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被困在了一夜情对象家里 | 戏局

文化   2024-07-26 17:23   北京  


封锁和解封,似乎已经彻底离我们远去。然而身体的封锁终有结束,心灵的封锁却须由我们亲手解开。

都市生活里,我们都曾受困,受困于爱情和婚姻中的抉择,受困于职场的竞争与劳累,受困于成长与迟暮面前的恐慌……

封锁,其实是人生的一种常态,只是我们不能永远止步于此。或奋力解谜,或孤注一掷,我们才能打破壁垒,迎接人生新的挑战。

今天的故事是一个长篇,讲述特殊时期被封控在一起的三个年轻女人和一个中年女人,她们的情感世界所发生的变化。

她们分别是:

傅丽娜,恋爱四年即将结婚,但根本没下定决心,真的要嫁给这个早餐只做自己那份的男人吗?

高敏凌,一夜情之后,被困在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家里,最不巧的是,她还来了“大姨妈”……

邢悦,逃了一辈子的“自由职业者”,如果没有被封控的话,她大概已经退租并奔赴大理去找暗恋的人了。

张春兰,住在楼顶储藏间的扫地阿姨,为了赚钱两年没回老家,她想家,但家真的还需要她吗?

人物介绍完了,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封锁爱情故事》吧!

忧伤?不存在!笑料?满满的!

全文约109000字,前39000字免费试读。

傅丽娜竭力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屋顶临窗的天花板,又闭上了。
但是,从半掩的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天光,和在天花板上投射出的那方波光粼粼的水池,迅速进入了她的眼中。明暗相间的光影仿佛携带着一些远去的背影,她下意识想伸手,远远地喊一句:等等我。可是又不知道让谁等她。她像被误开的水龙头淋了一下,茫茫然不知所措。
但当这种茫然的惆怅还未来得及琢磨,画面便迅速切换到了下一个。
在下一个画面里,她在到处找她的鞋子,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鞋,要在婚礼上穿的。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帮忙找,掀起床单、桌布,转过来又转过去,却怎么找也找不到。红色的礼服裙子被傅丽娜紧紧拽在手里,露着双腿,就等着穿鞋。她整个人心慌意乱,腿上也凉飕飕的,不由把双腿蜷缩了起来,弓着背,被子蒙在脸上,像一只小小的蜗牛。
春天是好的,可是倒春寒和春天专有的混乱,就像青春期一样令人难捱。傅丽娜昨晚入睡时快凌晨4点了。有好几天,她都被失眠折磨着。梦境的碎片在脑中胡乱冲撞,而自己就像躺在一只小船上,在海水的拍击中摇晃起伏,头晕恶心。小小的船舱限制了肢体行动,她只好忍受着,不断抑制想要爬起来呕吐的冲动。
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嚣着好春光,大卡车轰隆而过,在减速带上哐当哐当颠簸几下,又嗡嗡嗡开走。像几声咳嗽、闷哼,也像汽车排出的尾气,一溜烟就消失不见。但是上周刚刚买来的宜家被套和枕套,还散发着昨日的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纤维材质的布料落在皮肤上,像盖着一层有褶皱的白纸,似有若无。声音构成的匆忙又热闹的白日世界吸引着她,而嗅觉和触感编织的舒适又让她心满意足,不愿醒来。
在被子底下捂了一会,脸上有点热。傅丽娜把双手伸出被子外面,想着再躺一分钟就起床。可是又十分钟过去了,放在外面的胳膊又变冷了,又得缩回被子暖一会儿。半小时就这样眨眼而过。
睡在一旁的许之睿翻了个身,像个婴儿一样砸吧了几下嘴巴,侧脸对着她,一只手垫在头下,从傅丽娜的角度看过去,正撅着嘴巴索吻。这张看了四年的五官忽然间变得陌生起来,好像被人重新做了排列组合,重新激起了傅丽娜的渴望。
她恶作剧似的轻轻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把许之睿的脸捏成一团,把自己的嘴唇贴到他厚嘟嘟的嘴唇上,鼻头相互摩擦。许之睿睁开无辜的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轻声嘟囔了几声,把她的手弄开,又把眼睛闭上了。
傅丽娜有一瞬间的失落,但看着他安静的脸庞,均匀的呼吸,羡慕之情掩盖了失落。看起来他并没有被即将到来的婚礼所困扰。
两人相处了四年。四年来,妈妈总把什么时候结婚挂在嘴边,傅丽娜也总是回答明后年吧。就这样一来一回,含混不清地说到今年。三月初的一天,妈妈去姨妈家做客,几个姐妹聚在一起聊天。电话那头,热情好客的大姨妈一边催促一边抱怨,“小丽呐,我都等了你三年了。前年就说明后年,今年该结了吧……”
傅丽娜一下失去了继续糊弄的说辞,哼哼哈哈地应付道:“嗯……对啊,今年……”
“今年什么时候呢?”
“就五一、国庆,或者过年吧……”
“唉……那我看要不就定在五一吧,时间刚刚好……”
傅丽娜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想的,脱口而出,“嗯啊……五一也可以……”
“哈……那就这样定了哈,不能再拖了。”
一顿聊天下来,傅丽娜和妈妈持续了四年的拉锯战,就这样被大姨妈给结束了。
当时她和许之睿正在吃麦当劳,两个人刚刚搬进在上海的第四个家,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用消毒液和强力清洁剂将上一位租客的痕迹抹去,里里外外换上自己的家具,铺上属于自己味道的床单被套。
两个人还未来得及洗漱,看起来都灰头土脸的。许之睿一听,打趣道:“ 结了婚就不能再闹分手了哦? ”
傅丽娜带着一种莫须有的惆怅,一瞬间红了眼圈。好像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她想过和妈妈不一样的人生的想法也就这样终结了。她将和所有人一样,在婚姻里逐渐成为妻子、儿媳妇、母亲……而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要去承担附带在不同身份上面的责任和义务。以前看到“我的前半生”这种词,傅丽娜还觉得离自己好远,如今脑中忽然冒出了这个词时,它却好像已经结束了。
她故意别过头,不让许之睿看到自己眼角的泪光。他正在为人生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而开心。她害怕自己的眼泪会被误解为不情愿。她很难解释,也不想花费口舌试图让他理解自己的心情。
接下来便是另外一场拉锯战,比如说买礼服啊、买首饰啊、拍结婚照啊,双方家长见面啊。傅丽娜越来越发现,办婚礼就是一场没有酬劳许诺的义务劳动。生气的时候她会想,她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不想做的事情?这种情绪勾起了她所有的被人强迫的记忆。它们一一在梦里排列组合出现,折磨着丽娜。
回忆结束,眼前的许之睿已经醒来,看丽娜望着自己发呆,哑着嗓子问:“你怎么了?”
不及女友回答,他便像拉玩具熊一样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傅丽娜本想借机倾诉一番,听见他重起的鼻息,气得抡起拳头一拳捶在许之睿胸口。
“怎么了?”许之睿茫然问道。
傅丽娜翻了个白眼,许之睿重新把她拉到怀里。丽娜这回挣脱开来,一下子转过身去,没想到许之睿居然也转过了身。丽娜听见动静,一下又翻过来。看着许之睿光溜溜的脊背,气从中来,心想,女人果然不能靠男人,还是得独立。她立马下床去了洗手间,决定今天一定要把拖了好久的一幅设计图做完。

