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买了三个亿的保险,只等着老婆来杀自己|戏局

文化   2024-06-21 21:13   北京  


一个人的记忆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人类的记忆实质上是离散的、片段的、甚至是可被篡改的,一旦留下夹缝,谎言就有机会滋长。

今天故事的开头,白鹿恰如《1Q84》的主人公,为了解决一件困扰她许久的事,为逃离堵车不惜徒手爬高架桥。

而就在那天过后,她的生活变得天翻地覆。

频频出轨的丈夫,跨越40公里后在车里溺亡,留下一份赔款高达三亿元的巨额保险;夸夸其谈的保险公司调查员,匆匆给她冠上“杀夫骗保”的污名;而就在调查停滞时,一具和丈夫死因相同的尸体出现在了河边……

这是一个关于构建谎言和破解谎言的故事。当说谎者本人都分不清谎言的是与非时,各位看客,你们还能辨别是谁在说谎吗?

全文约31000字,前16000字免费阅读。

16点29分,白鹿走出公寓,在楼下便利店随手买了些熟食,又去稍远一点的生鲜超市买了牛奶、西红柿、鸡蛋和一大块黄油,接着在洗衣店取了两件衬衫和一件羊毛制男士外套,在文具店买了碳素笔和一本蓝色日记本,最后到快递点签收了一个包裹,约30cm的长方体盒子,货单号是7-3-4015。

回到家,白鹿开始准备晚饭。她打开煤气,将小平底锅加热后涂上一层厚厚的黄油,放入洋葱碎末,再倒入切好的西红柿丁转圈搅拌,手势稳定熟练,直到大火将汤汁收干。随后她又从冰箱里拿出一袋意大利面,按照包装袋上的提示时间煮熟,控干水分,倒入一点橄榄油,把刚才准备好的西红柿酱和意大利面放在一起翻炒均匀,然后加入黑胡椒、盐和小块的火腿。

做好的意大利面黏哒哒地缠绕在一起。白鹿用叉子把面条分成两盘端上餐桌,再各摆上一双筷子。等到她将自己那份全部吃完,对面椅子的主人依然没有出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收拾餐具。

还没来得及将厨房案面上的积水擦干,出租车司机的电话已经拨入。

“不好意思,做家务耽误了一点时间,麻烦您在公寓出口的停车点等一下。”白鹿利索地把抹布扔进水池,穿上一件驼色秋季风衣,拿上挎包就立即出门了。尽管有些怀疑司机没有按预约时间抵达,她也并不想再多做等待。

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当地的交通广播。主持人在重复各类过时新闻、插播流行音乐以及推销广告之余,也在实时播报城市各个路段的交通情况,尤其是向司机告知正在堵车的区域,防止更多车辆驶入。很明显,白鹿的司机并没有认真收听,车在高架路上被堵了接近三十分钟,现在是晚上七点左右。

“还是碰上堵车了啊。”司机坦然地松开方向盘。

“是的。”白鹿探身向车外看去,天色已经全黑,道路两侧的灯光随着路肩向前蔓延。出发时是下班高峰期,为了避免遇到堵车,她特意选择让司机走高架环线,但现在上行线畅通无阻,只有通往外环的下行线悲剧性地停滞不前。交通广播给出的信息是出口处车辆太多导致拥堵,并表示已经有交警前去指挥引导,请各位耐心等待。

“交通广播根本不可信。”司机说,声音里有一丝嘲弄的意味,“他们只是坐在演播室里胡扯而已。真正要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靠自己的经验来判断。”

“根据您的判断,是什么原因?”

“看样子好像是前面发生车祸了。这不是一般的交通堵塞,从刚才起几乎一点也没动过。”

“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白鹿问。

“一时半会肯定解决不了。”司机对着后视镜点了点头,“高架上一旦发生事故,赶来救援和清理现场都很费时间。你有很重要的事情?”

“嗯,非常重要。”

“如果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么耽误下去,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司机往后瞟了一眼,“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但这个办法不一定适合你。”

白鹿没有回话,静静等着下文。

“这里其实离地铁站不远。你只要从这下去,大概只要走不到五百米,就可以搭地铁去目的地。”

“从这……下去?”

