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讨老婆的养父,把娣花养成了“牲畜”

文化   2024-07-26 17:23   北京  


后来阿嬷最恨姑奶奶这个“好”字,认为她诓骗,哥哥人一走,她就抛弃了侄女。


配图 | 《人生大事》剧照


前    言

1999年的春节, “我”与当时的男朋友檀生,以及檀生父母一起回到他们老家潮汕。第一次以准儿媳的身份出现在这个庞大家族中,自然受到亲戚们的热情招待。但当“我”进一步融入这个家族时,却发现隐藏在表面热闹和谐下的波诡云谲,以及一触即发的家族争战……
今天要讲的是小姨娣花和姑奶奶的故事。
那时候阿公家里要养六个孩子,日子艰难,只能把最小的女儿送出去。小姨仙屏从此改名为娣花,被过继给了汕头一对夫妇。
远在青岛的姑奶奶听说小侄女被送走,又急又心疼,后来终于到汕头探望娣花。一看不要紧,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小侄女竟无人看管,几乎活成了野人。从此,姑奶奶三番两次前往汕头,希望带回娣花由自己教养——特别是要送她去读书——彼时娣花快十岁了还一字不识。
姑奶奶一直放不下对小侄女的挂念,不断周旋,意图打破两个宗族过继她时签下的字据。小姨的命运就这样在亲缘关系和宗族诚信的拉扯下飘摇不定。
本文节选自《团圆记》,这是杨云苏(故园风雨前)的第一部长篇回忆体小说,她用细腻的笔法呈现了复杂的中国传统家庭关系。




阿公陈大夫家一共三女四儿,大女去了北京生活自立,完全不要家里接济,但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陈大夫要养活剩下的六个孩子还是极其艰难。

他决定送走一个孩子。

话传出去不久,同族亲戚引来一户汕头人家,跟这边也拐弯抹角地沾一点亲,夫妇俩没有小孩,就想接走陈家最小的儿子。本已讲好,过去之后改姓更宗,继承一栋房、一只船,娶本地姿娘,给那边养老送终。

阿公也由这边中间人引着去了一趟汕头,看了他家情况,点了头。但临近接人时阿公变卦,不给儿子只给女儿,要就要,不要就当没这事。

那边气昏了,上门讲理,但阿公关门歇业三天拒不接待。

最后那边没办法,只能自己找台阶下,同意接了女儿去,将来招赘。之后接走了最小的女儿,从此小姨仙屏改名为娣花。

阿嬷之前听说汕头那对夫妇因为阿公不给儿子而决定放弃,开心至极,毕竟那个年代女儿没价值。没想到人家最终又情愿要了女儿,而且动作很快,进了屋子找到灶间,不由分说就从阿嬷怀里抱走了,阿公不阻拦,只是含泪带他们去了祠堂。阿嬷因为没去祠堂,她们母女的分别就是在灶间。那年小姨四岁,阿嬷知道四岁的孩子已经懂得悲伤了,但是做母亲的没有办法,只能听任她的悲伤。




这事阿公默默做主,没告诉北京,关上家门也听不到反对的声音,只有一个人急了。

当时,姑奶奶陈恒在青岛工作,在信里听说小侄女被送出去非常痛心,因为娣花刚出世时正好赶上她回家探亲,她抱在怀里亲过逗过,喜欢得不行。大孩子们她一个都没这样抱过没这样喜欢。

但她反对也没用,而且也不得不体谅哥哥实在没办法,只说要一直看着娣花,不会断了骨肉情。

过了几年,姑奶奶工作调动到了广州,离潮州那么近就相当于回了家,那时祖阿公祖阿嬷已经过世,其他两个兄弟一个去了山区一个上了岛,就剩他们兄妹二人,但能团聚总是好的。

姑奶奶向哥哥要了地址,寻去汕头,摸索到娣花的新家。

姑奶奶说她一进门眼前漆黑,半天看清楚,卵石地、泥巴墙,床上烂铺盖,锅里臭浆水,地上有个孩子野人样半裸着,在玩石缝里长出的树苗,姑奶奶试着叫她娣花,仙屏,她也没反应。

姑奶奶都吓傻了。

一问邻人才知道,这家女人已经死了一年,家败了大半,祖屋破朽,船也抵出去。男人根本过不了生活,到处去讨老婆,把娣花就当禽畜一样放养着。姑奶奶还问有没有给这孩子念书,人家都笑,觉得她不可理喻。活都活成禽畜了还念书。