至于两人从前天起就一直准备要去拍的证件照,暂且放着吧。毕竟昨晚失眠了,身体又不舒服。再说了,结婚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冲他刚才这个态度,谁出门谁是小狗。傅丽娜这样想。

傅丽娜从厕所出来时,许之睿已经起床,穿着家居服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热过的牛奶放在一边,他一手拿着吐司面包,一手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身体伴随着咳咳咳的傻笑声不住抖动着。
没有她的份。
丽娜站在浴室门口,眯起眼睛。真的要和这个人一起度过接下来的每一天吗?
“我怕凉掉嘛。”许之睿每次都是这样解释。确实,他上班时间比自己早一个小时,起床也早一个小时。等他到公司的时候,她才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可是现在都在居家办公,而且今天是周日。这就有点过分了。她可从来不在休息日只热一人份的牛奶,只烤一人份的面包。
傅丽娜本来不想计较的。既然她决定要做一个独立女性,就要做好自己赚钱,自己热牛奶,甚至自己带娃的准备。但是独立女性可真他妈难做啊。这种一声不吭就自己转身睡过去的男人,你还能期望他做什么?
还有一点,她都不想说。像他这种大块头,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好像她从浴室出来时没看到,他慌忙放下牛奶,伸手切换视频的动作,假装他从一起床就一直在看搞笑视频。太明显了,牛奶都洒出来了。
傅丽娜用吹风机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决定涂个粉底、画个眉毛。虽然今天不打算出门,但是女人要懂得自我欣赏——即使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她隐约看到视频里的擦边美女是一头黑长直。可她刚刚烫了卷发。她就喜欢法式卷,怎么了?
当她戴上上周新买的耳环时,他终于吃完了,还把杯子和盘子冲洗干净,放回了原位。这是丽娜喜欢许之睿的地方之一。他是个有秩序感的人。被子起床后要叠起来,牙膏要从底向上挤,锅碗瓢盆不能放在第二天,最好随取随洗。
但是傅丽娜讨厌秩序。或者说,她有自己的秩序:首先要让自己感到舒服,才能去做其他的事。可她后来慢慢发现,被子叠整齐放在床上,盘子干干净净地躺在橱柜里也不赖,前提是有人帮她做。
许之睿一边擦手,一边走出厨房。下台阶时还打了个长长的饱嗝,丝毫不知道房间里的空气已经不一样了。
傅丽娜涂上口红,在镜子里看到他朝这边走来。假装若无其事地拨弄自己的头发。看着他并没有停下躺倒在沙发上的意思,她想他已经发现了:女朋友今天不开心。最好再反思一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如果他哄卖力一点,我就原谅他。嗯,是这样。
“你今天怎么动作这么快?”他还以为她要按计划出门,一起去拍证件照。
丽娜没理他。
许之睿好像真的察觉到了什么,走到镜子跟前,弯着身体,去看她的脸。
丽娜假装生气,推了他一下。“别挡着我。”
“哎……等等!”许之睿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把傅丽娜的身体扳过来,双手捧着她的头。傅丽娜故意扭动身体,试图挣脱开他的双手。
“别动。”许之睿神情有点严肃,身体慢慢朝她靠近。
丽娜不由闭上眼睛。心想,爱情的火花还没有被时间彻底浇灭。
“哎呦!”一阵轻微的刺痛从丽娜头顶传来。
“你头上有根白头发,我帮你拔掉了。看,这么长。”许之睿拎着那根白头发,正为自己娴熟的手法洋洋得意,说着又把她扳回到镜子前。“是不是好看多了?”
傅丽娜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许之睿。转身从沙发上抓起一个抱枕扔向他。
失望淹没了丽娜的身体,她再一次问自己,真的要和这个人一起度过接下来的每一天吗?
丽娜不顾许之睿呆在原地,自己去厨房做烤面包、热牛奶,吃完后故意把杯子和盘子放在水槽里没洗,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打开制图软件工作起来。
她带上降噪耳机,打开音乐,鼠标点开一幅半成品的设计海报,把字体放大又缩小。之前找好的素材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她只好打开素材网站重新搜索。
她故意不去注意许之睿的动静。但高大的身躯还是进入了她的视网膜。只见他摸了摸鼻子,走了过来。傅丽娜内心升起一阵希望,只要他走过来问一句,“小丽,你怎么了?”她就告诉他原因。可是他只走到了沙发前,把抱枕放回原位,便转身去了自己的办公桌。
啊!简直失望透顶了。这一次,她是绝对不会主动说话的。绝对!
她把音乐开到老大,想要覆盖关于他的任何声音。但是脑中的声音无法覆盖过去。他不爱我。
当这个声音从脑中冒出来时,丽娜简直要哭了,一时间怨恨起妈妈来。妈妈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家的新朋好友,大家都等着五一参加小丽的婚礼了。这就意味着事情已经没有转换的余地。
“结了婚就不能再闹分手了哦?”许之睿的声音又响起来。
说的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
傅丽娜瞬间觉得房间好小,挤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得找个没有许之睿的地方呆着。说着,她便起身把电脑、鼠标一一放进背包里,背起背包准备出门。
“你要出去啊?”走过许之睿的办公桌时,他转过身来问,带着一副小心翼翼的口吻和委屈巴巴的受伤神情。

