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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gital Association: Conceptual Elaboration
作者簡介:
杜駿飛: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摘要:
本文旨在綜述作者關於「數字交往」研究的主要思想:(一)在本體論上,數字交往是一種基於實踐論的傳播觀念,將傳播的行動轉向作為邏輯起點,將面向未來人類生活的新傳播視為一個即時實踐的、虛實混合的交往系統;(二)在主體論上,數字交往將數字化生存的人視為虛擬—實在的社會關係的總和,並在虛擬實踐的意義上,定義了人-物-實踐融合的「交往人」;(三)數字交往的理論關懷,是要建立數字社會的普遍聯結,一種「蓋婭」(Gaia)尺度上的生命團結;(四)數字交往論的價值觀在於,堅持「我思故我在」的笛卡爾式的懷疑,對技術保持警覺,反對以AI 的「機器人性」來遮蔽人性;(五)數字交往的討論,意在提供一種跨學科的思想觀念:關於新傳播的研究不能只聚焦於技術或技術具身,而要關心「此在」(Dasein)意義上的「完整的人」;(六)最後,數字交往的討論,也期圖促進傳播研究的解放,嘗試在新技術語境下重新發現理論,並讓學科向外生長。
Abstract:
This article aims to summarize the author’s main ideas about digital association as follows: First, ontologically, digital association is a communication concept based on practice theory, which takes the action turn of communication as a logical starting point and treats new communication for future human life as an instantaneous, practical, virtual-real communication system. Second, according to subject theory, in digital association, people who live digitally are regarded as being in digital association, which is the sum of virtual-real social relations. In virtual practice, “associationary” is defined as the integration of people, objects, and practices. Third, the theoretical concern of digital association in a digital society is to establish a universal connection—a unity of life on the scale of Gaia. Fourth, the value of digital association theory is its adherence to the Cartesian assumption, “I think, therefore I am,” while remaining alert to technology and opposing the use of the “roboticity”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 to obscure human nature. Fifth, the discussion of digital association is intended to provide an interdisciplinary ideological concept: research on new communication cannot focus only on technology or technological embodiment; it must be concerned with the complete person in the sense of “Dasein.” Finally, the discussion of digital association also aims to promote the liberation of communication research, rediscover theories in the context of new technologies, and allow the discipline to expand.
