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笔五年的“网文大神”陈若男决定重启写作事业,请出版社给她找一个助理,却不是为了帮助自己,而是整理前夫的遗稿。
“如果有出版价值,就帮他出本书,当作他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
年轻而执拗的助理柳行,进入了凶宅整理遗稿,在过程中,他发现了陈若男婚姻中的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不算是真相。
真相到底是什么?
她说:“你猜。”
全文约20500字,前8500字免费试读。
我在最成功的那些年不仅租了两室一厅的工作室,还请过助理。助理的工作内容琐碎,总结起来就是围绕我、服务我,帮助我完成小说,尽可能减少我的体力和心力损耗。
每天的安排都很简单。
助理做早午饭,确保我11点起床就能吃上。
吃完之后我喝茶,查看新闻,遇到有兴趣的题材就交给助理,让她设法找到更多资料,打印出来放到素材库里。
1点半,我去楼下会所运动,长期的写作需要充沛的体力作为支撑,再不喜欢运动也必须坚持。助理打扫工作室的卫生,上网站收集整理新一章更新后的读者评论。
下午3点,我洗完澡,开始回复读者评论,我口述,助理打字。这项工作本身很简单,基本上半小时内就能完成,但评论中往往会有读者猜测下一步的情节走向,如果和原有的构思雷同,就要琢磨怎么绕开,这是我坚持不存稿的理由。
偶尔会有文学网站或者影视公司要求开会,我也会约在下午,请他们来工作室面谈,个别难搞的要我去公司,我自己开车往返,不会强求助理陪同,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肯定需要这点自由的时间做她想做的事情,但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会带着她一起去。
我不是介意分享资源的人,而且说实在的,文化产业的人和其他行业的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先敬衣冠后敬人,无非是势利得不那么直白而已,带着助理会提醒他们对我高看一眼,在讨价还价的时候,助理的作用类似我手上的爱马仕包,或者不经意摆在桌上的宝马钥匙扣。
没有意外的话,下午6点我和助理一起吃晚饭,吃完之后助理收拾,我进卧室休息、构思。
晚上8点,拉上窗帘,放音乐,点根烟,我开始口述今天的内容,助理打字记录,到12点,收工,由助理校对之后贴到网站上,设定在当天早上8点更新,我写的都是各种行业背景的婚恋小说,这时候正是读者早上通勤的高峰期,也是他们阅读的黄金时间。
收工之后,我看一部电影,吃点水果,再看些书或资料,凌晨3点睡觉。
每周日我回家,助理放假。
这份工作包吃包住,工作难度不高,我是个好相处的人,给的薪酬也算合理,但显然并非长久之计,毕竟无法提供什么职位上的成长性,而且占据了过多的时间,不过在履历上写“曾担任陈若男(笔名鬼目)私人助理”,倒也不算丢人。
那时候我是颇有名气的网络作家,所谓的“网文大神”。
我先后请过四个助理,她们都很惊讶我的稳定输出能力,四个小时内肯定能完成5000字的一章,前后衔接顺滑,给出三四个转折推进,结尾留下扣子:“好像陈老师脑子里有个程序,怎么做到的?”
“这个没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写作过程就是你学习的过程,你肯来做这份工作,无非是想学这个。”
我的工作室像是个小型的私塾,或者说某种手手相传的手工作坊,助理来的时候都说想学习写作,最终收获的却未必是她们最初想要的。
第一个辞职之后也成为网络作家,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她几年后自己也请了助理,说不然肩颈脖子就完蛋了:“而且助理除了干家务、收集资料和打字,也是第一个读者,观察她的反应就能明白哪段是精彩的,哪段还要修改。”我笑:“你果然明白了。”
第二个的性格活泼外向,相当强势,不肯错过每一个厉害甲方的会议,开会时经常张牙舞爪地唱白脸,是影视公司看到都会头疼的人物,我们相处得不错,但这种古墓派的生活无法满足她。她提出辞职的时候已经找好了下家,正是当初为了合同细节吵得最厉害的影视公司,不打不相识,对方对她的能力相当欣赏,算是一拍即合。逢年过节,我会收到她的微信,title一路见长,礼貌周到地提醒我明年公司重点想做的题材。
第三个是最用功写作的,熟悉了之后,她经常把自己写的小说给我看,求我指导,我尽力帮助她,好几次帮她逐字逐句修改稿子,但她始终没能写出好作品,最终考上了文学评论的研究生后辞职。我恭喜她,她好像害怕我失望:“陈老师,我努力过了,我不是那块料。”我安慰她,并不是非要写作的,她还是不开心:“如果能写作,谁想干评论啊?”