姑奶奶不管不顾,脱下外套给娣花裹住勉强遮羞,然后抱着背着就逃回陈家。阿公阿嬷当然心痛,但也想不出办法,毕竟立了字据。姑奶奶大怒,说要去告官,还说愿意收养娣花,也立字据。阿嬷是愿意的,求阿公考虑。

然而刚回陈家几天,养父那边就追来了,说休想接回娣花,不然就把吃他家五年的饭算钱给他,还要去告。最初那个中间人赶来谈判,也说难做,毕竟有字据管着。养父又软下来,说已经找到续弦,就快再娶,到时候一切自然进入正轨。阿公最后同意了,为了做人言而有信。中间人答应亲自不定期去监督,好教陈大夫心定。姑奶奶无话可说。接走娣花那天姑奶奶哭瘫倒。

果然后来养父再娶了,竟又过起了还算像样的日子。但后妈想着自己迟早生小孩,才不想抚养前面遗留下来的养女,只拿娣花当佣人用。

姑奶奶托人打听到,他们一直不给娣花念书,娣花快十岁了还一字不识。养父并不是没有学费,而是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姑奶奶又去哥哥家里商量,说自己的心意没有变,仍想收养侄女。阿嬷也很愿意,想求阿公考虑。可这时候风声已经不太好,阿公被弄去关起来学习,关在哪里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回来已是骨瘦如柴、衣衫褴褛,阿嬷也就没提。姑奶奶再三来问都没有下文。


又过去几年,娣花到了小学毕业的年纪,却没上过一天小学。她在养父家里的情况倒是有了一点细微的改变。因为后养母一直没生育,和养父的关系越来越糟糕,总骂他是“无后身、无后命”。养父恨她,故意在家里拉帮结派,做出一副跟养女攻守同盟的样子,给娣花买了新衣服,还许她跟邻居学认字。娣花想着自己终于得到了养父的慈爱,欢天喜地。

没多久后,养母竟然跟人私奔了,还带走一包袱财物。养父到处寻人不见气得到处骂。姑奶奶得了这个消息非常担忧,以为这个家又要散,养父又要崩溃,娣花会再度沦为禽畜。但出人意料,只剩他们父女二人的家,很平静,甚至其乐融融。




姑奶奶又跑去汕头,看见家里窗明几净,娣花也穿了齐整衣衫,头发指甲也都禁得起细瞧,也能跟人有几句对答。就一个,已经过了十四,却只认识钱和粮票,依然不能读书看报。

那养父对姑奶奶笑脸相迎,又让娣花端茶,又留姑奶奶吃饭。

上次他们相见是她偷回娣花后他追上门去,当时两人如同仇雠,四只眼睛都血红拉丝呢。这会儿他忽然礼数周到,看那放低身段的样子好像还想叙叙亲情。

姑奶奶问为什么不给孩子念书,那养父看着忙碌的娣花笑道:已经大了,已经长成大人了。

这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回答?

姑奶奶越待越觉得不对劲。

那养父对待娣花的神情举止,她全看在眼里,又吓又厌恶。但毕竟不能像早前那样抱了娣花就跑,姑奶奶只得怀恨回去商量。

这下阿公愤怒了,找中间人一同去理论,但中间人偏刚刚过世,过世前已有“坏分子”的帽子扣在头上,所以遗物烧的烧毁的毁一团乱麻,字据哪还有踪影。

又去找祠堂,祠堂早被一支叫“战鼓擂”的队伍占领,小将们正在里面布置会场,准备批斗原先在祠堂里颇有权威的一个白胡子。

阿公赶快退出来,只得独自前往汕头。

但返来后竟说娣花在那边很好,养父自己已有说定的女家,但担心娣花对新养母不适应,还在给女家做工作,可以肯定的是,不久的将来他们又会组成和美的一家三口。

阿公在那里还住了一晚,没看出破绽也就放下心,嘱咐娣花一些忠孝贤良的道理就走了。

阿嬷听了阿公的话也放心,但对小姑子就有了一点埋怨,认为疑心太盛反倒会毁坏娣花的名声。

姑奶奶说你们放心,是因为你们巴不得放心!既然你们亲爹娘都这样,那我从此再也不管。




怎么可能不管。

姑奶奶这回谁也不告诉,再次跑去汕头。

那时去汕头的路可是不好走,有车没车完全随机,姑奶奶大半是靠自己的脚底板。好在这次是她最后一次去,因为这次她竟然把娣花成功带回来了。

那天她到养父门口已入夜,敲门半天养父才来开,一见是她根本不让进,越不让进她越来劲,发了疯要往里闯,被养父当胸一脚踢坐到地上。

她大哭大吼惊动邻舍来查看,她含糊声称养父作风有问题,邻舍立刻兴趣浓厚,也有义愤填膺的要求进屋去查看,养父一慌,她趁乱再闯进去,简直毫无悬念,娣花缩在床边头发衣服一团糟,背上还有青瘀。

