嵊州城东二十里白云山麓,有一座浙东古刹,名普安寺。相传西域宝掌禅师曾携贝叶经至此。南朝宋元嘉二年(425)建寺,唐会昌中废。后唐清泰二年(963)重建。北宋景祐二年(1035)有德昭国师召对称旨,诏赐今额,御置田地八百亩、山六十亩,后废。明正统中,魏、胡二姓重建,又废。清康熙元年,僧释智琮舍资重建,徒德机增建方丈室及东西厢房百余间,恢复寺产。有宝掌泉、洗钵池、白云亭诸胜。
2017年4月间,笔者过普安寺,见有石碑背靠于厢房墙侧,已断为三截。总高200厘米,宽80厘米,厚15厘米,抹角,原有基座。询问居士王江元,得知出土于寺内,请予一观,众人遂协助平放于地。余见碑额曰《重兴普安禅寺碑记》,首行书“敕赐白云山普安禅寺碑记”,碑文正书,字迹基本可辨。记言:“……巨刹距城二十里,磵谷幽恬,松筠罗秀,左襟秦望,右带沃洲。四明列于前,三台拱乎后。……考开山之始,建寺之初,刘宋元嘉二年,宝掌禅师插草为标。……庶获晨钟暮梵。庸祝圣主洪恩,换水焚香乃答……”碑勒于雍正丙午年(雍正四年,1726)四月,所记为普安寺历史及置田兴寺之事,末署:“檀越魏、胡、张、赵、唐、叶;传曹洞正宗第三十一世主持德机、监院行华。赐进士出身、翰林院承旨、金殿传胪裘琏撰。”下刻“金殿传胪”、“裘琏之印”两枚篆文方印。此碑未见于县志、文集。撰文者裘琏,何许人也?
裘 琏
裘琏(1644~1729),字殷玉,号蔗村、废莪子。世居慈溪横山,称“横山先生”。《慈溪县志》载其“生而孤露,天才过人,能为诗、古文及乐府词。”祖父裘兆锦、父亲裘永明都是晚明抗清将领,其父自散家财,补给军费,为捍卫明室而战死沙场,琏仅三岁。琏年少时即聪慧过人,康熙七年(1668)25岁时应院试,得中第一,成为秀才,闻名乡里。于是踌躇满志,欲施展抱负。然而崎岖坎坷的科举之路才刚刚开始,接下去的一切并不顺利。康熙八年应乡试,未遂人愿。康熙十年,生母刘氏逝世。康熙十四年,长子又因水痘夭折,同年挚友冯家桢、冯武水父子俱卒,裘琏为母守孝,又因家中多难,好友逢祸,错过了两次乡试。康熙十六年恩科乡试,再次未果。此后二十三年中又参加了十四次乡试,均落第而归。科举场上的失利,令裘琏郁郁不得志。期间,因家贫无计,只得四处坐馆修书,常年漂泊在外。康熙二十六年 (1687)参与纂修《大清一统志》,主纂《三楚志》,阅15日成,既工且速,总裁徐乾学览而称奇。康熙四十二年,皇帝南巡,琏献《迎銮赋》得到赞许;康熙五十一年,帝六十大寿,琏作《升平乐府》,帝阅后大喜,命近侍记名,这时的康熙帝已对颇有才情的裘琏挂念于心。直到康熙五十三年(1714),裘琏71岁,终于得偿所愿,中了举人。康熙五十四年(1715)又中进士,原本殿试时裘琏对策失检,“越幅”有违式例当黜。但缘于康熙帝的垂爱,最终位列三甲第一,特赐传胪,与二甲第一同,旋改庶吉士。裘琏得中,并非全凭一己之力,而是得到了皇帝的眷顾,其一生挣扎于科场,可谓身心俱疲。此时琏年逾古稀,求仕之路已然终结。康熙五十五年,73岁的裘琏具词乞身,退隐故里,以山水自娱。康熙六十年,曾至嵊县崇仁祭祖,作《宁波府慈溪县鸣鹤场宗派裔孙琏特牲致告》,署“赐进士第、翰林院庶吉士,派孙琏年七十八岁百拜”。迫于生计,裘琏年逾八旬,仍坐馆卖文为业,生活清苦。
雍正六年(1728)冬,裘琏突然被捕入狱,雍正七年(1729)六月十七日死于燕邸,后归葬慈溪飞凫山之阳。关于裘琏被逮的原因,至今成谜,民间揣测颇多,主要有两种说法。其一云裘琏因“昆山三徐”事被累入狱。其二云裘琏曾在年少时作《拟张良招四皓书》,有人诬告他此作乃为废太子胤礽作,讽刺康熙易储,故而下狱。清末民初徐珂所编《清稗类钞·狱讼类》“裘琏以文字被逮”记载:“世宗性多疑,既即位,罗织诸王之宾客。雍正己酉,昆山三徐以事罢职,士奇并获谴。是年冬,琏被逮入京,时年八十五矣。明年六月,卒于京师,时狱犹未解也。三徐与高之获罪,或谓其党于诸王之故。至于琏,相传亦因三徐与高。或谓琏少时家居,曾作《拟张良招四皓书》……琏之书具载集中,当时颇多传诵之者。或摭其词以入告,谓此书乃讽圣祖易储,为太子允礽(雍正帝继位后将“胤礽”改名“允礽”)作,而琏之祸作矣,然实诬也。”
关于第一种说法,传闻裘琏之祸因“昆山三徐”(徐乾学、徐元文、徐秉义)与高士奇起,并云“雍正己酉(雍正七年,1729)昆山三徐以事罢职,士奇并获谴。”然徐乾学卒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徐元文卒于康熙三十年(1691),徐秉义卒于康熙五十年(1711),高士奇卒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四人均未活到雍正即位,何来雍正七年“被罢”、“获遣”之说?何况裘琏被逮事在雍正六年,此说与事实相悖。