她的不甘心我能理解,但她放弃得很对,她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写作这件事情的确不是光努力就能成功的。我是真心为她觉得轻松,鼓励一个没有天赋的人去干一件需要天赋的工作,是非常残忍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一样及时清醒过来的,她的放弃对自己来说是好事。
第四个是王伶俐,她倒不是辞职的,是我提出了解约。
最后那几个月,我已经明显地感觉自己不行了。我写的东西仍然是过得去的,从技术上来说,应该比早些年都成熟完满了,设定刁钻,对话有趣,情节多变,节奏明快,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丧失了让人能够沉浸其中的东西,好像丧失了魔法。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自我怀疑和自我安慰之间跳转,到了写大结局的晚上,我前所未有地卡文了。
明明已经考虑得非常成熟,明明各种伏笔都已经埋藏到位,明明知道各路人物面对的将是他们唯一正确的结局,我却忽然充满了怀疑。
我想象中的大结局,不仅是要对故事进行收尾,还要肩负起提升整个故事质地的重任,让故事不仅只是故事,而是成为对于生活的寓言和象征,以前这一点总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但那晚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我反反复复斟酌情节,却始终给不出能让自己满意的收尾,折腾到天都亮了,我才凭借着“永不断更”的意志力勉强完成了这一章。
这个无比漫长的夜晚让我做了决定,我告诉王伶俐,我不写了。
王伶俐很吃惊:“陈老师,你写得还是很好,秒杀市面上九成的作品。”
其实“还是”这个词就说明了一切,我点根烟:“秒杀九成是不够的,要秒杀九成九才行。”
读者凭着惯性还会追看我的小说,但他们迟早会像我和王伶俐一样明确地感受到魔法的消失,到那时候他们会是最现实无情的。等他们明白过来,无论是亲热的“鬼大”还是尊重的“鬼目老师”,都会成为过期、德不配位的代名词。
我对王伶俐说,我很确定我已经没有了那种魔力,必须暂时封笔:“我不能让鬼目这个笔名贬值,见好就收。”
王伶俐在我推荐下去了出版社,她很快打出了一片天地,如今已经做了好几本畅销书,是个独当一面的王牌编辑。王伶俐说过,正是和我相处的那段时间培养了她近乎直觉的能力,她能够第一时间辨认出作品中是否有着那种充满魔力的东西。“这种东西是成就好作品所必须的,再好的营销、再大的名气都无法替代。我很公平,我只认它。”
当时只是想暂时封笔,集中精神处理生活中必须处理的一些事情,调整状态,再继续写下去。我也没想到,有些事情处理起来居然这么麻烦,纠缠不去,这暂时封笔,一封就是五年。
我给王伶俐打电话的时候,她非常惊喜:“陈老师,你要再找助理?出山了啊?打算写什么?可以签给我们,我们这几年代理全版权的许多作品都卖得很好……”
我说不是为了我找助理,是为了我前夫,确切地说,是我死掉的前夫,这份工作有些难度,薪水好商量,因为工作地点在所谓的凶宅,所以最好是个男的。
王伶俐沉默了一阵,我知道她很惊讶,认识那么多年,她从来不知道我结婚了、离婚了,更不知道我前夫去世了,但她很快就镇定了:“好的,具体工作内容是什么?”