换成平时的傅丽娜,她早就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了。可是,这次不行。她没有理他,穿好鞋子,哐当一声出了门。

电梯里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出了电梯,从玻璃门穿过来的光线有点刺眼。小区公园里的绿植一片郁郁葱葱,昨晚刚刚下过雨,树下落了一层粉色的花瓣。不知道是不是疫情的原因,环卫工人也没来打扫,看起来乱糟糟的。
傅丽娜伸手拉门,怎么回事,楼门拉不开。她又使劲拉了几下,接连发出一阵哐当哐当的声音。门始终没有打开。
“别拉了,锁上了,拉不开了。”那个经常在小区门口保安室守门的保安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个封条,一叠贴纸和胶水。由于傅丽娜经常忘记带钥匙,两人已是点头之交。
“怎么这么突然?”
“楼里出现了两个密接,已经被带走了,整栋楼都要临时封锁。快把口罩带上。”
傅丽娜出门时忘记了戴口罩,从背包里翻找一通,找出一个罩在脸上。想起家里吃的没剩多少了。
“封几天啊,吃的怎么办?”
“暂时封7天,吃的明天居委会的会统一发放的。快回去吧。”
“听说别的小区都是先让出去采购物资……”
“我也不知道,我们接到命令就是这样的。”
算了,城东已经全部封锁了,又看了那么多离奇的事件,倒也见怪不怪了。傅丽娜想起她在网上订购的礼服和许之睿的西装正在路上,顺口问道:“快递还能进来吗?”
“可以的,统一放到小区门口,居委会再派人送上门。”
进电梯之前,她转过身来,隔着老远朝保安喊了一句:“你自己也小心哦。”
保安冲她挥了挥手,也没听见说了什么。傅丽娜心想,下次一定要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傅丽娜回到家里。换好拖鞋后,就发现许之睿从一进门就默默地盯着她。从门口盯到洗手间,再盯到办公桌前。
“干嘛?”傅丽娜终于回了一句。
“我刚才拔头发的时候把你弄疼了,是不是?”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
……
傅丽娜转过头来,像看不明生物一样看着他,心中的气竟一瞬间消了大半。但面上,她还是坚持了下去,装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许之睿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蹲在傅丽娜跟前,直接把自己的一颗头送到傅丽娜跟前。“你拔我,把我也弄疼。怎么样?”
“来,拔一根嘛?”毛茸茸的头颅在傅丽娜身上蹭来蹭去。蹭得她左躲右躲地咯咯笑。
看着许之睿一脸的讨好和无辜,她双手托起他的头,说道:“不是拔头发。”
“啊?那是什么?”一副被击败又不甘心的样子。
傅丽娜回顾事情的起末,一时间竟然无从说起了。“……你早上起来只做了自己的早餐。也不给我一份。”
“我那不是怕你出来就凉了吗?”
“老这么说。”傅丽娜鼓着脸把头转向一边。
许之睿跟着也转向一边。
“那你说,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将功补过。”
傅丽娜又把头转向另一边,许之睿跟着也转向另一边,两颗头像提线木偶一样一起过来,一起过去。傅丽娜突然快速闪回,许之睿终于败下阵来。
两人同时咯咯咯起来。傅丽娜一把推开他,“像个傻子。”
“我刚刚下去的时候,我们这栋楼被封了。”她说回正事。
许之睿一阵夸张的错愕,接着一连问了好多问题。有些是正经问题,有些就天马行空得让人大跌眼镜。傅丽娜却忽然觉得挺好。

