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下佳人
人到了一定年纪常会忆起往事，在这桅子飘香的毕业季节，想起最多的是少年时期的岁月。那懵懂的青春期里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人和事。
1998年，我在贺集读初中二年级。那年我15岁，还有一年就要中考。因为家庭原因，又正值青春叛逆期，我蒙生了退学的念头，每日无心学习，课堂上不是发呆就是看小说。
我和老贺，大川三人当时是死党，我们经常在午休时间从厕所北面墙根处，趁没人注意翻过围墙出去溜达。围墙边上有一颗歪脖子松树，借助松树，我们仨能十分轻松的翻过围墙。
我们会去街上十字路口的游戏室去玩街机游戏。
那年游戏室新进了两款对打游戏，一款《九七拳皇》，另一款叫《傲剑狂刀》。我们那时的零花钱并不多，花五毛钱换两枚游戏币，因为币少，我会先站在别人背后，看人家怎么玩，领悟技巧后再上手。
后来，我的技术日渐提升，尤其精通使双剑的独孤残，巅峰时，能用一币连挑五个人……但在其它的通关游戏上，我一直没有进入一流高手境界，我见过真正的游戏高手，是同校高年级的一个瘦高个学长。
我经常在星期天的下午，看他玩游戏，他能用黄忠一币通关《三国志》。《恐龙快打》中他也能用那个戴黄帽，身穿绿上衣黄裤子的人物打到最后一关……
他操控角色在跑动中用双脚踢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大招对付空中或地面的敌人。时常把我们这些围观的人看的紧张无比，如痴如醉……从那个时候起打游戏便成为我一生的爱好之一。
打完游戏后，我会去机关幼儿园斜对面的书店去租书。那是一个老头开的租书店，租金非常便宜，一本书才一元钱，可以看一个礼拜。我租的最多的就是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
那时候一个星期才十块钱的生活费，为了省钱，我和大川会轮流租来换着看。游戏和租书都需要钱，更多的时候我们则会溜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玩。
春未夏初的季节，天空一片纯净的湛蓝，朵朵白云，宛如一块细腻的缎子。阳光透过松树的枝叶间隙，斑驳地洒在蜿蜒的小路上。
站在高处，微风轻拂，松涛阵阵，远处的田野，金黄色的麦浪随风起伏，仿佛金色海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呼吸着外面清新气息，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妙。
我们三人就像一窝精力旺盛的小野猫，我们爬树摘桑葚，找金银花喝蜜，偶而也去农户家偷个桃，杏，菜园子摘黄瓜……逮到什么就祸害什么。
等天气热点的时候，我们就去秋香湖里游泳。安静的午后，清澈湖水，几人欢笑着用手掌击水互相攻击，站在高处翻跟头跳水…放肆的少年尽情的挥洒着他们短暂而宝贵的青春。
待玩够了，将洗好的衣服挂在树枝上晒干。人便在树荫下天南海北的聊起天来。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对未来的向往与期待。
那个时候流传读书“无用论”，我们对考高中已不抱希望。那几年上学的负担很重，许多家庭都拿不出三四百元的学费。经常会有学生交不上学费被赶回去，看父母四处筹钱时愁容满面的样子。
我们都想着早点去挣钱，好早一些为家里减轻负担。听说做豆腐一个月能挣上三四百。抵得上父母在家里累死累活五六亩地的收入……
有个叫小胖的同学初一就辍学跟亲戚做豆腐去了。过年回来，骑了一辆崭新的嘉陵125摩托车来找我们玩，可把我们都羡慕坏了。
在我们看来，摩托车就相当于古时候的骏马，少年时候的我们都向往着拥有一辆摩托车，跨上它在天地间自由驰骋，感受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那是何等的拉风与畅快！
老贺更是豪言壮语，说他要买就买一辆雅马哈的摩托车，那个车跑得快，只有那样的车才能彰显自己不羁的气质…只是年少无知的我们或许未曾预料到，当我在荒废学业的那一刻，命运的轨迹就已经悄然改变。并深远地影响了我们的未来……
我的课桌是教室左侧后排靠窗的位置。原本我和老贺大川他们坐在一起的，但我们几个窝在一起，上课老爱讲话，便被老师调换了座位。
我的新同桌是一位性格内向的女生。中等成绩，但是学习很是认真努力，很上进。每天都是埋头学习，同她讲话也是爱搭不理的高冷模样。