养父便给愤怒的人群拖走了。

姑奶奶绝不停留,又像娣花幼时一样给她拿外套一裹,趁着天黑,路灯也被之前武斗的人砸得没剩几盏,连夜逃回潮州。


后来跟阿公阿嬷他们讲起来,姑奶奶其实也说是后怕的。

潮汕最讲宗族,所有单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大家、一大族的人,跟任何人冲突都要做好准备跟一个大家族冲突。

而且过继孩子,人家也是有手续有字据,两边祠堂虽不像过继男孩那么重视,但总算也知情,冒犯祠堂就跟触犯法律一个性质。

还有那些四邻八舍,其中难免有与养父沾亲带故的,但凡有一人当场伸出援手,娣花乃至姑奶奶自己,都休想出那个家门。所以只要聪明点,胆子再大也不敢到人家地盘上抢人啊。但姑奶奶也说了,大不了“拼命”。

后来乱哄哄的,也有汕头的公安来过消息问起这边,最后也不了了之。

因为陈家惊讶说压根没有去抢过人哪,现在人丢了他们还想找养父去讨呢。

阿公没说谎,因为娣花的确没回来,姑奶奶敏捷,把娣花藏起来了。就藏在镇上一个农户家里——陈大夫的眼皮子底下。所幸那养父根本没力再来找麻烦,娣花在藏了好几个月后终于回到陈家。

本来阿公阿嬷是感谢姑奶奶的,但后来情况又变了。

运动过去之后,养父托人来传话,说现在政府归还了家产,他还想着娣花回来,招赘也行,就父女两个生活也行,现在他也老了,希望娣花给他养老送终,之后家产都给娣花。

但如果娣花不念多年的父女情,不回来,他就过继族里一个已经成年的子侄,到时候家产跟娣花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阿公犹豫,因为知道娣花受过害,多半不想再跟这坏蛋再见面。

阿嬷却表示可行,说娣花现在已经长大,那养父肯定欺负不动她了,娣花年轻力壮,只要厉害点是完全可以压过老头子的。而且这时候回去招赘,有婿仔保护更不害怕。

阿嬷感叹,只要回去了娣花的生活就会有保障,而陈家能给女儿的,只有嘴头上的教诲,吃不得住不了。

但姑奶奶反对,说已经给娣花想好了出路,出路就是去念书。




娣花从汕头回来时基本算个文盲,姑奶奶自己教她不现实,正好农户家的儿子之前念过中专类的学校,就请他教,每个月都会塞给这家人粮票肉票布票作为学费。她还去信给上海的老朋友,求问去上海念书的门路,但那时社会情况太乱太萧条,所有门路都堵死了,直到恢复高考。

姑奶奶下了决心,今后要送娣花上大学,所以认为哥嫂这时竟然还有让孩子回那边的想法太过荒唐,跟他们大吵。

吵红眼时阿嬷就怪她当初接娣花之前没跟他们打招呼,并且她回来向他们描述的那个情形也太巧合了,养父干坏事偏偏让你撞见,孩子亲爹去怎么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阿嬷甚至还说姑奶奶,莫不是自己没小孩就想要娣花,想要娣花给她养老,所以才编了这个无影迹的瞎话吧?

姑奶奶气得发毒誓,说情愿去坐牢,死在牢里,假如那养父冤枉。

最终娣花还是没有回汕头。

而那养父果然过继了儿子,儿子什么也没干就住进了修缮好的祖屋,拿到了全部财产。

更羡煞旁人的是,没两个月养父就病死了,非常及时,刚好够那儿子扮演一个床前孝子而又完全不辛苦。便宜都让他一个人占尽。

阿嬷因此更生气,说回不回去娣花本人并没表态,没回去都怪姑奶奶从中作梗。

然而这也是错怪,那段时间姑奶奶根本没跟娣花提这事,就怕再提汕头的往事会吓到她。

但娣花倒是反过来跟姑奶奶吵了一架,因为说想结婚,姑奶奶不同意。

原来她与农户的儿子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什么念书上学参加高考,之前的种种安排全成了姑奶奶的一厢情愿。娣花并不想走那条奋斗的路,娣花想恋爱,想成家。姑奶奶听完吵完,发现自己里外不是人,就病倒了。