接下来的封锁生活有人陪着,挺好。

一阵敲门声后,门开了。
“额……那个……”
高敏凌看不见这个名叫老妖怪……还是老怪兽的男人此刻的表情。从他语焉不详的语气中,她能猜到,那表情估计不怎么好看。然而此刻,她心里居然冒出一丝甜蜜。
“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多余的卫生巾,能不能先借我一片?”
开门的人是傅丽娜,她说有的,转身去抽屉拿了两片出来,“够不够?”
男人说够了,已经下了订单,估计明早才能到。傅丽娜递出去后才想起来,他不是说自己单身嘛?但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脱单了呗。
“恭喜你!” 傅丽娜露出一抹姨母笑。
“额……唔……谢谢!”男人难为情似的,一只手在头发里乱抓。
傅丽娜关上门想到他刚刚居然红了脸,摇头笑笑。会脸红的男人,简直就是稀世珍宝。
高敏凌开着门,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在老妖怪……怪兽进来前,咬住下嘴唇,将裂开的嘴角收了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谁能想到,她将在这个陌生男人的房间里过一周。要是被同事兼好友娄佳慧知道了,肯定要被笑死。高敏凌觉得还是先不要告诉她,等自己处境稍微好一点再说。
此刻的她,脸上还留着昨天的化妆品,脸上油乎乎的,睫毛膏黏在眼睫毛上,眨眼睛的时候硬硬的,又偏偏提早来了大姨妈。高敏凌本来想在他醒来之前溜之大吉,打车逃回自己家,却被突如其来的封锁堵住了。
守门的保安固执得像根木头,怎么说都说不听。她说自己只是来朋友(朋友真是个万能借口)家借宿一晚,只待了几个小时。
“封条贴了就不能取下来了。”保安理直气壮,完了还说了句,“谁让你疫情期间乱跑……”
高敏凌本来身体不舒服,一听这责怪的语气,火气蹭地一下冒了出来,说话声音都大了。
“我连外出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保安隔着玻璃门冷笑一声,“就你没有?所有人都没有好不好?”
高敏凌抑制住脱下高跟鞋,用鞋子砸玻璃的冲动,“我又不住这,你让我去哪?”
“回你朋友家再住几天呗。”
高敏凌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来。要真是朋友就好了。她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
回到老妖怪的家里时,两人分别坐在一边,谁都没说话。显然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猫躲在床底下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人,气氛有点尴尬。
但眼下最迫切的事还是先弄到一片卫生巾。
老妖怪露出为难的表情,说他可以去找室友借一下。
这是一个大套间,左边的大一居上周刚刚搬进来一对情侣,女的挺热情,两家经常见面打招呼。右边虽然也住着一个女的,但是基本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
高敏凌接过卫生巾时说了声谢谢。歪过头,不让男人看见自己的正脸。虽说已经一起睡过一夜,但还远远不到能脏着脸从容面对彼此的程度。如果不是无处可去,她是绝对不会让他看见自己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样子的。
这是原则问题。
就像每次起飞前和一波人出去,下一次又和另一波人回来。她已经熟悉如何在短暂的关系中变得舒服自在。而亲密关系对高敏凌来说是片未知地带,任何更近一步的试探都会让她变得警惕和不自在。
高敏凌坐在马桶上叹了口气,觉得7天就像7年一样漫长。还能怎么办呢?就当这是一次连续一周的国际飞行吧,早班连着晚班,一连飞7天。虽然最长的一次是连续飞了4天,回来后她整个人在床上躺了3天。7天,就当极限挑战好了。高敏凌站起来,马桶一阵哗啦啦的抽水声。
当她洗漱完毕穿着老妖怪的卫衣回到房间时,他正要把头套进套头衫里,显然有点猝不及防。他可能不知道,空姐的速度可不是开玩笑的。房间好像重新收拾过了。他穿好衣服,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
“你……”
两人同时僵立,同时开口说话,又同时闭上了嘴巴。
房间在缩小,空气变得凝固。高敏凌能看到他衣服上的线头长长地耷拉着。
显然穿反了。
高敏凌心里觉得有点可爱,开口道:“实在不好意思,要打扰你几天……”
“呃……没关系,都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这个词听起来好像不是很恰当。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话。空气越来越凝固。
忽然,猫从高高的书架上一下子跳了下来,走在主人脚跟前喵呜喵呜地叫。
两人都轻轻出了口气。
“我先喂猫,待会做早餐吃哈……”
“没事,我自己叫外卖就行。”