可能正因为这样，老师才故意让她和我坐一起，让上课时没人可以讲话。但让我郁闷的是，我有时想抄一下她的数学作业，她会故意手挡住，不让我抄。让我很没面子。
她课桌里有两条蚕，养在用纸做的碗里。但因为要在学校里呆一周，他上学时便摘上一大包桑叶和柞叶来喂蚕。但天气热起来，两三天后桑叶便已干枯，蚕也只能吃枯桑叶或者饥一餐饱一餐。我有时去外面玩会顺手摘些桑叶给她喂蚕。
她有一个很精致的歌词本，里面都是工工整整抄写的流行歌曲和一些港台明星大头贴，她很会画画，里面有她画的一些卡通人物。没事就会拿出来欣赏一番，自习课时还会对着歌词本哼唱两首。
1998年，可没有如今丰富的电子产品，那时候只有少数同学拥有录音机，听的也是盗版磁带。盗版磁带盒封面背后有对应的歌词，那字非常小，而且一大堆错别字……同桌就喜欢收集这些流行歌词然后一笔一画的抄在本子上。
我那时有一台小收音机。在中午或者晚自习的时候，会偷偷的拿出来听一下。
记的有一次收听荆门文艺广播电台，听到节目正播放张学友的《祝福》，便拿起笔快速的把把歌词记了下来。同桌也被这首歌吸引了，主动小声的问我能否帮她抄在她歌词本上……
后来我拨弄收音机的时候，她也会凑过来，我们经常收听一档叫《音乐咖啡屋》的点歌节目。然后合力把里面好听的歌曲快速的记下。
时间久了，我们的关系也熟络起来，她的态度也没那么冰冷了。到后来她的作业本我可以随时捞过来就抄；我上课看小说，睡觉时，她也能帮我个哨，盯一下老师……
她的性格敏感且多愁善感，有一次见她趴在桌子上眼圈红红的，我便凑过去问什么情况。原来她看完了琼瑶的巜水云间》，被书中男女主角的狗血情爱给感动的流泪了！
我觉得好笑，那本书我也看过，觉得很矫情，但是小女生都喜欢这种。当时我正在看金庸的巜神雕侠侣》，便和她讲起杨过小龙女的故事情节。讲杨过如何受伤断臂，小龙女如何中了情花之毒……两人在绝情谷底十六年的约定和等待……
同桌听的很认真。听完后，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望向窗外天上的白云发了会呆，然后惆怅的说道：“唉，现实中是不会有这样的感情的。16年好漫长啊，我从出生到现在现在也不过才16年………”
“不说16年，就算过去个5年8年，一切都将变的面目全非。到那时又有谁还记得谁呢？”她有些伤感。
她扫视了教室里的同学和我，有些憧憬：“你说，十年以后如果我们再相见，那将会是什么样子情景？”
我见她呆呆的样子有点好笑，便笑嘻嘻的打趣道：“那个时候你肯定是几个孩子的妈了，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肚子里再揣一个也说不定！”她红了脸，有些羞恼，抬手做势要打我，但又觉得不妥，扭过身半天都没理会我。
初夏的时节是美好的。窗外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盎然。我整日看梁羽生和金庸的书，也总幻想自己是主角，在江湖中行侠仗义，英雄遇美女……青春的荷尔蒙里已经有了对异性的好奇。
我当时暗恋的对象是班上一个扎马尾的女生。那女生是走读生，坐在前排中间位置，成绩优异性格活泼，爱笑爱闹，在班里，她又是最早发育的女生…我和老贺，大川常在一起讨论班上哪个女生谁最漂亮……结果都不约而同的选了她。
我常在课间或者休息时站在远处偷偷的看她，但也只能远远的看着。她周围都是成绩好的同学。我当时的成绩一落千丈，家庭差，不免有些自卑，连话都不好意思和人搭，更加没有勇气去表白了，懵懂的青春开始了少年的早熟。
等时间放逐了心事，若干年后，重新回忆旧事会发现，那些曾经让我心事重重暗恋的秘密，在如今看来有些好笑，但却成了成长过程中难忘的体验和人生中宝贵的记忆。
我那时很是羡慕老贺的性格。老贺平时大大咧咧，放荡不羁，十分洒脱。他家庭条件也不好，父母很早离婚了，他母亲带着妹妹远嫁他乡，他和婆婆住在一起……但这些情况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性格。
按照现在的话来说，老贺就是一个“社牛”。他能和任何一个女生嘻嘻哈哈的打闹在一起。那些表白的情话更是张口就来……被拒绝后情绪也丝毫不受影响。
周末放学他猛蹬个破自行车，弓腰冲在前头，嘴里还大声的唱着：啦啦啦啦啦……别问我来自何方，我们都是少年郎，离开了家乡，随风四处飘荡……引得学校师生纷纷侧目，把旁边的我都尴尬的不行。
老贺乐观幽默，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反观我就做不到这些。我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自己，只有和熟悉的人打交道才放得开，和女生在一起会感到拘束紧张，如果和喜欢的女生在一起感觉会更甚……