我对王伶俐讲了工作的具体要求,她考虑了几天,给我介绍了柳行。
“一年前这个男孩子在我们社做过三个月实习生,特别喜欢看书,也喜欢写作,写得挺不错,就是有文学梦的那种年轻人。难得的是很踏实,能吃苦,工作仔细负责有条理,为人不像现在的很多年轻人那么浮躁,本来是肯定要转正的,后来发现他的学历证书是假的,大二就辍学了。”
我问王伶俐:“他都写过什么?有可以给我看的吗?”
王伶俐说稍等,待会儿她找找,邮箱里应该还有,他投简历的时候附着作品。“青春文学,但是真的不错,让人眼睛一亮。”
“除了学历的问题,有没有别的毛病?”
“话很少,很较真。”
“这都不是毛病。”
挂了电话没多久,王伶俐发了个邮件过来,是柳行的三篇小说,我看了一下,果然是青春文学,情绪大于情节,留恋于语感,还没有解决最基础的结构问题,因此写着写着就难以为继,新手该有的毛病他都有。
但从这些文字中,我能辨认出成为作家的可能性。看得多了,写得多了,我能够看出这种可能来,有的人,比如我的第三个助理,她知道的太多,想表达的却太少,每一篇小说都在尽力模仿他人,或者追随热门的写作题材,却没有对于活生生的人的观察与理解,缺乏表达的真诚与勇敢,这样的人很难成为作家。
而柳行的小说却始终都在诚恳地剖白自我,那种剖白还缺乏深度,也过于狭隘,却有着一种难得的热忱。如果努力的话,如果专注的话,如果幸运的话,这种热忱可以成就他。
我给王伶俐打电话:“就是他了。”
见面那天下午下雨,我在楼下等了柳行一会儿,他准时到了,没有打伞,全身湿漉漉的,背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双肩包,大概是跑着来的,脑袋上冒着水气,看上去二十三四岁。
高而瘦,衣着朴素干净,眉骨和鼻子长得很好,让他原本平淡无奇的脸显得棱角分明,有种严肃沉静的气质,好奇怪,和当年的沈言有几分相似,让我一阵晃神。
我伸手:“陈若男。”
柳行握住我的手:“柳行。”他的手很粗糙,应该是干过体力活。
我开门,带柳行进房间,进门他就发出了轻微的“咦”的一声,我对他解释:“离婚之后,我前夫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两年,之后又空置了三年,的确比较脏。”
柳行说没问题,他很快就能打扫干净。
“麻烦你把所有抽屉、衣橱、鞋柜里的杂物都整理出来,你想要的就留着,不想留的就都抛掉或者卖掉,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所有的东西?”
“对。书、衣服、鞋子,任何别的什么,他父母想要的都拿走了,这里由你全权处理,只有一种东西不能抛。”
我告诉柳行,我前夫也写作,他写作的时候遇到过电脑硬盘崩溃,费尽力气也没找回数据,从此之后信不过电脑,所有的作品都是手写的,他又喜欢乱丢东西,他去世之后我在这里尝试整理过一阵,随便什么东西里都可能夹着他的手稿,这活儿做得我很崩溃。
现在我决定把这套房子卖掉,在这之前必须处理好他留下的文字:“你要找出他的所有手稿,尽可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出来,打到电脑里。”
柳行问:“如果文字本身有延续性那还好办,如果是片段性质的,怎么看得出顺序?”
“看不出来的部分就算了,但是有部分是能看出顺序来的。”
我们走到餐厅,餐桌上有四五张沈言的手稿,我拿起来给柳行看:“我前夫有渐冻症,你知道这种病吗?”
“知道。霍金的病。”
“他瞒着我,我是到他死了之后才知道的。他的笔迹上能很清楚地看出来,你看这张,笔画都还是很清晰有力的,这张就软了,写不到位了。”
柳行从我手里接过来,仔细看:“果然,还挺明显的。”
“这个工作不好做,他字本来就写得潦草,后来病得厉害,写得力不从心,有些字要靠琢磨上下文来猜。”
“如果猜不到呢?”
“猜不到的部分就空着,把存疑的文稿拍摄下来贴在文档里。”
“你是想给他出本书吗?”