“没关系,外卖要很久,我很快的……”说着他把猫粮放进碗里,一溜烟出去了。

早餐是一个三明治,煎蛋、黄瓜和番茄夹在黄油煎过的面包中间,有一股奶香味。两人盘腿坐在阳台的宜家矮桌上用餐。猫缩在一边望着窗外。
高敏凌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她对丰盛的理解就是热腾腾的意思。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凌晨3点起床,拉着行李箱穿过黎明前的街道,开完会在飞机起飞前站在机舱门口跟每一位不认识的人说欢迎的话。她没有早中晚餐的概念,饿了就随便吃一口。那是一种悬空、失重和每小时一千公里的生活。
这么说吧,她看过一天当中最好看的天空,去过特拉维夫的海滩,在法国巴黎喂过鸽子,在爱尔兰都柏林喂过鹿,在欧洲饰品店购买便宜的大牌,唯独从没好好坐下来吃一顿热腾腾的早餐。天呐……这么说是有点煽情了,但事实如此。
这种感觉有点像飞机从空中降落时,打开机舱的那一刻太阳正好照进来,照在她飞了一夜的疲惫的身体上。
她听到她心中的某些原则像春天河面上的冰块,在碎裂,在瓦解。
她感到害怕起来。
“吃完我来洗碗。”高敏凌赶忙说道。
“好……”对面的人倒是不客气。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尹汉文,叫我汉文就行。”
高敏凌心想,这名字和他的昵称一点都不搭。“我真名叫高敏凌。敏捷的敏,凌霄的凌。”
“高敏凌……我可以叫你高美丽吗?有点拗口呢……”这么一看,尹汉文把食物塞在嘴里咧开嘴角的时候,确实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妖怪。
敏凌愣了一下。
也曾有人这样叫她。但已没人这样叫她。
风从正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轻轻打在她脸上,她好像听见有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高美丽……美丽……”喉头一阵哽咽,三明治堵在食道口,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将它冲下去。猫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又抖了抖身子重新趴下,把脸贴在爪子上眯上了眼睛。

她点点头,说道:“可以呀。”