開宗明義,作為一篇思想報告,本文擬扼要闡釋過去幾年間我在「數字交往」系列研究中一以貫之的理論主旨,即:一種面向未來的傳播學,應如何回應當下數字實踐的巨大變革。
在最近的20 年裏,人類在交往意義上的革命是史詩級的。實際上,自1991 以來,WWW 開啟的時代被我稱之為互聯網的「創世紀30年」:首先是它們帶來了數字交往時代的最初體驗,Email、BBS、搜索引擎、平台網站、DNG、IM、Blog、RSS、SNS,滔滔滾滾,至今不絕;其次是2016 年誕生了關鍵科技區塊鏈(blockchain), 它堪稱是 Web3、元宇宙(metaverse)的結構性所繫;在VR、AR、MR,裸眼3D(包括2009 年誕生的MLD 多層顯示技術),以及XR 概念的一路加持下,物聯網(IOT)、II(工業互聯網)蔚為大觀,BCI(腦機接口)突飛猛進,終於在2021 年,我們抵達觀念上的元宇宙元年。然後,則是2022年——人類世界的AI新紀元。
這其中,無論是數字技術的經驗體系化,還是AI的高度擬人化,都並非僅僅是讓我們去往媒介,而是讓我們走向更迎合人欲的數字生存——在那裏,一種由虛擬沉浸、分身認知、加密經濟召喚的「靈境」生活,一場由人機協同推動的人類精神革命,正徐徐展開。自不待言,一種有意面向未來的傳播學,至少也應該能夠回應數字實踐變革,為其提供有足夠解釋力的基礎理論,以及,為這種不穩定的變革提供有價值的觀念— 在價值層面,就我個人而言,我希望藉「數字交往」(digital association)的理論分析,討論一個巴別塔式的問題:新人類世中的數字社會團結。
這裏,我所定義的「交往」(association)一詞的意涵,源自拉圖爾(Bruno Latour)及塔爾德(Gabriel Tarde)。拉圖爾(Latour, 2005, p. 14)認為「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theory, ANT)是對塔爾德聯結原則的延續,即:社會本質在於「association」。跟隨著塔爾德和拉圖爾的這一指引,我認為,在這個超越傳統傳播的數字化生存時代,社會交流的本質正穩定地從「communication」向「association」演進,同時,那種面向未來的傳播研究,也當聚焦這一方向;而「交往」——才是對「association」的最好翻譯,並且,「交往」也是「傳播」的原初涵義之一。
也因此,從「交往」這一邏輯起點出發,我得以討論一些與人類數字生存有關的基本問題,諸如:交流—行動,與交往的實踐性;交往具身,與分身認知;互利共生主義,與數字公正;普遍聯結,數字團結;未托邦,與可知論的懷疑主義;數字人類世,新人類觀,與多項式生命本體。在所有這些既往討論的基礎上,我希望能重新評估當下被前沿技術所支配的人類生活,並試圖擦亮傳播學在數字實踐中的常識之燈。
數字交往的本體問題研究方法
在本體論意義上,我以為,一種面向未來的數字交往理論,應該是一種實踐論:「交往」的本義是交流—動,我希望以「數字交往」一詞指代虛擬時代的人類生存圖景:「交流即行動」。如果要為它作一個總起性的說明,那麼,「數字交往」應該是:一種基於數字實踐論的傳播觀念,將傳播的行動轉向(action turn)作為邏輯起點,闡述數字傳播—數字社會之間的有機聯結性和共演性;闡述數字交往中的人何以成為社會媒介本身;闡述面向未來人類生活的新傳播何以是一個即時實踐的、虛實混合的交往系統;以及,闡述那種數字人類世中的傳播學何以要關心數字團結、關懷人。
這些判斷的一個哲學基礎是,數字實踐已不再是單純的信息流動,而是一種經由「脫域」而形成的交流—行動複合體。這裏,「脫域」(disembedding)一詞借自吉登斯(Anthony Giddens;2000:18–19)關於「社會系統脫域」的討論:「社會關係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中,從通過對不確定的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的關聯中脫離出來」,由於脫域是由時空分離引起的,社會關係得以超越地域關係和地方性維度,以跨越時間—空間的方式得以重組。