“先整理着再说吧,我想至少留下他写过的东西,对得起夫妻一场。”
工作的时间没有限制,做完为止,我会每周看一下进度,月薪6000,再高我也给不起了,好歹算是包住的工作。
我领着柳行参观房间,房间里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有些地方简直连跨进去都难。到处都是书,柳行边走边看,眼睛里有光,果然是爱看书的人,这里倒是有看不完的书。
我对柳行说,我听说你喜欢看书,随便看,我也不需要你整天都干活。我不会过来盯着你工作,但是我肯定也担心你会不会磨洋工,所以每个房间,除了卧室和洗手间,我都会装上监控,偶尔看一下,你介意吗?
“无所谓。”
我带柳行看卧室,这是最艰难的部分,我和沈言的结婚照还挂在墙上,那个年龄真是傻,会花钱去把自己拍成面目全非的傻X。离婚的时候我不愿意带走婚纱照,等沈言死后,我陪着他父母来办后事,才发现他一直挂着我们的结婚照。这个房间有太多回忆,我简直完全不能呆,所以一直没有处理掉。
我对柳行说:“我前夫死在这里,死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床什么的当时就清出去了,明天有人送新的床,如果你介意,可以搭在客厅里,或者自己安排住处,不过我也没钱贴房租了。”
柳行问:“他叫什么名字?”
“沈言。”
柳行伸手合十,对着空气拜了拜:“沈先生,我是来帮你的,你不要怪我。”
我拍了柳行的身份证,留下全套钥匙,还有一台新的MAC:“水电煤气宽带都开通了,明天就可以住过来。”
柳行说今天他就住过来:“我家当都背来了。”
我说衣柜里有被褥,需要的话我明天给他买新的,他说无所谓,他睡过比这里脏得多的地方。
柳行从出版社出来已经快一年,干过体力活的手,一个双肩包就能装下的家当,这一年想必并不好过,他没有展开说,没有诉苦,他果然是个话少的人。
临走的时候我给柳行转了3000块钱,算是预付半个月工资,柳行很惊讶:“陈老师,你留电脑,还给我钱,你怎么这么信得过我?”
答案太明显了,我没有回答他,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个机会是难得的,他又不傻。
第二天傍晚我带着几个摄像头又去了房子。玄关的杂物已经收拾干净,餐桌也擦干净了,上面有几张皱巴巴的纸,柳行正在打字。
他看到我来了,起身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杯子洗得很干净,没多说话,继续打字。
我装好摄像头,看了看卧室,床已经送过来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窗台上放着一盆仙客来,很有过日子的样子。婚纱照还挂在墙上,看上去有点怪。
“这个。”我指着婚纱照,“你要是觉得别扭就处理掉。”
“你们都好年轻啊。”
“是啊,结婚十年,离婚两年,他走了三年,这是十五年前的我们了。”
一周后柳行给我发了邮件,整理了两万多字,有好几篇小说的开头,还有十来首短诗。
邮件上写着:“陈老师,麻烦您看完之后和我交流一下感受。”
我花了一晚上看,第二天给柳行回信:
“诗歌沿袭了朦胧诗的传统,意象唯美,情感纤细,的确不错,但已经不是这个年代在意的文学,而且也缺乏出人意表的新鲜表达,那些诗充其量是他训练自己语感的练习之作,没有发表价值。
沈言想要用来决胜负的显然是小说。这几个开头中,《嫉妒》相当精彩,文字有韵味,人物形象鲜明,情节也有可观之处,他应该也明白精彩,兴致盎然地推进了一阵子,只可惜这种兴致盎然没有深入。”
柳行给我回信:“陈老师,您眼光真好,我去找您的小说看看。”
这个年轻人还挺骄傲的,居然在考验我。也好,哪个年轻人不骄傲呢。
