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学术界,完全可以用“繁荣”来形容,学术成果是绝对的大丰收。
理工科方面最显著,前些年中国的国际论文排名还相当落后,但短短几年间,论文数量飞速上升,一下子进入了科技论文数量的最前列,并迅速拉升了国内多所大学的世界排名;文科也不遑多让,走进书店,琳琅满目都是各种学术著作,其中不乏半年一本甚至一年数本的高产作者作品。
与以往一个学者一辈子难得出几本专著、一年中发不了一两篇论文的情况相比,今日之成果数量已经今非昔比;成果丰硕,离不开学术刊物的大发展。虽然受新闻出版规定的制约,新创办的学术刊物不多,但想方设法增加刊发论文数量的招数是层出不穷:扩刊扩版,增加期数,想方设法增加页码,甚至是压缩字行字号——将一本期刊改造成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文字地图;与此相一致,对未来学者——学生的培养也呈现跃进状态。
从1999年扩招以来,从本科生到硕士生再到博士生,人数迅猛增加。特别是攻读最高学位的博士研究生,一共才招生三十多年,数量却已经跃升为全球第二,马上就要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上述三方面是最突出的,此外,各种名目的课题、奖励、基金数量也在迅速增加……
可以说,当前凡是与学术有关的人都被这种“繁荣”所驱使,也同时在创造着这一“繁荣”:大学教师们整天在忙着做项目、报奖、写论文,期刊和出版社在加班加点,忙着最大数量地推出各类学术作品,学术官员们则在统计着一年中完成了多少浩大的工程,又有多少套卷帙浩繁的巨著问世……
然而,这种繁荣对学术真的是好事吗?不知别人怎么看,我感觉到更多的却是担心和忧虑。
学术的生命不在数量而是质量。只有高的学术质量,才能体现我们时代的学术水平,才能推动学术向前发展。相反,如果只有数量而无质量,只能是低水平的重复和粗制滥造,还会窒息学术创新力,阻碍学术的健康发展。那么,近年来的学术论文和著作数量呈几何级数增加,当中的合格量、优秀量是相伴而增,从而合格成果是按数量的一定比例产出,还是相反,成果的质量反而被稀释,甚至被污染?我以为更多是后一种情况。
我们都知道,学术发展有自己的规律,需要沉静的环境和心态。真正优秀的学术更需要学术积淀、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以及必要的才华。这样,在一定时间范围内,优秀成果的产出实际上是有一定数量限制的。外在的物质和经济刺激虽然对学者生活环境的改善有帮助,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激发学者的潜力,促进其学术创造力,但它的影响毕竟是有限的。特别是如果刺激不当的话,还可能造成负面影响。具体到当前社会,学者的数量并没有比以往增加多少,学术生产的速度也不可能突飞猛进;而且,过多的指标、项目和量化要求,给学者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他们还要花不少时间去应付各种检查表格和经费报销等。这样,被催生出来的成果只能是次品、赝品和早产儿,只能是学者们学术研究的稀释。
理工科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就人文社科而论,许多学术研究还没有达到民国时期的水平,学术繁荣背后掩藏着的是大量的学术水分,是学术的停滞甚至是倒退。
影响之二,是不良学术氛围对青年学者心灵的戕害。前面已经说过整个学术环境对学者精神的危害。相比之下,青年学者感受到的现实压力更大,也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环境的伤害和腐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是,当前社会中,绝对不乏受时风熏染、带有不良风气的年轻学者。他们早早地就学会了寻找各类靠山,利用各种关系,换取经济和学术利益,其钻营、投机之心,已经表现得非常严重。至于对学术的崇敬和热爱,则基本上已经从这些学者中绝迹,更不用说献身学术、以学术为信仰的精神。如果任其发展,我们可以想象,优秀的学者会对学术失望而离开,留下来的学者则是逆向淘汰的产物。恶性循环之下,未来的学术界肯定会比现在更黑暗。
这样的环境,必然导致学术评价标准的极度混乱,也必然严重影响到学者们的心理世界。也就是说,生活在学术界的绝大多数学者(以及未来的学者)都是凡夫俗子,难以脱出红尘,他们很难避免环境的影响,做到不闻不问、我行我素。绝大多数的学者必然是顺应时势、随波逐流,极端者则是趋之若鹜、推波助澜。这样,大的学术氛围就被严重恶化,成了腐朽和藏污纳垢之所——不能说参与其中的学者有多坏,但客观上,他们却造成了这么一个不是以学术为本位、以公平竞争为前提的学术环境,长此以往,学者的精神自然受到污染,难有正常健康的学术心态。
在最基本的层面上说,这会影响到学者们(以及未来学者们)从事学术研究所需要的正常的、平静的心态,也会影响到他们学术能力的培养和训练。
以对学生的学术训练为例。我上研究生时曾听说过,南京大学的著名学者程千帆当年指导研究生时,极力反对学生读书期间发表学术论文。他认为研究生是打基础的阶段,主要是培养学术能力,掌握学术方法,太急于发表成果,会影响学生对学术的尊重,也会影响他们接受锤炼的耐心。程先生的教育方式曾经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学者,但现在的环境却与程先生的理念完全相反。现实的各种评价指标,包括评比、奖励到毕业审核,都一致要求学生多发文章、快发文章,于是,它所催生的必然是学生(也包括学者)的急功近利和浮躁心态,失去的是学生们对学术的虔敬和耐心。