“其实高架上是有应急阶梯的,平常供维修道路和桥墩的工人爬上爬下,遇到地震、台风之类的事故时,也可以让群众紧急弃车避难。”司机用手指着斜前方,“就是那儿,米其林轮胎广告牌那里。”

白鹿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望去,米其林广告牌的水泥柱子安放在道路边缘的一块半圆形凸台上,四周被一米多高的铁质栅栏围住。

“你翻过围起来的栅栏,里面有一道小门,推开门顺着阶梯往下走,就可以回到地面了。”司机打量了一下衣着不凡的白鹿,顿了顿,“但是多少会有些难堪。”

白鹿低下头抚平衣物的褶皱,把挎包放在大腿上。挎包底部的尖锐感提醒她,与今晚即将发生的事情相比,翻栅栏的行为并不会让她感到更加难堪。

“我就在这里下车。”她从钱包里拿出现金支付了费用,“那个阶梯以前有人走过吗?”

“当然。”司机递上零钱和发票,“在当出租车司机之前,我就是这条路的检修工人,每天都要通过那个阶梯上下。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谢谢。”

白鹿提着挎包下了车。她沿着路肩的狭窄道路通行,高跟鞋在路面上踩出沉闷的响声,风卷起风衣的下摆露出被黑色丝袜紧紧包裹住的小腿。周围被堵车弄得心烦意乱的驾驶员们瞬间被她反常的举动吸引,一时间,被汽车喇叭、发动机噪声弄得拥挤吵杂的路面都获得了短暂的安静。

到达栅栏所在的地点,白鹿往里张望,的确可以看到一扇没有上锁的小门和几级铁制阶梯。她松了口气。

栅栏的高度在胸口附近,想要体面地跨过去是不可能的,好在她早有准备。她把风衣脱下和挎包一起扔过栅栏,然后犹豫了一会儿,连高跟鞋也脱下,从栅栏的间隙中递到那头。周围立刻爆发出了一阵骚动,甚至能听到男人们轻浮的口哨声。

下到栅栏那头后,白鹿理了理裙摆,腿上的丝袜已被铁锈划出了几条破口,肯定是不能再穿了。

她披上风衣,推开门,沿着阶梯拾级而下。

被发现尸体的车辆是一台2016年产的斯巴鲁XV,车牌号是赣ACK11X,地点在西城河。河面离公路不远,没有护栏,从地面痕迹来看,车辆以接近30度角的方向冲出河岸,速度不是很快,但河堤的坡度比较陡,车辆接近1.5吨的自重让它在河底呆了一整夜,前车保险杠上黏着厚厚一层泥土。

“现场有一名男性死者,身份已经查明。姓名:周平,年龄:33岁,已婚,没有子女,职业是基金经理,档案里没有犯罪记录,已经通知家人来认领尸体了。”挂着第三会议室牌子的房间内,刑侦队的两名刑警正在对话。

“现场勘察报告出来了吗?”从制服上的警衔来看,此时是作为高级警司的警长在向年轻刑警提问。

“还没有。不过事发道路上没有车辆碰撞的痕迹,而且死者身体表面有刀伤,应该不是一般的交通意外。”

“那你等会去催一下法检中心,问下具体死因是什么?”

“已经催过了,鉴定意见在这儿。”年轻刑警准确地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材料递给警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接着说道,“根据目击者的说法,车辆在昨天上午六时浮起,推测事发时间是前一天的深夜,大概凌晨12点30分左右。死者的右侧肾脏部位有贯通伤,伤口宽约2cm,根据形状判断多半是三棱型刺刀造成的。不过不是致命伤,他的肺腔有积水,所以还是溺水窒息导致的死亡。现场暂时没有找到凶器。”

“嗯,继续说。”警长仔细翻看着鉴定材料。

“我们调阅了当天沿途的监控录像。这辆斯巴鲁XV是在晚上10点39分从花圃南路开出的,行车路线是花圃路—西站大街—过河隧道—西江快速路—327国道,监控录像里显示车内只有死者单独驾车。不过327国道在坠车地点附近差不多有五六公里的路程没有摄像头。”

“你觉得是在这五六公里的路段出现的事故?”