中午,尹汉文坐在桌前工作,红红绿绿的字符串在电脑屏幕上跑来跑去。猫咪一会儿躺在主人怀里,一会儿窝在电脑旁边睡觉打呼噜。高敏凌只能坐在沙发上刷手机,不时发出咳咳咳的笑声。
尹汉文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吃水果,又一会儿提醒她冰箱里有可爱多和啤酒。她抬起头要了一瓶啤酒。她不敢惊扰猫咪,因为从小怕小动物,见猫咪走过来只是远远地摸摸她的脑袋,也并不真的跟她亲近。
拿回啤酒后,尹汉文起身去厨房做午餐。高敏凌问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待着就行。不到一个小时,他端着一盘白灼生菜和一盘蜜汁鸡翅回来。高敏凌很自然地走到厨房盛了两小碗白饭,香气腾腾的,引人口水直流。
两人静默着吃完,高敏凌争着洗碗。尹汉文一把把围裙套在她头上,又指洗洁精在哪里,筷子放哪里,盘子洗好放哪里。高敏凌在洁白的泡沫里把盘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水哗啦啦地冲在她手上。她惊觉,脑中怎么会冒出做家庭主妇也不错的念头来?只能马上摇摇头把它摇走。
“美丽,做空姐怎么样?”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尹汉文忽然打开了话匣子。
高敏凌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一天已经腰酸背痛,正好从正在看的小甜剧上抬起头来:“啊?很辛苦啊。做程序员呢?”
“也很辛苦。钱多事少死的早听过没?说的就是我们。”
“世上没有不辛苦的工作吧?但我感觉会写代码的人都好厉害哦,我是一个都看不懂。”
“很简单的,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呀。”
高敏凌把嘴巴抿成一个向上的弧度:“我不想。”
一时间又没话说了。
“晚上你睡床,我睡地板啊。”尹汉文忽然说。
高敏凌才仔细打量这间小次卧来。屋里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办公桌和椅子,装饰和生活用品也不多。她猜想他可能是奉行极简生活的那类人。
听他这么一说,高敏凌回道:“我睡地板就可以了,我是客人。”
“哪有让客人睡地板的道理。”
按照正常逻辑,女的肯定会被男的绅士气概所打动。但高敏凌却觉得这样一来,事情就会麻烦很多。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她坚决睡地板。
“我的房间我说了算。”尹汉文坚持道。
这样的话,再推辞好像就显得小家子气了。她点了点头。
其实还有一个方案,就是两人睡同一张床。但他们约定好似的,一起忽视了这个方案。好像这个方案根本不存在。
“我有点好奇,和不同的人约会,不觉得累吗?”尹汉文突然话锋一转。
“就是因为怕累,所以才只约会啊。你呢?”
“我嘛……一个土里土气的人,想要做点改变,这样说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啊,都是成年人了。”
“那你为什么回我私信?”
“唔……那个……因为老妖怪还是老怪兽这个昵称有点可爱……”
其实,最终促使她回信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关于美食博主的标签。虽然只待一晚,但容易让人想起一个男人带着围裙给她做饭的画面。
当她把这想法告诉娄佳慧的时候,她还说,“我看你是想结婚了。能一块做饭吃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心跳加速?”
娄佳慧这话也有道理。但她大部分的约会也没到一见面就心跳加速的程度,顶多兴奋一会儿。难道是老了吗?不过,32岁的女人还能期望得到什么爱情?最多在脱掉衣服、裸体相对的瞬间,感受一下抛掉社会身份之后仅留的一点动物性。
那点动物性就是她所剩不多的人性了。很珍贵的。不然在日复一日的“您好,请慢走,您还需要点什么”中,高敏凌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会说话的机器人而已。
但结婚还是算了吧。结婚只有无止境的麻烦。她害怕麻烦。连恋爱都想谈轻松的,不用相互猜来猜去,不用担心受伤害,也不用对彼此负责的那种。
“是‘妖怪哪里走’。”尹汉文摸摸额头,假装有点受伤。
“哈……对不起,我的意思是很可爱。”
“可爱就是土的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
“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吧,保持自己的风格。”
“不用安慰我啦。”
“好吧。你哪里土了?”
“我前女友说的。”
“怎么说?”
“说我不会定制旅游计划,不会送节日礼物。今年情人节我送了她一条白色的围巾,是夏目友人帐的周边。她直接崩溃了,嚎啕大哭,说她为什么不配拥有浪漫的情人节礼物,问我到底爱不爱她。”
“我说假如我不爱她,我又为什么每天做菜给她吃?”
“她说我只会做白灼生菜和蜜汁鸡翅。我对她的爱也只有一盘白灼生菜和一盘蜜汁鸡翅那么多。”
高敏凌忍不住想笑,但一想好像不太礼貌,于是回道:“那很多了。”
“白灼生菜和蜜汁鸡翅很廉价吗?”尹汉文问。不等高敏凌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说起来:“前一天你就得先把鸡翅解冻,腌制好,在冰箱放一夜。有次我下班回来忘了,睡到半夜起来腌制好又去睡。”
“ ‘你应该用这些时间去考证、考研。’她这么跟我说。”
“人家说的也没错啊。”
“可我到底考证、考研干嘛?”
“她可能就想看到点希望吧。”
“我无法给她希望咯?”
“人还是不要向别人要希望,最后发现只会得到失望。”
“她要能这么想就好了。”
“你还想着她。”
“没有了。”
“你有。所以你找我。”
“你比她好。”
“谢谢。”
高敏凌站去窗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头一阵咔哒咔哒脆响。“再坐下去骨头都给坐散架了。”
拉伸完转过头,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歪头轻轻说了声:“你不土哦。”
尹汉文抬起头呆了一下,又噗嗤一声低下了头。
邢悦冲完澡正在吃麦片的时候,电话响了。
“喂,你那个快递今天走不了了。要不你先取消一下吧。”快递员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急躁。
麦片一下喷洒了出来,邢悦一边抓起纸巾擦干净,一边问。问完之后,她心里一阵绝望。东西已经寄出去一半了,还剩下一些基础必用品打算今天寄走。房子已经挂了转租,晚上就不能住了。
邢悦一下躺倒在了床上,脑袋嗡嗡地响。第一反应是问下房屋管家,能不能再短租一周。结果管家告诉她,最短也要租一个月。那意味着她要因为封锁白白流失2500块钱。她从床上跳起来骂声fuck,最后还是狠心签了续租合同。
无力感从头到脚把她包围。还好一夜未睡。困意马上驱除了愤怒。邢悦觉得自己像一根被雨淋湿的发霉的稻草。
在闭上眼睛之前还是给维哥打了视频。
“你先别慌,钱没了就没了,主要是安顿好自己,买点吃的囤着。不就7天吗?反正你平时也不出门。要是闷得慌,随时找我聊天。”
邢悦喜欢维哥的两面性,社交平台上的他是犀利的,但是私底下又很温柔,平易近人。因为喜欢他,连带喜欢他写的那些文章。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已经是知名 KOL了,而自己只不过是他曾经的一个手下,他却仍然愿意和自己做朋友。
“要不来大理喽?”
这是邢悦辞职以后吐槽不想再在大城市待了时,他打趣的话。
“来这里可能收入会下降,但是养人。养人很重要啊。只有养好了才能继续出发,不是吗?”
邢悦当时都哭了。她说倒是真的可以去大理待一待。就当 gap一段时间。这样说了大概一个月左右,城东疫情爆发后促使邢悦做了最终的决定。因为房子要等转租,所以只寄了一半,另一半本想在转租后再寄过去,结果她等了三天就不想等了。扣了一半押金后,就全部委托给了管家。
然而事情总是这样的不顺。
“你需要我给你寄一点东西吗?”维哥问道。
邢悦心里一紧,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房间,摇了摇头,“不用了,该有的我基本都有。就是要看的书全部寄过去了。”
“我给你寄回去也行。”
“别了,到时候我又要带过去。正好我可以把之前想看的电视剧和电影全部看完,再投几篇稿子,把流失的钱都赚回来。”说到这里邢悦变得兴奋起来,“我还会写隔离日记,这段时间会是我的高产期!”
视频那边的维哥被她逗乐了。“那祝你写的开心!”
邢悦已经有点手舞足蹈。她不想挂视频,想和他一直聊下去。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今天午饭出去吃吗?”
还没等邢悦开口问,旁边是谁,维哥先开口道:“我先去吃饭了,有空再聊。”