將脫域作為一個對數字社會變遷路徑的預言,意味著:數字社會被視為一種脫域融合的媒介化社會。互聯網革命所打破的枷鎖之一,正是傳播在時間—空間上的束縛:一方面,異步傳輸、歷時性會話成為數字溝通的常態;另一方面,人類跨越空間(包括距離和地域)的交流能力,比之於歷史上的任何媒介時期都更為深廣,且具有前所未見的虛擬—現實性。
當我們以「脫域」來闡述數字生存時,會有以下結論:數字時代的本質之一,是人、信息、媒介與社會的「脫域融合」—「脫域融合」的證明,自數字時代肇始時期的「異步傳輸」就開始了,在ID 化交往、「臉書賽博格」(Facebook-as-cyborg)時代(Waite & Bourke, 2013, p. 549),
「脫域融合」的跡象已經再明確不過;而在數字未來,以下超越時空的數字交往場景將是尋常可見的:一個人,借助通用人工智能(AGI),通過超級經驗體系(metaverse),與所有人、所有的機器及賽博格聯結;與風、水、植被、一條魚聯結;與看不見的平台、算法聯結;又與虛擬的人群,與另一些分身的「自己」,與一群數字化的猛獁,與上傳記憶台本的死者,與被虛擬再現的古老祖先,產生著前所未有的、複雜的脫域聯結。
在脫域融合的基礎上,萬物得以互聯,虛擬社會得以演進。同時,「傳播」轉向「交往」,也成為人類生存與人類心靈這雙重意義上的新起點。
作為一種體系化的思考,數字交往論的邏輯軌跡是:(一)數字傳播—數字社會是整體性生長的,如後文所示,在數字交往的系統中,不僅有社會的媒介化,還有媒介的社會化(socialization),這裏,我們將那種媒介融入社會、規制社會所導致的社會變化,稱之為社會的媒介化, 而對社會為媒介帶來的社會化變遷, 則稱為「媒介的社會化」—更準確的表達是「媒介傳播體系的社會化」。畢竟,沒有多少脫離社會需要的媒介技術被發明出來,不是嗎?(二)媒介與人是數字交往端的一體兩面,也因此,數字交往中的人成為社會媒介自身,他們是交流意義上的「行動者」,也是行動意義上的「傳播人」,亦如後文所示,在虛擬交往時代,那種行動意義上的「傳播人」亦可能是任何一種機器的、對話程序的端口,正如ANT 所刻畫的行動者(actor)那樣,人—物—實踐之間不僅是融合的,甚至是等同的,在這個意義上說,數字交往研究中的「交往人」,不僅是媒介本身,而且必定會是在媒介學意義上超生物性的「人」;(三)正因為虛擬的數字傳播與實在的社會行動是密不可分的,我才會說,那種即將支配人類生活的新傳播,只可能是一個即時實踐的、虛實混合的交流系統。數字交往的視角,是要將傳播視為一個動態的、整體的人類行為,因此,它只有在下述理論背景下才是可能的:以整體論哲學看待數字世界;以共同演化觀念展望文明的未來;以社會行動視角觀察人類交流。
數字交往的主體問題
數字交往的主體是人,這是毋庸置疑的;而媒介轉向人,又是數字時代的一個直接後果。畢竟,當數字化交流躍升其行動之能時,信息媒介與人的融合已屬必然:(一)正是因為社會媒介化、媒介社會化的並行,「媒介—社會」才會在主流數字應用上替代信息;(二)「人」這一主體,在社會化的意義上日漸與媒介同一。
這裏所涉及的「傳播人」問題,我在22 年前總結為:互聯網傳播「在本質上並非單純的信息,而是人本身」;「媒介成為人,而人成為信息的一部分」(杜駿飛,2002:178–179)。這裏,「傳播人」假設的核心在於,人不僅成為媒介,而且成為了直接的信息源,這是一種傳播的下沉,但卻是人自身的上升;與此同時,人溢出了物(媒介)的效用,而媒介則映現人的意志。
今天,虛擬時代的列車已漸漸抵達。如果說,數字傳播建構了主體——介體融合的「傳播人」,那麼,虛擬交往則定義了人—物—實踐融合的「交往人」——我們已經清楚地看到,數字文明開始走向更為廣闊而深邃的數字實踐,不僅是人與媒介從分立的協同轉向了脫域的融合,而且,物聯網興起所實現的「連接一切」、「一切皆媒」,已進一步導致人與媒介、人與物在交流—行動的意義上形成一致性。
以社會化的理論框架來觀看,在數字時代之初,「人人都有麥克風」的眾語喧嘩,已使普遍人群以一種「傳播人」身分加入了普遍媒介,那也是數字媒介的「早期社會化」(early socialization)階段。此後,(一) UGC(用戶生產內容)開始主導社交媒體內容;(二)流量開始主導平台價值,流量經濟開始主宰商業模式;(三)網絡社群開始成為信息傳播主體,社群連接與公共信任開始主導事實敘述與意見傳播;(四)算法推薦逐步以個性分發推動著人以群分,並已經開始主導信息社會在精神意義上的階層劃分。