阿公的态度一直不主动不明确,汕头来叫娣花回去,他犹豫。

姑奶奶给娣花安排念书考学的路,他不置可否。

阿嬷抱怨小姑子鲁莽行事坏了娣花名声以及阻挠她继承遗产,他没有反驳。

娣花提出想要结婚,他倒是答应得很快,还喜气洋洋办了婚礼,边吃茶边感慨,陈家祖上积德让他运气这样好,小女儿失而复得,还名正言顺从家里出嫁。

结婚后小姨的日子过得很好,就住在陈大夫的眼皮底下,从屋子后面出去走小路很近的一个地方。

农户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小姨夫,在一个民办厂里做会计,生活过得去。但生下穗穗,穗穗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这之后日子就开始拮据了。娘家再帮忙也很有限。小姨因而不时地向姑奶奶开口,姑奶奶有时也不等她开口。

姑奶奶自己也承认,小姨不肯听她的安排她也没办法,只能能帮一点是一点,毕竟可怜她从小受了大苦大难。

小姨也是有良心的孩子,明确告诉姑奶奶要给她养老送终,而且前些年姑奶奶生肺炎,是小姨在医院伺候了两个星期,比对自己亲娘、婆母都经心。

阿公阿嬷是高兴的,她们姑慈侄孝的图景太美好了,让人想起多年前姑妈的心愿,认侄女为女儿,姑妈会以亲娘的身份给她爱和保障,传出去也是老陈家的佳话。阿嬷尤其欢喜,以往那些怨言再也不提。

可等阿公当真提出来要给她们办一个认母认女的仪式,姑奶奶却谢绝了,不肯。原因是:就不肯。

阿公阿嬷很吃惊,再一想也觉得情有可原,都叹息姑奶奶的婚姻太离谱,烂尾,颜面尽失,是她人生的污迹,她必定一想到就伤痛,所以当然不想再入正轨。

好吧不办就不办,不给名分没关系,只要心里认这个女儿,给她女儿的实惠就好。

阿公去世前不久还向姑奶奶郑重地暗示过,当着家里人说,请妹妹替我照顾好我家这个小的吧。

那时阿公已经得病,都明白他日子不长了,这话就是托孤的意思。

姑奶奶听了笑道:“好。”

阿嬷也终于放下心,拥有姑妈这份遗产,娣花的未来稳当了。




后来阿嬷最恨姑奶奶这个“好”字,认为她诓骗,哥哥人一走,她就抛弃了侄女。

这是怎么发现的呢?

有次小姨去姑奶奶家拿钱,姑奶奶却说先等你把之前借的还了吧。

小姨惊骇,说家里实在困难一时拿不出来。

姑奶奶淡淡道,那就等你们有偿还能力了再借。

阿嬷当时听说,不敢相信人还能这么快就变脸,人心还能这么快就变质。

等了一段时间让小姨再去试探,还是同样的回答。

翻过年再去试探,姑奶奶不仅不改口还抛出一句话的道理:救急不救穷。

阿嬷因而知道姑奶奶彻底变卦。

更让她绝望的是,前年听说姑奶奶有个学生叫小吴,很得她喜欢,常常在她家中逗留,小姨几乎次次去了都能见到。

一开始也只以为她不过慰藉老人寂寞,陪着老师聊天,后来意识到这小吴多半有图谋,想借着跟姑奶奶的情感获取小姨一直渴望的东西。

果不其然,姑奶奶被发现在支付小吴去广州学习进修的学费,甚至一部分生活费。

阿嬷完全没法接受,认为姑奶奶用原本属于小姨的钱养活了小吴。

姑嫂两个吵过一架,从此再没见面。



| 杨云苏 著/果麦文化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07月


杨云苏(故园风雨前)

70后。生于成都,老家上海。曾在央视担任纪录片导演、制片人,喜欢「用文字复盘她所眷恋的生活」。


躯体借寓在上世纪末的老楼里,精神好像也沉迷于寂静狭小的一偏。世界变化那么急却不大理会它,作为活人有点儿失职。又绝不淡泊,物质非物质的惦记着太多。但所有欲望归纳下来,无非爱草木,恨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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