邢悦说好,有空再聊。挂了电话,她心里却有些没来由的失落。

这会儿电脑右上角显示已经12点了。邢悦从桌前站了起来,脖子试着向后仰去,耸肩,挺胸,斜方肌一阵酸痛,表情像是牙齿被什么酸到了。她倚着桌子向后拉伸一下,又向上伸展一下,所有动作都带着睡意,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浑浑噩噩。
她端起碗去厨房,穿着棉袜的双脚冰冷又僵硬,贴着地面行走,弓着背,像个虚弱的老人。
邢悦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心里有点怀念泉州老家的温暖天气。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穿短袖了吧。妈妈前天发来的照片里一片葱郁,她正带着遮阳帽穿着塑胶靴给菜浇水除草,坏牙无所顾忌地裸露着,好像阳光都被她吸到了脸上。好像生活正如她所展示的那样开阔。
那个瞬间,邢悦有点怀疑打算搬去大理的决定是不是对的。她所熟悉的家乡小镇的生活重新吸引了她,这才让她延迟了快递寄出的时间。
但她很快清醒了过来,正因为熟悉,她的生活会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镇上每个人眼前。大城市只欢迎年轻人,当年轻人不再年轻,它就会把他们像处理报废品一样处理掉。而小镇是老年人的小镇,他们有绝对的权威要求你跟他们一样,遵循千百年来的习俗生活。假如,她只是逃离一群人,去跟另一群人保持一致,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实话,邢悦很讨厌“逃”这个词,好像每个人生来就得做勇士,铁骨铮铮,迎难而上。小时候妈妈老说姐姐是胆小鬼,因为害怕学习考试,就经常逃课。其实不是的,作为妹妹的她才是胆小鬼,只要躲在作业堆里就可以不用帮忙做农活和家务活。毕业后躲在大城市,也不用去考公务员。如今躲在梦里,就可以不用在职场厮杀。
她不愿想起姐姐,快速把有关她的画面在脑海中抹去。目前为止,她所做的所有选择好像都是在逃。但她在决定搬去大理时告诉自己,这一次不一样的,她喜欢的人在大理,这一次她没有再逃啦。
但想起刚刚快递员的话,邢悦又像被什么打败一样,重重呼吸了口气,走到客厅。客厅弥漫着煎蛋、奶油的味道,她皱起眉头,随手打开了油烟机。她心想去大理后,一定要租个整居,那里房租便宜,不多的积蓄和兼职赚来的钱是可以担负自己日常开销的。最重要的是,周末可以绕洱海骑行,房间呆腻了可以去田间走走。
她把碗洗好,关掉水龙头,抬头的时候,却被头顶的柜子狠狠撞了一下额头,疼得她龇牙咧嘴直吸气。又想到大理也去不了了,想到维哥电话里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好像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一样,眼泪直流。

回到房间,邢悦哭了一会儿,本来打算睡个午觉,索性不睡了,拿着烟和打火机出了门。

邢悦在楼顶时,住在楼顶储藏间的扫地阿姨张春兰,正看着家族群里的一张照片发呆。
如果没有封锁,她现在应该正握着拖把在商场旁边的办公楼里拖地。住在一起的另外三位工友,昨天因为没有核酸证明被小区业主赶了出去,今早回来时楼门就锁了,现在正挤在便宜的旅店里,要挤7天呢。张春兰一边庆幸自己正好轮休,一边觉得内疚,心里很不是滋味。
照片里白雪压松,黑色的雪水把水泥地面弄得又脏又乱,无处落脚,好像煤水泼了上去。远处雾蒙蒙的群山包围着寂静的村庄,近处院子大门口红色的春联还没有撕掉。
张春兰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邻居红霞的家。房间的门帘被风半吹起,室内光线黯淡,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有种静谧的力量吸引着她。好像她就坐在火炉边,一边织着毛线,一边看着窗子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心里想着前几天刚刚播种的玉米会不会被这场春雪杀死。
张春兰心里一阵羡慕。好像她在家乡度过的全是些美好的时光。
她今年52岁了,已经两年没有回陕西乡下的老家。昨晚梦见自己在地里种玉米。好多人来帮忙,一行一行白得发光的塑料膜铺上去,一手戳洞,一手把用营养液泡过的种子丢进去。空气中是新土和青草的味道,河道里的水抽进来,洒在塑料薄膜上,像细细密密的雨声。在正午的阳光中,远远望去,像一条条泛着银光的流动的河。梦里回家的时候,她还顺手摘了一把田埂边的洋槐芽,用水焯一焯,凉拌或者炒鸡蛋都可以。
想到这里,她给老公打了个视频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她想到他在的城市没有疫情,这个时间正上班呢,又给大儿子打了过去。儿子正在老家县城的菜店里忙碌,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掉了,儿媳妇训斥小孙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期望落空,心里难免烦躁,张春兰一把把手机丢开,走进了旁边的厨房。
厨房好久没用,到处都落着一层灰。她接了水,把抹布弄湿,挤一点兑了水的洗洁精,四处擦了起来。看着泡沫在手中一堆一堆地冒出来,水哗啦啦一冲四散,张春兰心情变好了点,忽然有了想煮一碗面吃的冲动。从昨天起她就没什么食欲了。
旁边的三个坛子里,一个是她自己腌制的辣椒酱,一个是小凤腌的咸菜,还有一坛是她们照着网上的视频腌制的辣白菜和萝卜丝。她想,即使四个人在这里困上一个月,也是饿不死的。