我就曾经有这样的经历。我指导一个学生写论文,想让他做出反复修改,然而,等我第二次要求他修改时,他却跟我说:“老师,我这篇文章已经被某某刊物接受了,正准备刊发。我还需要修改吗?”然后跟我解释:“我们现在同学都比着发文章,只有这样,才能拿到奖学金,才能找到好工作。”面对此情此景,我想大部分老师都不便再多说什么了。我不知道这是老师的悲哀,还是学生的悲哀,抑或是学术的悲哀。
在更高层面上说,这种情况所损害的,是学者们对学术的崇敬之心,以及对学术和自我的尊重。因为学术被过多地与各种利益直接挂钩,很多人为了追求利益,必然会将学术看成金钱、利益的交易品,忽略掉学术本身的意义。并且,在追逐利益的过程中,这些人不只会丧失学术的尊严,还会丧失自身作为学者的尊严——学者的尊严是与学术的尊严紧密连在一起的,或者说是学术的尊严赋予了学者以尊严,因为学术代表了人类的创造性思想,是人类精神探索的前沿。真正优秀的学术,需要学者们无私的奉献,需要科学的创造,更需要有学者的独立人格、独立精神为后盾。
因此,学术是神圣而庄严的。作为学术的创造者,学者也相应地披上了光华,受到人们的尊重。丧失了学术尊严,学者的精神品质会严重萎缩,也会严重影响到学术的品质,导致学术的萎缩。所以,恶劣的学术环境会直接腐蚀那些意志薄弱者,还会以另一种方式伤害到那些选择以旁观或退避态度对待学术环境者,因为长此以往,他们原本的学术勇气和斗志会被消磨掉,并最终难以承担起学术的大任。
这个影响也许是更长远,也是最根本的。因为很简单,虽然主宰当前学术环境的主要是中年以上学者,但是,青年学者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学术环境将直接对他们未来的发展构成决定性影响,而他们的未来正是中国学术的未来。
当前学术繁荣所影响的不只是学术本身,它还会对学术生产者——学者的精神产生巨大的影响。因为正如前所述,学术繁荣的背后有商业利益和学术权力两大主要因素,或者说主要推手。这两大因素对学术活动的影响是巨大甚至是决定性的,将很多学术行为沦为交换和牟利的对象,也使学术现实环境严重失去了公平竞争的基础。因此,每个人都知道,学者们之间的竞争绝对不只是实绩或能力,其他外在的因素更重要。无论想取得哪一种学术成绩,发文章、评奖、评项目、找工作……完全没有背景和关系是太艰难的事情。
也就是说,在现行学术环境中,只有善于钻营者,肯将学术与金钱权力进行交易而如鱼得水的人,才能够得到更多的成功,获得更多的利益。而那些或者出于对学术的尊重,或者因为性格、地域、环境的制约等原因,坚守自己的学术追求,不去钻营,不去趋时,而是按质按量地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结果必然是成为几乎所有现实竞争中的失败者。优秀的、沉潜的学者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和效益,而那些拙劣的、投机的学者反而可以得到更多。它所导致的必然是可怕的“格雷欣法则”,也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影响之一,是难以吸引优秀的青年学子留在学术界,恶化了学术之前景。这主要源于当前学术环境对青年学者成长的制约。
其一,量化评价机制刺激下的庞大学术生产量淹没了他们的创造力和出头的机会。经过十多年量化评价机制的滋养,现在的学术生产量已经空前庞大,每年生产出的论文论著已经远远超出了它正常应有的数量。这种情况下,那些少数的优秀作品往往被淹没在其中,难以为人所认识,得到公正客观的评价。
其二,体制化的学术环境,严重限制了青年人的发展。国家社科项目对青年人的倾斜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青年人的发展,但是在其他领域,特别是在评奖等方面,基本上没有年轻人的机会。还有学术论文的发表,虽然现在在一般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变容易了(甚至是太容易了),但是比较权威的刊物在论资排辈方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青年学者论文的发表相当艰难。当然,最严重的还是每个学者都会遭遇到的职称评定。
多年前,职称评定相当容易,一些水平低下的学者也早早获得了高级职称,结果是导致许多单位的高级职称名额严重超标。于是,在定岗定编的压力下,各个单位就拼命提高评审条件,以致职称问题越来越难。在目前的许多高校里,一些讲师、副教授的水平已经高过教授,但因为指标的原因,他们可能得等到多少年之后才有晋升教授的机会。这种情况,既容易导致年轻学者出现恶性竞争的现象,也在客观上对他们的成长构成了严重制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缺乏公平竞争的学术环境,严重影响了他们对学术的崇敬和信心。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不过,这一环境对年轻人的伤害更为显著,因为他们的学术道路还刚刚开始,不良的环境将危害到他们整个的学术生涯。
总之,当前学术界确实存在着太多的缺憾和不足,学术繁荣的背后也存在着太多的泡沫和沉渣。如何让国民教育经费真正有效地使用,真正促进学术的发展、提高国民教育水平,还需要多方面的,特别是学术管理方面的思考和调整。学术的关键还在于质,而不是量,是实质性的提高,而不是为了数字的好看。作为一个普通学者,我所思考的也许不全面,我的担心也许是杞人之忧,但环顾四周,又觉得我的忧虑绝非多余。对于这种表面上的学术繁荣,无论是作为学术界人,还是学术管理机构中人,都有太多值得警醒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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