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熙宁二年,宋神宗问刘彝说:“胡瑗与王安石孰优?”当时王安石作《三经新义》,颁于学校,定为教材,养太学生三千人,威望极盛。
然而刘彝却回答说:“臣师胡瑗以道德仁义教东南诸生时,王安石方在场屋中修进士业。”认为胡瑗闻道比王安石早,当他已是名满天下的道学宗师时,王安石仍是一名默默无闻的举子,此其一也;其二,胡瑗的道学注重君臣父子、仁义礼乐这些普遍的伦理,属于“历世不可变”之“体”。而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则是“垂法后世”之文,是读书人考取功名的工具。接着刘彝说:“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
科举产生于隋唐,但隋唐以来很少出现大思想家,这说明读书人都沉浸在文章之中,而于思想上缺少发明;自宋初以来,还没有人能打破这种局面。王安石掌权后,对科举进行改革,发明了“制义”之类的时文,更加将读书人限制在死文字之中。而胡瑗早在宝元、明道年间就主张“明体达用之学”,要把读书人从经书文字中解救出来,专注于文字背后的义理和哲理,为此他“专切学校”,扎根教育,从苏广之地开始讲学,历经二十年之久,培养了数千名门生。其中钱藻、孙觉、范纯仁、钱公辅这些当朝宰辅都出自胡瑗门下,而北宋道学的集大成者程颐也是胡瑗的得意门生。所以比起道学先驱胡瑗的教育成就来说,王安石难望其项背。
王安石自己也在赠给胡瑗的诗中写道:“先生天下豪杰魁,胸臆广博天所闻。文章事业望孔孟,不复睥睨蔡与崔。十年留滞东南州,饱足藜藿安蒿莱。独鸣道德惊此民,民之闻者源源来。”视其为开一代学风的人物。
胡瑗的生平及思想
在程颐的《语录》中,当谈及启蒙老师周敦颐时,都会称呼其字“茂叔”,以示亲切;而讲到胡瑗时,必称之为“安定先生”,以表恭敬;程颐曾说:“安定先生之门人,往往知稽古爱民矣,于从政乎何有!”认为胡瑗教导门人专注学术真理,切实亲仁爱民,而不是为了考取功名才去研究经书。这种价值观有利于将学术思想从政治中分离出来,原来学道的目标并不只能是为了做官,还可以纯粹是为了追求怎么学做圣人。
胡瑗的毕生也是在实践这一理念。他年少时因家境贫寒,便前往泰山游学,与孙复、石介成为同窗。为了求得大道,他一去就是十年,每次拆开家书,看到里面写有“平安”二字,就将信件投入山涧中,这样做是担心因牵挂故乡而扰乱心神。
卒业后,胡瑗在吴中教授经术,得到范仲淹的赏识,聘为苏州教授。景祐初年,宋仁宗下诏更定雅乐,范仲淹便推荐胡瑗,使其能够以平民的身份在崇政殿中应诏对答,获得讲师的席位。
胡瑗的授学方法是这样的:他设立“经义”与“治事”两个科目,从诸生中挑选出那些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向其讲明《诗》、《书》等六经,是为“经义”科;而“治事”科则因材施教,“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知识内容繁多,囊括治民、讲武、水利、算历等多种领域。《宋史·选举志三》说:
“安定胡瑗设教苏、湖间二十余年,世方尚词赋,湖学独立经义治事斋,以敦实学。”
胡瑗的教育方法让诸生不再局限于章句,能够兼顾到实际,所以称为“实学”。他的“经义”科保留讲解章句的传统,而“治事”科实际上已经脱离了章句的束缚,认为读书学习并不都是为了做官治民,讲武、水利、算历也应是学习的内容。无论是好尚经术的学生,还是喜谈兵战、醉心文艺的门人,胡瑗一律接待,按着学生们的兴趣进行分班讲学,偶尔要招学生过来面谈,“使论其所学,为定其理”。
最初,人们并未信服他的做法,一时间“谤议蜂起”,胡瑗仍讲学不倦,不久之后其教育思想逐渐被接受,“士或不远数千里来就师之,皆中心悦服”。朝廷也决定采纳“湖学”的模式,用来改革太学。
嘉祐初年,胡瑗成为天章阁侍讲,“四方之士归之,至庠序不能容,旁拓军居以广之”,可见胡瑗当时的名望之大。在他退休还乡之时,全国各地的弟子都前来送行,导致帐篷搭了百里之长,被当时的人视为一大盛况。
胡瑗的教育思想开一代之学风
《言行龟鉴》说:“安定先生患隋唐以来仕进尚文辞而遗经业,苟趋禄利,及为苏、湖二州教授,严条约,以身先之。”
胡瑗之所以被奉为道学先驱,是因为他扭转了隋唐以来“尚文辞”、“趋禄利”的学术风气,让读书人们重新回到经业中来,一方面专研经典背后的义理,另一方面又不局限于章句,鼓励广泛学习各种知识。这样价值观念影响到了后来的程颐。
在胡瑗给的命题作文《颜子所好何学论》中,程颐指出颜回所喜好的学问不是“《诗》《书》六艺”里的章句,而是“学以至圣人之道。”道学的关键不在于专研六经,而是怎么通过学习使自己成为圣人。因此,胡瑗读到这篇习作之后,大为震惊,立即招其来相见,并“处以学职”。程颐晚年而作的《伊川易传》仍提到胡瑗,说:“予闻之胡翼之先生”、“安定胡公移其文曰”云云,在不少地方借助胡瑗的理论来讲解《周易》;还说:“若欲治《易》,先寻绎令熟,只看王弼、胡先生、王介甫三家文字,令通贯。余人《易》说,无取枉费功。”
胡瑗讲解《周易》的著作叫做《周易口义》,据说是当时弟子们所记录的讲义。他讲课时,音韵高朗,旨意明白,每次讲完后,还要“引当世之事以明之”,例如讲解《小畜》时,解释说“畜,止也,臣止君也”,接着引用宋初赵普向宋太祖举荐人才,宋太祖撕碎奏牍抛掷于地上,赵普面不改色,仍继续进呈的例子,讲明“臣止君”之义,令诸生大为叹服。
因胡瑗作为讲师,大部分时间都在讲学,故而其传世著作《周易口义》、《洪范口义》等都不过是讲解经书章句的作品,难以反映其思想全貌。所以薛季宣在写给朱熹的信中才有:“教之以安定之传,盖不出于章句诵说,校之近世高明自得之学,其效远不相逮。要终而论,真确实语也”的说法。
胡瑗虽仍未能脱离章句的束缚,但在他身上已经呈现出学术转型的趋势。道学开始从政治中脱离出来,学做圣人与为官治民可以互相分离;张载说“孰能少置意科举,相从于尧舜之域否?”程颐说“做官夺人志”,反映的都是知识阶层渴望脱离政治,以便进行纯粹学术研究、自由思辨,追求“高明自得之学”的趋势。道学表现为士大夫的生活旨趣,与枯燥的官方经典章句分离,开启了后世的道学思想风潮。故而,胡瑗被奉为道学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