关于第二种说法,传闻裘琏因年少时所作《拟张良招四皓书》讽康熙易储而下狱。雍正帝确实生性多疑,为巩固皇权,大兴“文字狱”,由此引发了不少惨案,如雍正初的“年羹尧案”、“汪景祺案”、“查嗣庭案”等不一枚举。其中由于汪景祺、查嗣庭都是浙江人,雍正进而迁怒于浙江士人。雍正四年(1726年)十月,清廷特设浙江观风整俗使,专职监视士人,整顿士风。十一月又下诏停止浙江士人乡试、会试。雍正六年(1728年)秋,又发生了震惊一时的“曾静谋反案”。此案首犯曾静罗列了雍正“谋父”、“弑母”、“屠弟”、“贪财”、“好杀”等的“十大罪状”,并鼓动川陕总督岳钟琪谋反,在雍正帝大力追查之下,全国随之掀起了一场大范围的清剿“流谤”运动。这种形势下,传裘琏为人控告,诬其《拟张良招四皓书》,以汉高祖拟废太子来影射康熙易储。从历史上看,汉高祖因宠爱戚夫人,想立她的儿子赵王为太子,以取代吕后之子,而康熙帝因不满胤礽作为而将其废黜,两者性质完全不同。何况康熙帝比裘琏少10岁,琏年少作此书时,康熙帝不可能有废立之举。传闻“少年戏笔,老年得祸”,若无实据,亦不太可信。
《重兴普安禅寺碑记》石刻
回头再看嵊县《重兴普安禅寺碑记》,撰文勒碑之时,裘琏已83岁高龄,其落款很有看点。清代科举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裘琏康熙时殿试三甲第一,而此碑署“赐进士出身”,并刻“金殿传胪”之印。1999年定海县曾发现康熙乙未菊月立《蓉浦书院碑记》一通,为裘琏中进士之年所撰,署“赐进士出身、翰林院庶吉士,慈水裘琏”。可见琏确为“赐进士出身”,待遇等同二甲,异数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裘琏中进士后改翰林院庶吉士(无品级),第二年便请辞归乡。而寺碑上所署“翰林院承旨”这一官职相当于宰辅等级,明代时已废,清朝不设此职,不知何故。早已退隐的裘琏撰文使用前明官职并刻于清廷敕赐之碑上,显然僭越逾制。碑文撰于雍正丙午(雍正四年,1726)四月,距琏被逮仅两年,近乎绝笔。此年十月,清廷在浙江特设“观风整俗使”,专职监视士人,整顿浙江“浇漓”之风俗。裘琏署前明官职,有反清复明之意,属大逆不道,是清廷所绝不能容许的。碑刻字印清晰,证据确凿,若因此而事发入狱,实有可能。
裘琏出生于顺治元年,成长于满人统治之下。单从社会环境考虑,他是纯粹的清朝子民。从成长的家庭环境及交友情况看,又带有复杂的遗民思想。一方面,有着“悯我忠节后”的爱国情怀,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现实,期望通过科举求仕之路施展抱负。这种矛盾的心态一直左右着裘琏,令他壮志难酬。裘琏曾在《刻近诗自叙》中言:“吾有时而为宰相,部署溪山,搜剔泉石,斩怪木于词锋,歼恶卉于意剑;则吾有时而为将帅,喜则歌,怒则骂,戚则哀,褫痴顽之景,以表清幽之区,赠贤讽奸,当赏中罚;则吾有时而为谏官史官,极大丈夫富贵之遇,得志行道……。呜呼!今天下读书之士,不遇者何限,一不为诗,而坐失胜富贵之具,戚戚以终,岂不惜哉!”揣摩裘琏撰写普安寺碑文时的内心,概即如此。耄耋之年的他,或许已无所顾忌,妄为在敕赐之碑上权作一次戏笔,并钤“金殿传胪”、“裘琏之印”,算是对己科场失意、怀才不遇的人生作个总结和了断。
裘琏才华横溢、学问宏博,以诗文见称。所著有《横山文钞》《横山诗文初集》《复古堂集》等。又善为戏曲,著有杂剧《昆明池》《集翠裘》《鉴湖隐》《旗亭馆》(合称《四韵事》)及传奇《女昆仑》等。裘琏一生坎坷,晚年时亲友相继离世,境遇凄凉,最终又遭牢狱之灾,客死他乡,良可叹也。
* 作者:朱刚,兰亭书会越中金石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主要参考文献】《慈溪裘蔗村太史年谱》《慈溪横山裘氏宗谱》《横山文钞》《横山诗文初集》《重兴普安禅寺碑记》《蓉浦书院碑记》《清稗类钞》《嵊县志》《慈溪县志》;毋丹《裘琏研究》;朱燕《裘琏及其戏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