但和同桌之间却没有这些感觉。
六月的一个下午，微风习习。课堂上，数学老师正在上几何课。那些枯燥的公式，图形，听得我昏昏欲睡，就在我趴在桌上准备进入梦乡之际，突然闻到了一阵芳香，睁眼寻去，原来是同桌水杯里泡的桅子花开了。
前一阵子，学校爱美的女生都喜欢在辫子上扎一朵栀子花，一时间一花难求。刚好，我家的池塘边就有一棵栀子树。
待到周末回到家，却发现多数已经谢掉，或被人摘走。满树也只剩下了两朵较小还未开放的栀子花苞，便将花苞剪下带去了学校，本想着找个机会送给暗恋的马尾女生的。
刚到座位就被同桌发现了，她两眼放光，央求我将桅子花送给她。看着她那殷切的目光，我一时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点了头，并违心的说：“本来就是打算送给你的，鲜花配美女嘛……”
同桌有点羞涩，接过花道完谢，把花泡在了水杯里。看得出来，那天她的心情非常好，还和我分享了她带的零食……
此后几天，她不停的看两朵花骨朵，时不时的往杯子杯子里加点水，生怕缺了水 错过了开花。待到今天终于开了。
洁白的栀子花在绿叶的映衬下静静地绽放着它的美丽。花瓣细腻而光滑，透出一种淡淡的光泽。花瓣层层叠叠，紧密地围绕着花蕊，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仿佛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同桌低头，神情专注的欣赏栀子花，窗外初夏的微风拂过，花香清新而浓郁，飘散到每一个角落，沁人心脾，使教室里的人精神为之一振。之后的那几天，我整日都是在栀子的清香中度过的。
考试前的一天晚自习，大家都在紧张的复习准备期末考试。突然眼前一黑，停电了！教室里顿时嘘声一片，便陆续有人点起了蜡烛。
老师下去查看设备了，连日来的复习压力得到了释放。在这昏暗的烛光下，大家无心学习。教室里面嘈杂声一片，大家一边聊天，一边等待光明的到来。有人还打开录音机听起了歌。
我的收音机没电了，声音越来越小。同桌把歌词本拿了出来说：别听了，我来唱给你听吧。
我们趴在一起，就着桌上烛光打开歌词本。记得那天唱了周华健的《朋友》，《花心》，还有邰正宵的《千纸鹤》《心要让你听见》。
她的声音算不得上优美，但却有着独特的魅力，温暖而真挚，千纸鹤的旋律优美，那娟秀的歌词也让人深刻，让我不自觉的和她一起唱了起来。最后我们还合唱了张学友的《祝福》。那歌词是这样写的：
不要问 不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 偎着烛光 让我们静静地度过
莫挥手 莫回头 当我唱起这首歌
几许愁 几许忧 人生难免苦与痛
失去过 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
情难舍 人难留 今朝一别各西东
………
在歌声中，我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共鸣，教室里似乎有点热。摇曳的烛光下，我瞥见同桌的侧脸，不知是热的，还是被烛光映的，红扑扑的。
我问她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把桅子花扎在头发上，这花枯萎就浪费了。她瞧着栀子花幽幽的说：“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
“扎头发上一天就枯萎了，我想让它绽放的更久一点……它虽然离开了枝头，却依然用尽全力的绽放着，在世间留下最灿烂的印记……我想把这份美好永远的留在心里……”同桌声音越来越小。
那天晚上始终没有来电，没有老师在场，人身处在黑暗里，似乎更敞开了心扉，她变得很是健谈，我们在一起聊了许多事。
她说她想努力的读书上高中考大学，但却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学习的天份；说我人比聪明，劝我不应该荒废学业，要振作起来……
她向我讲述了她家里的一些情况，有一个上小学的弟弟；他父母想她去帮亲戚照看店子，当学徒学一门手艺……
她说她很珍惜在学校里的这段时光，下学期可能不会来上学了……她把歌词本翻到后面空白页，问我能不能在本子写段话，留下一点回忆……