我偶尔会点开手机上的监控看柳行,他是个很好的助理,值得信任。上午收拾杂物,中午出去买菜,下午整理书稿,自己下厨,一般是一菜一汤,吃得很干净,吃完了立刻洗碗,晚上看一会儿书,接着对着电脑打字,应该是在写作自己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三个礼拜,柳行每周都发一次邮件给我,沈言的诗歌、未写完的小说、一些没头没尾的短句,我们在邮件上交流一下观感,有时候柳行也会提到我以前的小说,就人物和情节提出自己的看法,他的确对写作充满了热忱。
到了应该发薪水的日子,我给柳行转了3000块,他打回来1000。
“陈老师,您帮我看看我的小说行吗?给我一些意见。”
我说当然可以,不用钱,他说不行:“这是我的歉意。”
我点开了柳行的小说,题目叫《帮你爬上那些山》。两万字左右的短篇,很快就看完了。一对彼此深爱的夫妻都喜欢登山,后来妻子发现自己得了晚期癌症,不愿拖累丈夫,故意找茬离婚,丈夫在妻子死后才知道真相。丈夫辛苦训练,克服种种困难攀登上一座又一座他的亡妻想要攀登的高峰,“帮助她实现梦想”。
有个唯美浪漫的细节,丈夫在每座山峰顶上都留下妻子的一件遗物,那些遗物在少有人到达的巅峰存留,成为亡妻遍布世界的、不为人知的纪念馆。
调换了性别、主线任务,但显然灵感来自于我和沈言。
如果我和他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我把1000块钱打回给柳行,柳行立刻给我打电话,有些心虚地问为什么。
我告诉他:“写作者不需要对素材心怀歉意,你观察到什么、想象出什么、写作出什么,就是那些故事的主人,如果带着这么严格的道德感,你写不出好作品。”
柳行问:“那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我说:“你的假设和虚构,看起来是合理的。”
柳行问:“看起来合理,就是不合理的意思。你觉得哪里不合理?”
“你为什么觉得沈言到死还爱我呢?”
“离婚之后沈先生在这里住了两年,但连婚纱照都没有撤走。沈先生有渐冻症,你说了,他死了之后你才知道的,就是因为爱你、不愿让你陪着他面对死亡才离婚的。”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还爱他呢?”
“沈先生去世三年了,这个主城区的房子空置了三年,你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过来整理,肯定是知道真相后不忍心改变沈言留下的一切痕迹。现在你请我来为他整理手稿,总是想为了他留下点什么。”
我说你想的、写的,看上去逻辑都很顺畅,但是我写作的时候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故事如果过于流畅简洁,肯定是有问题的:“因为生活不会是这么简单的。”
如果妻子到死都深爱丈夫,为什么要提早离开他?她一定还有很多想要对他说的话,想要和他一起做的事情,在死亡之前他们还有那么珍贵的相处时间,她明知道剥夺这一切会让丈夫知道真相后痛苦后悔,她何必这样对他。人不会逞强到这个地步。
如果丈夫自始至终都深爱妻子,他绝不会因为你所写的那些小争执就同意离婚,他肯定会怀疑,会去试图追究真相。
小说写得太简单了,回避了所有这些问题,这是个想当然的、偷懒的答案。
柳行说他要再想想,语气很倔强。
过了小半天,柳行给我打电话:“陈老师,我承认这个故事不成立。”
我鼓励他:“但你写得很不错,起承转合,完成度可以,完成就是胜利,这不是敷衍你。比起沈言那些有头无尾的小说,好得多了。”
柳行说他很理解沈先生为什么写不下去,他很熟悉这种感觉,他大学里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过于尊重写作本身,又太怯懦,提笔就会想到已经存在的那些经典,写着写着就开始质疑自己:我何德何能,居然妄想超越前人的杰作?
而如果不抱有超越的野心,那么写作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舔一个无数人已经舔过的盘子,嚼一块无数人已经嚼过的口香糖。”
我笑:“每个写作的人都面对一样的问题,你后来是怎么克服的?”