房间还有一袋米,三箱面,一袋特价面包,两箱零食,都是她们在超市下班时以极低的价格买的。零食总会寄给老家的小孩子,有些会带一些给同城的老乡。面包她们自己早上起来就着咸菜当早餐吃。没想到,这会儿倒派上了用场。

吃完面,她本来想把上周买来的一大袋小米椒晒一下,太阳不错,晒干了可以放好久。但是楼顶上来一个人,是个姑娘。之前也见过几次,老来这里抽烟。张春兰想了一下,还是等她走了再出去吧。城市里的人总是不太好说话的。
张春兰住的房子在这个九层楼的楼顶。本来是个杂物间,小凤的老乡在物业工作,问了下上面,租给了她们。
四人都很喜欢这个房子,空旷的楼顶像个小岛。夏天的时候,晚上下班回来可以坐在室外吃西瓜聊天。很像老家的麦场。旁边她们又搭了一个简易房当做厨房,休息日可以自己做饭吃。在张春兰的生活经验里,勤劳总是没错的。只要双手动起来,不管在怎样艰苦的环境里,都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她在商场扫地的同时,也在回收纸箱、塑料瓶和废弃的衣物,一个月下来,光是卖废品的收入都能赶上工资了。老公在船厂做工人,两口子两年没见面了,他们就是靠这个供女儿和小儿子上大学,给大儿子娶媳妇。现在正在攒给儿子买房的钱。现今,她被疫情困在房间,班也上不了,废品也收不了。怪憋得慌。
眼看那姑娘已经抽完一根,烟屁股插在栏杆上,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燃。张春兰被她夹着烟的修长纤细的手指所吸引,那上面涂着发光的杏色指甲油。她伸出自己粗糙的,指关节肿大的双手看了看。想了下如果她也涂上指甲油,用那样的姿势夹根烟,会是什么样?想到那极不和谐的画面,张春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妈一点都不精致。”她想起有次过年吃饭的时候,女儿指着桌上盛菜的铝合金碗盆说道。
“你妈老了么。” 她这样回。
其实张春兰想说,你妈也有过年轻精致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还没有你们兄妹三人。那时候生活的重担还没有压在她肩上。她也会用成套的餐具,烫时髦的头发,房间贴巩俐和黎明的海报,时间充裕得好像怎么消磨都消磨不完。
自从有了孩子,时间骤然就变快了。每一天不管怎么用,还是换不来足够的生活费。每天早上4点起床,生火揉面蒸包子,在上自习的学生一涌而至,提着早餐进校门之前,她甚至脸都来不及洗一把。
精致?生活的重压早把你妈变得不仅粗糙而且野蛮。但若不如此,又怎么能让你们长这么大。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为什么你看不到妈妈顽强的一面?张春兰生了几天闷气,但是发现说这话的人居然一点没察觉到。后来她想,做母亲就是这样,子女的注意力从来不在你身上,但你还是无法抑制地爱他们每个人。
看着姑娘的样子应该比她女儿大不了几岁。张春兰一边洗好青菜,切好葱花,一边观察着姑娘的动静。锅底下的火苗噗呲噗呲作响,忽然一个不小心,菜刀在指甲上擦了一下,但没有擦破。一阵心惊。
锅里的水要开了,她伸头看了眼窗外,姑娘还没走,心里觉得不对劲,但又怕多管闲事。想起前几天看到有人因为受不了封锁生活跳楼自杀,她一下把火关小,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姑娘正往护栏上爬。
“那个……美女……”张春兰心脏砰砰直跳。又怕自己声音太大吓到人家。
“美女……” 她又走近叫了一声。
邢悦挂在栏杆上身体转过来。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从护栏台阶上退下来,掏出左边那只正对着张春兰的耳朵里的耳机,问:“怎么了?”
“我看你挂在上面,很危险……”张春兰仍旧小心翼翼的。
邢悦看看自己刚刚站的位置,一下明白阿姨的意思,忙说道:“哦……没有没有……我耳机掉在护栏外面的缝隙里了。”
“那你不要自己去取嘛。”  张春兰走到护栏那里,伸头看了看,“阿姨帮你弄。” 说着回到自己的厨房里去。
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是由四根筷子连成的,首尾用红色塑料绳子绑着,末端绑着一个勺子。张春兰走到护栏那里,轻轻一舀,就把耳机舀了上来。
邢悦睁大眼睛,不住地说着:“谢谢阿姨,你太厉害了!”
“哎……不厉害不厉害,不要爬到上面去,很危险的……”
“好的,好的……”
邢悦一边往回走,一边回想刚才的事。大城市或许真的可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这点挫折,还远不至于让她寻死觅活。
但刚才阿姨担心的模样,让她不由想起自己的妈妈。她们好像能给生活施以魔法。就算刚才是真的想跳,自己估计也会乖乖听话了。再大的绝望面前,有她们在,好像都能升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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