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彷徨与绝望之中,他开始写一本书,就是《悉达多》。
《悉达多》是讲一个印度青年的自我救赎之旅。主人公悉达多并非是佛陀—释迦牟尼,只是一个婆罗门青年。黑塞把刚写好的《悉达多》第一章拿给自己的心理医师荣格看。荣格看后留下评语,这评语后来常被出版商作为书的腰封题记:
“读黑塞的书,就像在暴风雨的深夜,感受到灯塔的闪耀。”
一个世纪过去,《悉达多》早已成为全世界青年的精神圣经。而黑塞本人也在1946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这样说:
“……黑塞的创作结合了如此多样的影响,从佛陀和圣方济各到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至于人们可能怀疑,他主要是一位不同哲学的折中实验者。但这种观点大错特错。他的真诚与严肃是其创作的基础。即便在处理最为恣肆的主题时,都保持着妥善的控制。…… 他以世所罕见的忠诚,恪守天职。在一个悲剧的时代成功地握紧了保卫真正人道主义的武器……”
黑塞的父亲是德国教会史学家。母亲是法籍瑞士人,在印度长大。外公既是一位传教士,也是著名的印度学家。复杂的家庭背景,使黑塞具有了接受多种文化和思想的格局。黑塞家族是德国一个虔信宗教的施瓦本家族。施瓦本人在德国历史悠久。哲学家黑格尔、海德格尔、谢林,诗人荷尔德林、席勒,还有那个著名的“沙漠之狐”隆美尔,都是施瓦本人。施瓦本人认为,一个人必须过了40岁,才能会拥有真正的智慧。而这正是赫尔曼·黑塞写《悉达多》的年纪。
我读的这本《悉达多》是德语直译。书很薄,只有8万多字。虽然是译文,但我仍然能感受到它强大的诗歌性与音乐性,语言像《圣经》或《金刚经》那样简洁、优美,充满能量。读过宗教经典的朋友一定知道,经书往往会描述得道、传教的过程(如《马太福音》耶稣诞生传教,《六祖坛经》慧能得道传教等经历)。还会以对话的形式阐释思想。(如《金刚经》中世尊与须菩提的对话)黑塞的《悉达多》有意对这些经典形式进行了模仿,使自己的主人公悉达多具有了神性的光辉。
小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献给他的朋友罗曼·罗兰。第二部分献给他远在日本的堂兄。罗曼·罗兰比赫尔曼·黑塞大11岁,他们的友谊源自对贝多芬的喜爱。罗曼·罗兰喜欢贝多芬就不必解释了。有一天他看到了黑塞写贝多芬的文章,立刻就提笔给这个素未谋面的作家写信。这时的罗曼·罗兰已经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功成名就了。而黑塞还没那么有名。罗兰在信中这样写道:
“诚挚的问候你——是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自从读了你的书,尤其我在其中听到你驿动而反复的音节在消弭着仇恨的乌云,好似贝多芬使人喜悦的祝词……来自不同国家的我们,厌恶着野蛮和疯狂,同时还有责任去延续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欧洲精神。如果战争持续下去的话,我认为,我们必须加强各地思想家的完整智慧。”
虽然小说结构分成两个部分,但实际上它是由悉达多人生的几次境遇构成的。
故事开始时,悉达多是一个年轻的婆罗门。婆罗门是印度种姓制度中的最高种姓,是祭司和学者的阶级。他们掌握着教权,掌握着知识,拥有种种特权。悉达多衣食无忧、举止得体、受人爱戴,但是他总感到无法熄灭自己内心的焦渴。他以为知识可以浇灭这种焦渴,于是他向知识渊博的父亲学习。可渐渐地他发现,父亲也不能平复自己的内心:
“……即便是如此渊博的父亲,就真的生活幸福、内心平和吗?他不也仅是一个不断探索的焦渴之人吗?他不也同样如一个焦渴之人,痛饮圣源,不断通过献祭、学习和与婆罗门辩论来获得养液?”