“很有可能。更进一步说,我猜测死者就是在这段路被人刺伤后,才会失控撞入河道。”年轻刑警继续从文件夹中抽出材料,“这几张图片分别是在花圃路、西站大街、隧道口、快速路入口处拍下的画面,有点暗,但是可以看出死者的驾车姿态非常正常。这段路程共计38.2公里,有18个红绿灯,开完全程最少也要50分钟。一个肾脏破裂的正常人基本不可能开车撑过50分钟。并且我还问过交警队,这辆车在行车路线上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违章。”

“三十几公里的路有这么多红绿灯,怪不得天天堵车……”警长发觉自己对道路的埋怨打断了年轻刑警,于是从材料堆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别管我,你接着说。”

“我认为,死者应该是在沿河路段遇上持刀的凶手。具体的情况很难判断,死者有可能认识凶手,不然不会在晚上轻易停车。下一步,应该是两人发生了争执和激烈搏斗,死者在搏斗过程中被对方持刀捅伤,最后在驾车逃离时身体支持不住,才一头撞进了河里。”年轻刑警停顿了一秒,加重语气说道,“这个案子交给我的话,我有信心能在短时间内破案。”

“这么有把握吗。”警长把手头上的材料收拢,慢慢在办公室桌面上墩齐。“好,那这个案子就由你牵头负责,抓紧时间立案,马上组织人员去事发地点走访调查,看看有没有现场目击者。然后,排查一下死者最近接触过的人,调查下有无仇家。”

“好的。”

警长布置完工作后就离开了会议室。年轻刑警把桌面上的文件按照顺序一份份排列整齐,分类放入贴有不同标签的文件夹中,再把所有文件夹都收进侧面写着“116坠河事件”的塑料盒子,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灯光下显出内里淡蓝色的毛细血管。他收拾得很仔细,因为这将是他刑警生涯中第一份全权负责的案卷。

“打扰一下。高原,你会议室用完了吧?我们这边订的十点半,现在差不多到点了。”支队的同事推开门缝,试探性地问道。

“可以了。”被称呼为高原的年轻刑警起身准备离开。

同事旋即把门全部打开,他身后跟着的女人让人眼前一亮——淡茶色过肩长发、双眼皮大眼睛、天鹅般优美的颈部以及包裹在蓝色连衣裙下的曼妙曲线都是她吸引目光的特征。她甫一进门,会议室内的灯光都似乎有些黯然失色。

高原略微皱起眉,抱着材料从她身边离开。近距离下能看到女人的面容显得格外疲倦,没有化妆,衣物上有被睡压的折痕,小腿处的黑色丝袜还有一条明显的长长的破口。

她的周围散发着一种不对称的氛围感。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朋友的婚礼上。当时我正在和邻座的陌生人大谈菲茨杰拉德。并非我有多么喜欢爵士时代小说,只是我那时热衷于用知名的文学偶像来装点自己,福楼拜、阿尔贝·加缪、乔治·艾略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恰巧当时轮到了多少具有些“格调”的菲茨杰拉德。我包里总揣着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在等人尤其是等重要客户的时候便拿出来,装模作样翻上几页,目标走到跟前时再把书收起。“你看的什么书?”,对方会这么问。你和他的第一个话题便可由此开启,“文学派”也顺势成为贴在身上的标签。

我的老师曾告诉我,金融行业最重要的能力不是怎么盈利,而是怎么获取投资,所以你的学习经历、工作履历、业内评价、投资理念……都可以根据需求调整、美化甚至伪造,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算不得谎言。最关键的是让对你一无所知的客户在最短的时间记住你、了解你、信任你,最后再投给你大笔大笔的金钱。自我标签化就是诀窍之一。

说回正题。聊天的起因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当时我和邻座在争论书中女主角黛西的原型是不是作家的妻子泽尔达之类无聊的话题。总之,我在争论中落入了下风,对方似乎是正经的文学专业博士,而我对这本书只是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罢了。知识上的漏洞让我有些难堪,也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这时候,她引用书中的一小节帮我解了围。

“每当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所享有的优越条件。”她转过头,对有些咄咄逼人的邻座说道。

婚礼结束后,我主动去问了她的联系方式。她慢悠悠地报出了电话号码。

“你可以叫我白鹿。白色的白,麋鹿的鹿。”