她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我突然感到些许慌乱，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在心中萦绕，一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
想着刚才唱的歌，就写下《祝福》吧。
朋友，我永远祝福你！
离别虽然在眼前
再见也不会太遥远
愿你心中永远留着这份笑容
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若有缘
你和我将重逢在最灿烂的季节
她神情专注的又让我在下面写上我的名字和日期。然后把那朵快枯萎了的栀子花夹在了留言的中间。
“你看，这朵栀子花永不会枯萎了”。她小心翼翼的将每一片花瓣压平，动作轻柔像仪式一样。
“暑假我就要去武汉，这一别，相见遥遥无期，以后打开本子，看见这朵花，就会想起学校里时光，还有……你……”她眼睛低垂，有些感伤，声音越来越低。
“哈哈，怎么会呢？贺集这么小，再说我们村也离的不远啊，以后肯定会有机会见面的”。我故作轻松道。
“若有缘，有缘就会期待明天，你和我在最灿烂的季节里相逢……”她轻轻的哼着歌。随后抬起头，望着我释然一笑：
“2004年，我们21岁，那将是我们最灿烂的年纪吧？我们一起努力！希望在那一年的这个时候，能够重逢，看一看彼此的改变……”
就这样，带着小小的约定我们参加了第二天的考试。
下个学期开学后，教室里没有了同桌的身影。同她一样离去还有老贺，大川二人。
老贺在暑假去了江苏镇江，投靠他母亲去了。大川暂时还呆在家，准备下半年去做豆腐。老贺走的那天我们三人还在一起聚了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酒。
我在家里只呆了两天，因为舅舅的强烈反对，我则继续回到了学校。那个学期我一度改了懒散的毛病，开始发奋的读书。
但努力不一定有回报，成绩依然无望上高中。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坚持。半年后，我也背起行囊离开了生活两年半的学校。彻底告别校园，也告别了没有忧虑的青春。
上学时，感觉时间是按天来算的。常常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度日如年。
待到进入社会，忙于适应、成长……时间又按月来计算。
成家后，孩子的出生，家庭的责任……时间又按年来计算，日子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等到做豆腐后，发现时间的计算单位竟然变成几年，十年……
走在六月的街道，空气中满是似曾相识的桅子清香。尘封的片段如同璀璨星辰点亮回忆的夜空。才发觉距离在学校里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整整26年，比杨过和小龙女的约定都多了10年。
26年，我再也没见过同桌的女生。细细想来，二十年前2004年的夏天，我当时正在广东黄浦区里的一家豆腐房里日夜颠倒的挥汗如雨，早淡忘了五年前的那个约定。
多年后在一场聚会上，我得知了同桌的那个女生在06年结婚嫁人了。老公是武汉人，婚后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幸福美满。
人生，总会有遗憾和感慨。只是不知道当年的那个歌词本，还有风干的栀子花，是不是也随时间的流逝，被吹散到风里了？
当初一起逃课的大川在2004年死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青春。老贺抑郁了。生活的毒打将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颓废中年大叔。身为独生儿子的老贺最终在村里做了上门女婿……
我这一路也是坎坷不断，历经磨难……生活真像是一把无情的刻刀，把我们的人生雕刻的面目全非。
我们在社会上一路摸爬摸滚打，尝尽了世间冷暖，接受了无数次现实的毒打后才明白：“知识改变命运”，“吃不了读书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这些并不是一句空话。
很多事情很多道理，只有经历过，到达一定年纪才能真正懂得。但是这个社会比的是谁先懂，早懂和晚懂是不一样的命运的。
202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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