柳行说把自己的困惑告诉过一个老师,老师劝他:“大狗叫,小狗也要叫,从本质上来说能写成什么样,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还年轻,还会不断进步,而要进步,就必须完成,无论如何,都要有完成的勇气。”
“这是一个好老师。”
柳行说才不是,他辍学就是因为这个老师。进大学之后他很失望,老师们大多庸庸碌碌,难得那个老师愿意和他聊聊文学、理想之类的话题,这位老师教现代文学史的时候讲了几句豁边的话,被学生举报,受到了处分。老师怂恿柳行在微博和个人公号上写了文章为自己叫屈,柳行很快被学校找出来谈话,要求他删帖。柳行硬顶着不肯,那位老师居然也来充当说客,把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让他更觉得荒谬和不齿。柳行觉得太没劲,开始逃课,学校把他作为刺头重点关注,记下他的好多缺课记录。“我不辍学也要被开除了,本来就没意思,不读了。”
他已经辍学快三年了,这三年来,开始干过保险推销、外卖、饭店服务员、医院陪护,想过这也算是为写作积累素材,但每天忙碌,根本没有时间和力气写作,所以为了去出版社实习孤注一掷做了那本假证。
我问:“你是怎么对家里人交代的?”
柳行说:“他们还不知道。养活自己就行,先养活自己,以后再想办法,总要做出点什么才能告诉他们。”
我想批评他,冲动,理想主义,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对自己极度不负责任,但说这些也没有用,付出代价的是他,能从这代价中学到什么,也在他自己。
“你恨那个老师吗?”
“恨过,后来不恨了。这几年我遇到了很多事,越来越理解他,人啊,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也不是说的时候就在撒谎,只是做起来太难了。”
“人都是复杂的。”
“对,人都是复杂的,很少有彻头彻尾的好人,也很少有彻头彻尾的坏人。”
“你要能把人的复杂写出来,那篇小说就成了。”
“陈老师,你是个很好的老师。其实我觉得,沈先生就需要有个这样的人告诉他,再勇敢一点就好了。”
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和他是夫妻,有些话在一般关系的人之间可以说,越是亲密就越不能说,我不能让他觉得我以成功者的姿态在指导他,“更何况勇气这个东西,归根结底不能来自于外来的帮助,而是必须来自于内心的力量。”
我和柳行聊了好多,这些年很少和人这样聊天,偶尔聊一下,原来也还不错。
又过了大半个月,柳行给我打电话:“陈老师,我整理出一些垃圾,您要不要过来看看?”
我看监控,的确,玄关这里有五六个垃圾袋:“我说过的,由你处理,你不想要的都抛掉吧。”
柳行没有挂电话:“我还找到一些信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问:“是别人给他的信,还是他给别人的?”
“都有。”
“信件上肯定有时间,排序没问题吧,你就都打出来整理。”
“我不是很确定,你还是过来看一下吧。”
支支吾吾的,很为难的样子。
我去了那个房子。
这次轮到我进门“咦”了一声,监控里是感受不到的,要在现场才能明白地体会到房子发生的变化,一切都亮了几度,好像进来了更多的日光,变化出了更多的空间,客厅随时可以拍样板房的照片。
我表扬柳行:“你真的是很用心。”
柳行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把纸巾盒放到茶几上,他给我一个文件夹:“里面有沈言的信,他手写的时候垫了复写纸,留下来底稿,还有回信。我去书房整理了,您有事叫我。”
这是柳行第一次叫他沈言,以前提起都是说“沈先生”的,带着一种老派人的尊重,我坐定,知道他恐怕找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柳行离开,把客厅留给我。
我认真看起来,看了一页就明白了柳行支支吾吾的原因,也明白了他离开的苦心。
难为这个年轻人了。
文件夹里是沈言和另一个女人的情书往来。我坐在沙发上一封封看,有来有往,延续了五年,我们婚姻的后五年。
第一封信是女人写给他的。
女人是他的学生,叫林悦颖,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经历了第一次失恋,和室友相处也不好,在迷惘中想到了当年最喜欢的语文老师,恰好又看到了沈言发表的小说,以此为由头,写了一篇长长的读后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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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轨的情书藏在婚纱照背面,这是他给的答案 | 整理他的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