这个阶段悉达多已经认识到渊博的知识和内心平静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不是说你获得的知识越多,你就会获得人生的幸福内心的平静。于是悉达多决定离开父亲,在出发之前,他的认知就已经超越了渊博的父亲。
悉达多和他的朋友果文达一起,开始了自我探寻之旅。
首先,他们看见了三个沙门。书中写道:
“有三个沙门经过悉达多居住的城镇。他们是朝圣的苦行僧,中年男子,瘦骨嶙峋,赤身裸体,肩上黏满灰尘和血迹,皮肤被太阳晒得焦黑,周身笼罩着孤独;他们对尘世而言是陌生的敌人,对世人而言是陌生的瘦狼。从他们身后吹来一股炽热的气息,那是他们平静的激情、消极的修行和无情的自我否定。”
沙门就是苦行僧。我们知道佛陀在成佛之前,也经历过苦行僧的阶段的。全世界都有佛陀的苦修像,特别是犍陀罗艺术中的苦修像——瘦骨嶙峋,但是有一种坚毅的美感。
悉达多和他的朋友果文达一起,跟从苦行僧修行学习。悉达多学会了脱离“自我”的方法。通过自愿受苦然后战胜痛苦,通过禅定、放空自己,走上克己之路。——这和儒家的某些理论很像。赫尔曼·黑塞不仅受印度宗教的影响,也受到中国儒家、道家教义的影响。这些影响,在书中有很深的体现。
但是,悉达多渐渐意识到苦修也不能给人带来内心的平静。悉达多的认识又进一层。
巴基斯坦希库里出土的石雕苦行像(拉舍尔博物馆)
对于这一点,也有很多例证。浅一点说,很多人喜欢健身,某种程度上,就是通过肌肉的痛苦,使心灵放松下来。运动能促使多巴胺分泌,早就不是秘密。但这一切毕竟有个节奏,是暂时性的,悉达多认为这就像酒醉的人,暂时忘却自我一样。这种脱离自我是暂时的,之后等待自己的,是更强烈的反噬。
……
另外,沙门这个段落,包括接下来佛陀的段落,都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悉达多认识到,学习并不能使人获得真正的知识。真正的知识或者说真理,是很难通过学习的方法获得的。当他遇到佛陀的时候,他领悟到最重要的不是教义,不是言语,而是行为和经历本身,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佛陀正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才坐到婆罗双树之下……
遇见佛,果文达立刻就决定拜在佛的门下,跟从佛学习。佛的质量太大了,佛是精神的庞然大物,佛是完美无缺的答案。果文达立刻被吸引和同化了。可是悉达多在听了佛的教义之后,敬佩之余,仍然有一丝疑问。这一丝疑问使他和朋友果文达分离,独自在探寻自我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在离开果文达之前,悉达多和佛有一个偶遇。这里有一段对话,像极了《金刚经》中须菩提与世尊的对话:
“世尊,我非常钦佩您的教义。这教义如此清晰明了,无可辩驳。您用一根完美、完整(毫无断裂)、永恒的因果链将世界呈现出来;从未呈现得如此清晰明了,无可辩驳。真的,如果婆罗门聆听了您的教义,发现这个世界被如此完美、紧密、清晰、必然地联系在一起,而非偶然形成,非由神主宰,他们必定心潮澎湃。无论世界是好还是坏,无论生活是苦还是乐——我不想讨论,也没必要讨论——但世界是统一的,万物是相互关联的,大小事物都处在同一时空,都遵循同一起因、产生、灭亡的规律,这就是您的教义所体现的。但是按您自己的教义,万物的这种统一性和有序性却存在一处断裂,通过这个小缺口,这个统一的世界侵入了某种陌生、新奇、从未存在过、也无法证明的东西:那就是您战胜世界、获得救赎的教义。也正是这个小缺口,‘世界是永恒和统一的’这一规律再次被打破,变得毫无意义。请您不要介意我提出的异议。”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说,佛,您提供了一条完美的对于世界的解释。但它有一个不完美的缺口,这个缺口就是您的教义的存在本身……
乔达摩(佛)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然后他用和蔼礼貌而清晰的声音说:
“……,意见其实微不足道。但你聆听的教义并非意见,其目的也并非向追求知识之人阐释世界,而是普度众生。”
悉达多听完回应:我并不是想和您争辩,只是感觉到任何人都无法通过教义获得救赎。言论和教义无法传达您证悟时的情景!
语言不能传达真理。(这也是维特根斯坦的想法)
乔达摩(佛)微微一笑,他也没有说悉达多说的对与不对。
“你很聪明,沙门。”佛陀开口道,“也很能言善道,朋友。注意不要太过聪明。”
佛陀这个段落很精彩。它其实是说,当我们面对精神的庞然大物的时候,该怎样保持自我?悉达多在这个段落做到了独立思考和行为,他从精神上拒绝了佛陀。这拒绝也让悉达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的自觉让他陷入了绝望与痛苦。在下一章,悉达多就开始了他的沉沦与堕落。
还有一点,这个段落结束的时候,佛陀、悉达多和果文达之间有一个三重的叠影,这个叠影非常耐人寻味。大家在读的时候可以好好感受一下,牵强附会地说,这有点像弗洛伊德的自我、本我和超我。
然后悉达多离开了佛陀,离开了果文达,背负着绝望与痛苦,独自上路。在渡河时,他遇见了一名船夫。船夫说“有一天你还会回来,会回到我这里。"(有禅意有哲思)
渡河之后,悉达多来到了一个城镇,认识了当时最漂亮的名妓:珈玛拉。他用一首诗换了一个吻,他跟随这个名妓学习情爱的艺术。名妓又给他介绍了当地的富豪,他向富豪学习做怎样做生意。渐渐的,悉达多成了一个富有的人。但是他对生意并没有发自内心的渴求,他视这个赚钱的生意为一种游戏。这并不能使他内心平静,反而使他渐渐走入迷途。他甚至爱上了赌博,他觉得在赌博的那一刻,灵魂可以出窍。他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毒药,不应该这样。于是在过了很长时间声色犬马的生活之后,突然有一天,他放下了这样的生活,离开了这个城镇,重新踏上探寻自我之旅。
也许你会觉得,妓女和商人这个段落,毫无必要。因为前面他都已经从佛陀那里领悟了那么多那么深,为什么还要反过来再进入尘世呢?
