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试图纠错,因为我们就是那10%

文摘   电影   2023-10-30 20:14   北京  

看完《河边的错误》,我在座位上没动,周围的观众也都在座位上,很长时间没有人起身。大家都沉浸在一种气氛里。有的是在思索,有的是在感受这部电影留给人的余味。这是近几年少有的好电影。它不像那些所谓的艺术片,用沉闷的长镜头,配着自己的年轻时没发表的诗。也不像那些商业类型的犯罪片,虽然它有一个犯罪片的外壳,有很好的悬念设置和很强的逻辑推理,但是你仔细感受就会发现,这案件中的每一个结论都是似而非,越推理就越令人发疯。这使得这起恶性案件更像是一个充满意味的谜语。主人公马哲想解开这个谜语,但结果怎样呢?——看完这部电影你也不一定有答案,但是你会特别真实地感受到,某种东西哽咽在喉。

影片的题记是加缪戏剧《卡里古拉》中的句子:“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命运,我换上了诸神那副糊涂又高深莫测的面孔。”

卡里古拉是古罗马有名的暴君,但是他不认为自己是暴君。一开始他是一位还不错的年轻君主,但是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接着与他最亲昵的妹妹死了,这两件事让他感到诧异,自己有那么大的权柄却仍然无法与命运抗衡。从那之后卡里古拉性情大变,他变得像个疯子一样反复无常——他要成为所有人的命运。

电影开篇的意象很有意思。一个带“大檐帽”的孩子,拿着玩具手枪,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寻找着自己幻想出来的凶手。可当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发现门的里面是一片废墟,半个楼都没了。——那儿本应该是家所在的地方。

当时我看着黑暗中的银幕想:世界的真相,终有一天会被孩子们看到。

看这部电影时,大家可以注意一下角色服装的变化。各种衣服在影片中也充满了符号意味。开篇这孩子带着“大檐帽”,那时候的孩子经常这样装扮,很自然。但那是制服。而主人公马哲全片都没穿制服,只在最后,疯子杀死了孩子,马哲杀死了疯子,穿上了制服。

再进一步想想看,这个孩子是怎么死的?他死于唯一一次说了真话。说假话时他活得很好,可是他说真话就挨了耳光,还把命搭上了。——是不是细思极恐? 

这里还有一个场景很有意思,就是老电影院。电影院成了专案组的临时办公地。这就意味着,也许整个案件其实只是一场电影。当然,这里的“所指”没有那么简单。作者通过场景的错位,符号性地表达了权力与艺术的错位,权力对艺术的侵占。包括几组梦幻镜头,摄影机着火,被众人取笑。都是作者(导演)对今天电影处境的一种焦虑。

这个故事装着三个层次:案件——谜语——命运。最表层的是案件。围绕这个案件出现的每一个人物身上都带着一个谜语。这些谜语被一个命运牵制着,这个命运就是疯子。包括马哲在内,最终也难逃命运的10%,或者说难逃那10%的命运。

如果你注意到这个案件中的死者,你也许会理解这个故事为什么没有答案。——因为他们都是“不正常的人”,当然,对于什么是正常,或者说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边界在哪里,正是小说和电影所要探讨的主题之一,余华说这是最接近余华本质的电影改编。还记得《现实一种》当中那场令人不寒而栗的解剖,是在正常的名义下进行的。《河边的错误》也一样,如果读者有时间,还是去看看余华的原著,文字的谜题与影像的谜题是两种味道。

五个死者。第一个死者是幺四婆婆。影片对幺四的处理很隐喻,只有一两个镜头。但是余华的原著中描写很明显。她和疯子之间有某种虐恋倾向;第二个死者是诗人王宏,原著中没有诗人这一设定。我猜这一设定也是为了增加王宏不见容于社会的属性,再加上王宏还有不可告人的地下恋情,也不能算正常。第三个死者是许亮,这个就不用说了,——异装癖。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死亡方式。他在感谢马哲让他的怪癖暴露在众人面前之后突然摔死在马哲面前。因为他在精神上被马哲杀死了,用现在话说,社死了。——然后才身体死亡。(这死亡和之前的那面锦旗更像是对马哲的一句骂街。)然后第四个死者是那个唯一一次说了真话的孩子,这孩子一直有个愿望,就是看看凶手长什么样,他见到真相的一刻也是他的死亡一刻。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一句台词,“原来是你,我早就见过你。”我觉得在这儿,他说的见过你,不是指疯子。而是什么呢?而是电影开篇时,他推开门见到的那一幕,从那一幕开始,这孩子已经死了。如果不是担心郭婶,我想导演可能会把这一幕处理成:孩子一推门掉下去了。第五个死者是疯子。大家很容易看出来,疯子和马哲有某种互文性,某种程度上他俩是一个人,马哲必须杀死疯癫的自己才能融入这个正常的社会。

那么倒底什么才是“正常”呢?福柯在《疯癫与文明》的开篇引用了两个人开宗明义。一个是帕斯卡,他说“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另一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作家日记》中写道:“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志健全。”其实我们的理性,某种程度上是对社会规则的循规蹈矩,是我们自觉或不自觉的自我克制的结果。而某些看似文明正常的社会规则,实际上是对人性本能的束缚。我当然不是说,像原始人一样赤裸地生活在丛林里才是正常。更恰当的比喻,是如果你出生在比方说某些西亚中东的小国,碰巧你是一位未婚女性,那么你上街露出眼睛以外的地方,就有可能被认为是疯子。

人性的幽暗深不可测。人性的复杂也超乎想象。自我本我超我,潜意识意识流。如果你强行去掉人性中的某些部分,那么生动的人也许就不存在了。所以不要试图纠错,因为我们都是,也只能是那10%,余华最欣赏这改编的最后一幕,马哲的儿子在浴缸里用玩具压水里的毛巾,转过头的瞬间,我们看见了10%,  

我们每个人都心存侥幸,可你仔细品品你就知道,10%是唯一的答案,不可能是别的。我们都是10%,因为我们是人。

你一定记得斯芬克斯那个谜语,谜底就是人。但人为什么会这样存在,这才是谜面。我记得吴国盛在《十三邀》结尾说的话:

“应该强调科学的局限性,人的存在本身是没办法讲清楚的。而且这个谜,不是一个负面意义上的谜。它实际上是一个正面意义上的谜。这种存在的不可解释性,是一种非常奢侈的精神状态。它的不能破解是一种哲学上的不能破解,是一种先天的盲点。而呵护这个盲点,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除了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我们也是一个两河文明。我们也是河边长大的,我们犯过什么样的错误?大河拐大弯,历史在时间中变得错综复杂,我们必须谨慎。因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就像马哲不能两次获得同一个三等功。



缺席者
为了更加合理地浪费余生,我一直在假装自己不乏味。永远缺席,永远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