從媒介發展史來說,這早已意味著一段全新的傳播學旅程:
起初,是「傳播人」的實現。數字傳播中的媒介,在媒介社會化條件下,已不再是單調、單純、單一的媒介,而是「傳播人」——作為傳播的人,或曰:與傳播相調適的人。
然後,是「交往人」的生成。在社交網絡、虛擬沉浸遊戲、工業互聯網、AR 與腦機接口技術日新月異的當下,則是萬物互聯的交流——行動關係混同了媒介,並且,也正在取代標準傳播學中的媒介效能,這是數字媒介的發展社會化(developmental socialization)階段。如果以馬克思(1995:60)的著名論斷「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為論,數字化生存的人,在其現實性上,也會成為虛擬—實在的社會關係的總和;基於這一認識,數字交往者成為人與媒介的融合主體,亦屬必然。此時,交流—行動形成人格化邏輯,建立起了主體與介體混合的「交往人」,亦即 ——作為交流—行動的人,或與交流—行動相調適的人。
數字交往的理論關懷
傳播學有關數字生存的討論,固然是要揭櫫「新傳播」的本質。但顯然,問題不能到此為止—有自尊的學術,總還是需要指向某種終極關懷的。從學科史的緣起與學科價值的期許來看,傳播學真正要問的問題,不是媒介,而是人類自身:是甚麼使這個世界像今天這樣聯結而分散?以及,我們人類在數字實踐的未來將如何擺脫巴別塔式的宿命?我以為,一種面向未來的數字交往理論,應該朝向互利共生的人類演化。數字生存「共演」這一概念,借自生物學中的共同演化理論(co-evolution theory)——持續變化發生在兩個或多個相互依賴、單一的物種上,它們的演化軌跡相互交織,並且相互適應。
我想以此闡述數字文明的發展路徑:在一個實在與虛擬、人與自然、有機與無機共存的廣義社會生態裏,存在著共同演化的過程。於是,處在雙向融合中的媒介,不再被看作是獨立的了,也因此,它不再自居仲裁者或權威的象徵;處在雙向融合中的社會不再被看作是自在的了,也因此,它成為被媒介所結構化的人類關係。
我也以此來闡述數字文明的發展願景:共同演化的最優解是互利共生——不是偏利共生,不是偏害共生,也不是原始協作。數字互利共生的共演論,不同於人類中心主義,但也不是反人類中心主義,而是希望搭建一個更為理想的理念框架,使萬物生長、自由而協同成為可能。尤其是,在數字媒介及AI 技術高度發達的時代,只有堅持共同演化而非單向的媒介化,才有可能實現互利共生,才有可能基於共同演化,破除科學主義的迷思,保衛人本主義,保衛人。
萬類相演化,一多故相存。在虛擬—實在的混合環境下,同等地包括著人—人交往、人—非人(物、環境、系統與AI)的交往。只有在互利共生主義的觀念中,那種普適計算才是有方向的,「彌漫的傳播」才是以人為目的的,追求系統生物性的普遍聯結才是關懷眾生的,而數字文明自身的演化也才是具有歷史感的。
並且,也只有在互利共生主義的觀念中,那些分身語境下的人的意識演化、認知發展,以及包含生物生命、數字生命、機器生命的全景式交往主體觀才是真正有價值的。
為此,我以數字交往論的視角,重訪了傳播學的關鍵詞「媒介化」、「中介性」,以期釐清交往的演化本質,及數字化媒介生存的人文觀念:(一)中介性的意義是建構社會形態;媒介化的意義是演化社會基因;數字社會的媒介化,與數字媒介的社會化是同步的。(二)媒介—社會建構的整體化過程,是從「無機」到「有機」、再走向「同一」的過程;媒介與社會處在「共同演化」之中,數字社會的本質、路徑和前景,都是共同演化,而非媒介化。(三)理想的交往性,是「萬類交往、互利共生」;共同演化的理想,是遵循自由、平等、和諧的生態原則,避免技術驅動、資本壟斷、價值缺失所帶來的「偏害共生」,以建立公正而理想的數字文明。
數字交往的認識論
在哲學立場上,一種面向未來的數字交往理論,應該是一種關於技術的「可知論懷疑主義」(skepticism of epistemology)。「我思故我在」那種笛卡爾式的懷疑,其實是為了更好地確信。我以為,要想穿透技術未來的迷霧,克服人的思維缺陷,並在數字化的時間裏安穩旅行,我們這一代人仍然要以懷疑精神為交往哲學基礎—我認為這一點至關重要。
可知論的懷疑主義質疑我們對真理的確定程度。例如,懷疑主義者可能會問:要如何知道我們的感知是正確的、我們的思維過程是可靠的、我們的信仰是真實的?