我们中国文化当中,有所谓“境界说”。第一层: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第二层: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第三层: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悉达多的这番经历是必要的。当悉达多经历了尘世所有的罪恶,所有的不堪之后,再重新回到对自我的认知,这时候的自我,才更加沉实,更加深邃。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知道,追求的过程,就是一种自我。
这时的悉达多,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了“见”。
他果然又回到了那个河边。这时悉达多已经人近中年。他向船夫学习摆渡——渡人。
后来名妓珈玛拉带着悉达多的儿子从河上过,她打算去向佛陀学习。但是在渡河的时候死去了,死之前她认出了悉达多,把儿子交给了他。
悉达多开始教育自己的儿子,但他并不会教育儿子。最终,儿子跑回了那个城镇。船夫不久之后也死去了。悉达多领悟到,爱有时候是一种放弃。悉达多就留在这个岸边,当一名船夫。悉达多已经开始慢慢地获得了某种内心的平静,像获得了新生。
“……一个新的悉达多从睡梦中醒来。他也会衰老,会死去,这样的悉达多终将逝去,所有物质形态都将逝去。但今天他还很年轻,还是个孩子,是满心欢喜的全新的悉达多。”
其实到这里小说已经完满了,应该在这里结束,但是黑塞又给了一章,就是最后一章:果文达。
小说通篇都在讲悉达多成功寻找自我的过程,但细心的读者应该能注意到,小说还有一条暗线,就是跟悉达多同时离家出走,但是直到小说结尾也没有找到自我的果文达。他昭示了更多的,更艰苦的自我探求者。这个段落作为结尾,使整个小说更加有力量、更加完美感人。
果文达来到河边,完全认不出悉达多。当认出悉达多的时候,他泪流满面。这泪水中有自童年就开始的友情,自离家以来的相携相扶,一路颠沛。他看出来,悉达多已经找到自我,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自己可能永远无法达到那个高度了。在果文达眼里,悉达多是另一个佛。
“……果文达这样想着,内心却很矛盾。出于爱慕,他再次向安静端坐的悉达多深鞠了一躬。“悉达多,”他说,“我们都老了。也许以后很难再见。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已经找到平静了。我承认我还未找到。尊敬的悉达多,在我离开之前,请送我几句我能理解的话吧!我的道路很艰难、很黑暗,悉达多。”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的鼻子酸酸的。那个陪着悉达多一起出发,到故事结尾仍未找到自我的果文达。他恳求已经得道的悉达多,教他些方法,说些他能听懂的话。其实悉达多已经超越了这个阶段。悉达多知道,——学习对于真正的知识是没有用的。修为和领悟力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的。果文达说自己的道路还很艰难,很黑暗。他也是探寻之人啊,努力丝毫不比悉达多差。只是他可能永远无法抵达,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果文达。
面对果文达的恳求,悉达多并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请他弯下,腰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吻使得果文达澄明又恍惚,似乎进入时间的幻觉,他不知道这幻觉是持续了一秒,还是持续了百年。
对于这个吻,我不想过度解读。意义和道理,留给读者自己。
最后的最后,抄写一段赫尔曼·黑塞的散文《树木》,据说解读《悉达多》甚至黑塞全部作品的钥匙,都藏在他对树木的热爱,藏在这篇散文之中。
我把开头两段放在下面,以飨读者:
“树木对我来说,曾经一直是言词最恳切感人的传教士。当它们结成部落和家庭,形成森林和树丛而生活时,我尊敬它们。当它们只身独立时,我更尊敬它们。它们好似孤独者,它们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们,如贝多芬和尼采……
世界在它们的树梢上喧嚣,它们的根深扎在无垠之中。唯独它们不会在其中消失,而是以它们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实现它们自己的、寓于它们之中的法则,充实它们自己的形象,并表现自己。
……”
我也是爱树之人,喜欢给树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