累了，相继上岸来，有人不见了也浑然不觉。待父母问及，方才急匆匆的往河边赶，从水里捞上来一具光溜溜的尸体。哭天抢地的悲嚎，把整个村子抹上一层悲凉之色。
尸体就草草地埋在河边，钉个小木匣，挖个小池坑，碑也不立，坟也不堆，仿佛一脚可以踩到骨肉，挺吓人的。
父母对小孩看管更严，各种处罚也令人大开眼界。几个熊孩子去山中池塘洗澡，衣服被人拿走了，光着身子在操场上站了半天，晒得身上脱皮，羞得无地自容。我也受过罚，被摁着喝了几口水，逼着跪了几次搓衣板，发现河水很不好喝，呛鼻，带泥。搓衣板也很不好跪，齿硬，咬人，并留下了不会游泳，不肯洗澡的后遗症。
上中学那几年，读寄宿，学校条件极差，巴掌大的洗澡间，两个水龙头，且无热水供用，水压也不够，二千多学生，情同虚设。提着铁桶去校外的井边洗了几个冷水澡，村民嫌脏，赶我们走，洗个澡弄得像打仗，后来在校就干脆不洗澡了，周未回家洗，同学笑我，可老师不笑。老师说，没洗澡不丢人，没读书才丢人。努力把学习搞好，以后一天洗十个澡都没人管。老师的话不可全信，毕业后，有人一天洗十几个澡，有人不洗澡，只洗脚。
当时，在农村洗个澡挺难的，尤其冬天，没有澡堂，也没有自来水，用个木盒，烧一壶热水，坐在盆里用澡巾洗，洗得满地潮湿，盆上满是污垢。女人嫌脏，站着，在房外围了个围子，上面阳光照着，下面轻风吹拂，惬意盈盈，很是舒服。
洗时，有人偷窥，窥得眼热心躁，便端起洗澡水把人淋个正着。被淋者不恼不怒，还说自己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这错误犯得好，一错再错，便把人追到了手。
我家离工厂不远，大约一点五公里，吃了不少亏，也占了不少便宜。工厂有电影院，也有澡堂子，偶尔也向社会有偿开放。
洗个澡，两块钱，对工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对农民来说就相当奢侈了，两块钱可用来买二斤肉，几斤大米，或者更多有用的东西。那肉一年难得吃几回，饭也很难吃饱。因此大家都舍不得花这个钱，一年也就洗个一二次，甚至不洗。我去工厂洗过几回，第一次去，是叔叔带我去的，逃票，躲在叔叔的大衣下，蒙混过关。叔叔在工厂当过合同工，认识守门的人，那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二次是父亲吩咐我去的，他说快过年了，改头换面迎新年，叫我把头发理了，把澡洗了，把衣换了。那澡，洗得很干净，泡了几小时，没有浪费一分钱，洗到澡堂关门停水。衣服倒是洗亏了，擦了半条肥皂，上面的污垢还可搓出丸子来。
去工厂洗澡，新鲜而有面子。村里的人都不认输，想方设法去体验一回，用来炫耀，用来当谈资。那些老奶奶常聚在一起神聊，聊得眼睛都笑瞎。她们聊的也是那点低级趣味的事。说有个女工人胖成了猪，肉都垂下来盖住了下面，洗得挺精致，有个男人误撞了进来，惊慌失措用洗脸盒遮挡，结果没遮住。她们说那家伙真大，装起一脸盆。说得奇奇怪怪的，一点也不好笑。
没想到，几十年后，我也喜开低级趣味的玩笑，也会把眼睛笑瞎。为此内心便莫名地悲哀，为流逝的年华，也为孤独堕落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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