我想把這裏的提問轉向我們這個時代的技術討論。人文學科裏,那些關於數字科技的熱烈的、明快的響應,與那些灰暗的、憤世嫉俗的否定一樣,都使我感到懷疑。而與它們相比,關於數字未來的可知論懷疑主義,使我感到更真切、可信。因為它暗示著: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確立我們的批評,而這種批評卻是永遠必要的。
希臘文中,「懷疑主義」這個詞的原意指反思、猶疑、懷疑,亦指面對彼此衝突的陳述的一種猶豫不決的狀態。這也是我對人類數字未來的真實態度。且不說對那樣一種未來,我們尚不得見其全貌,即使是身處其中,我們恐也未必能看清它的來意。
這種懷疑主義的主題曾被我表述為:「未托邦」(vucatopia)(杜駿飛,2022)。這一概念,是我對數字文明走向的總體性評估。「未托邦」是我生造的詞,也是在指稱一種在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之間游移的觀念——緣自數字未來的VUCA 屬性:VUCA 是由美國陸戰學院(U.S. Army War College)的社會科學家創作的首字母縮寫,指的是這樣一些現實屬性:波動(volatile)、不確定(uncertain)、複雜(complex)、模糊(ambiguous),而如今則已成為描述政治和商業動盪的廣義術語(Baran & Woznyj, 2020)。
我使用VUCA 這一概念,表達了與技術烏托邦、技術反烏托邦都有所不同的觀念,這也是關於數字文明的一種更謙卑、更平衡、也更具探究性的學術態度。「未托邦式」的哲學立場,要求我們不全部否定、但也絕不輕率承認數字技術與數字生存的趨向,而要對數字文明的演化始終保持警覺和懷疑、解析和追問。
我以為,當下諸種最重要的數字交往敘事都仍然是VUCA 屬性的,例如,Web3 對應著數字未來的社會結構,元宇宙路線對應著數字未來的社會實踐。AI 時代的開啟,更是展現了文明裂變的巨大可能。它們所預示的未來會是怎麼樣的,其實並沒有甚麼人確切地知道。更令人疑惑的是,關於它的善惡好壞的因果,也並沒有多少人想要認真討論。人們在新聞中、在IT 評論中、在學術論文裏之所見,主要還是充滿技術狂熱的頌揚。
對此,我上溯了19 世紀電報時代「電子崇高」(electrical sublime)式的那種人類激情,以此映照出:今天關於Web3 與元宇宙的烏托邦信念,也許是對歷史故事的幼稚的重演。實際上,「未托邦」一詞對utopia一詞的映射,正是用來對沖「電子烏托邦」(teletopia)、「技術烏托邦」(technological utopia)或「數字烏托邦主義」(digital utopianism)的。
但我也並不是一個數字反烏托邦主義者,並不想重蹈往昔的人文學者盲目懼怕技術發明的覆轍。技術與文明總是滾滾向前的,也總是彼此伴生的。知識人所能做的,其實,無非是擔當警戒的責任。
數字交往作為觀念方法
以上討論,與其說是在闡述結構性的理論,不如說是以「數字交往」為一種思想觀念的方法。為此,我想以前述關於「分身」的話題作為一個示例——我也希望藉此能展示出,數字交往研究作為觀念方法,可以為傳播學進步及至一般人文學的交往研究提供何種路徑啟迪。
「分身」問題的本質,涉及到從具身(embodiment)到分身(separation)的現象學討論。現象學對身體性討論的重視,自胡塞爾(Edmund Husserl)本人起即是如此。在胡塞爾的先驗現象學之後,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2001:12)開闢了身體現象學,他認為,人應以身體的方式而非意識來面向世界,「不應該問我們是否感知一個世界,世界就是我們感知的東西」。我以為,梅洛—龐蒂關於身體知覺的學說,其思想動力顯然來自一種自反性認識:一物能帶來的認識,亦可用於認識它自身。也因此,身體現象學規定了身體性的知覺有確定的邊界,這一點,也如梅洛—龐蒂(2001:8)所說,「我『在我身上』又重新發現了作為全部我思活動的永久界域」。
不過,在當代,現象學早已超越了先驗性,與此同時,「具身」、「具身性」(embodiment)則成為一種足以批判和替代認知主義的新認知哲學。就其應用來說,具身理論現在是一個被過度詮釋的領域—傳播學中更是如此,諸多爭議只是來自理論的多面向性。例如,具身認知的代表人物伊德(Don Ihde)即在人生不同時期的著作中,對於具身性提出了諸種迥然不同的觀念。伊德哲學在中國的主要研究者之一楊慶峰(2015)總結說:伊德前期追隨的是胡塞爾和梅洛—龐蒂的具有空間感、運動感、知覺能力和情緒的生物學身體論,中期接受的是後現代主義者的生物—文化身體論(身體是在文化中建構起來的),而在後期,伊德提出了第三種身體:由技術所塑造出來的身體,即技術身體論。
而我所要強調的是:在數字交往的語境中,對「交往的具身」的討論並非是指向身體,而是指向情境論中的「交往人」。直截了當地說,我們不能只聚焦技術具身,而要關心完整的「交往人的具身」。虛擬情境中的交往人,無論是在感知、身分、行動還是交往律的意義上,都具有具身的多重性,也以此獲得多重自我。
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吳國盛,2008:275)指出,技術的本義應該是為人建造「超自然存在」棲身的小屋,技術「發明了人」,是要讓人有空去「成為他自己」。人的精神的追求必定是無限的,而意識的演化也很可能遠超技術的初心;那些由技術引發的、無窮無盡的自我建構的理想,多半也只能依賴技術做不斷的「發明」;在虛擬時代,技術的便利,將使人更願意尋求虛實相生的捷徑—人們必將通過「分身」,在意識深處不斷地親歷關於自己的發明。而在那些高技術所駕馭的紛紜情境裏,人的勞作、娛樂和生活,每一種交往的具身也都是情境性的,它們將無休止地被數字交往所激活。也因此,每一種情境下的、彼此分裂的交往性分身,都是被交往所詢喚(interpellate)的。
藉此,「分身」具有了動名詞屬性。它是隨交流—行動生長的,也許,在這裏最恰當的比附是海德格爾的「此在」(Dasein)。《史丹佛哲學百科全書》對「此在」的解釋是:「Dasein 不僅僅是一種存在方式,也是一種意識到並理解自己存在意義的存在方式。根據海德格爾的觀點, Dasein 的特點在於它存在於世界中,具有臨時性,並關注存在的意義」(Wheeler, 2011)。
以我的理解,「此在」所表達的人,是正在演化、且呈現其生命價值的「人」。假如「分身」表達了持續處在虛擬—現實交往實踐之中、多樣性呈現其自我性的人,它也就是數字交往論對「此在」的註解。
這裏,我們看到,在MDSs 式的未來化生存的隧道裏,出現了一縷值得追尋的光亮:「交往的具身」不僅與物相調適,也是通過交往而生成的,最終,交往的自我發明,使得交往的具身超越了交往人的自身。那些虛實相間的複雜交往,成為了人向「此在」不斷閃爍的光亮,我以為,此即數字交往的分身性。
這一縷光亮帶給我的,不僅是分身認知的思考,還有一種對學術本身的自省:那些我們孜孜以求的理論,究其本質,都不會是甚麼絕對真知,更不是確定的存在,而只會是一種彼此的喚醒;那些我們所執著的學術工作,以及置身其中的我們,也都只是一種不斷演化的知識的「此在」,如此而已。
·The End·
本文系簡寫版,參考文獻從略,原文刊載於《傳播與社會學刊》第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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