自那以后,我们频繁有了联络。

她出生于南方,家离海边很近,晚上推开窗户就能听到涨潮时海浪拍击沙滩的沙沙声。父亲是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技术高超,收入丰厚,人也长得十分标致,尤其是眼睛俨然像是演《花样年华》时的梁朝伟,即便是拉下帽檐、戴上医用口罩,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她那外貌过分出众的父亲在当地医院拥有超高的人气,每次坐诊都能吸引一大批患者前来,甚至有其他医院的未婚女医生打着学习的幌子来勾三搭四。所以从我的角度看,他父亲后来的出轨几乎是一种必然。

她的母亲是在离婚后的第四年去世的。先天脑部疾病导致弥散性肿瘤。母亲死时她才十岁,只能被送回到父亲身边生活。那时,她的父亲已经和别的女人重新组建家庭,并有了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她成为了家庭里的“局外人”。

我和她确认恋爱关系是在冬季。有一次晚上我们在街上散步,安静的长街,两边是高大的樟树,树枝树叶像握手般重叠在一起。

“你有过几个女朋友?”她突然问道。

“认真交往过三……四个吧。”我思忖半晌后回答,同时剥好一个冒着热气的板栗递给她。

“都是因为什么分开?”

“原因一言难尽。”我并非是想躲避询问,确实情况复杂,若想讲清楚可能要絮絮叨叨好几个小时。而那个时候我只关心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以及怎么才能尽快和她亲亲热热地上床睡觉。

“嗳,喜欢我么?”

“当然。”我又剥好一个板栗。“不然大冷的天在外面给别人剥板栗,何苦来哉。”

“可在我问前你可是从没说过!”她嘴里嚼着两三个板栗,说话鼓鼓囊囊,“况且有的是人想帮我剥呢。”

“忘说了。”

“想和我结婚?”

“现在,马上?”

“早晚……还早着呢。”

“当然想。”

“……想要几个小孩?”

“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你会喜欢我多久?”

“永远。”

“你是说真的?”

“真的。”

“没有骗我?”

“不会骗你。”

“那是你现在刚认识我,以后你会反悔的。”

“绝不会。”说完,我故意把一个没有剥的板栗递给她。她并没有伸手来接,而是把手重新揣进兜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你说谎!”她说。

但她错了,我只有这一次没有说谎。

打捞起车辆的第三天,116坠河案件正式立案,侦查工作开始启动。

“他性格比较孤僻,不怎么多说话。人缘倒还不错,没听说过和谁吵过架、结过仇,在公司算是个蛮特别的人。他不做具体的业务,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他技术实力很强,听说以前在业内的大公司干过。”以上是周平某同事的讯问记录。

“那天是周六,他和我说公司有急事要处理就走了,具体情况没有多讲,没有回家吃晚饭。我那天在干什么?白天我都在做家务,大概晚上六点多的时候预约了一辆出租车去处理些私事,在路上堵了很久才到。其他涉及到个人隐私的事,我不是很想说。”

经过进一步询问,白鹿进行了补充:“因为母亲遗传的缘故,我脑垂体下方有一个肿瘤,算是良性的,但会压迫神经,每个月都要定期去医院接受治疗,一定要去,不然会很大概率产生癫痫失忆等症状。以前发病过一次,在大街上,突然倒地,很难堪。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隐瞒。”和大多会比较情绪化的死者家属不同,白鹿显得非常冷静。

“哦,你们问的是那个小伙子啊。他在我们小区住了蛮久,还是我给他介绍的房子,怎么,出事啦?……警察同志,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好像见过他,当时我在小区保安亭,他开车出去,戴着口罩,但衣服穿着一样,我认不错。倒是没和我打招呼就走了,平常都会说两句。”最后一个见过周平本人的是花圃园小区的物业保安。

“不,小周是主动提出离职的。当时我劝过他留下,还给了一个很长的假期让他好好想一想。但他坚持要离开。原因嘛,我推测业绩压力只是一小部分,更多还是个人选择。也谈不上和公司有什么不和,他能力很强,在人才济济的大成也是出类拔萃,年轻人嘛,能力强自然就会有傲气。”周平上一个任职的公司是著名的金融业巨头,这是其前公司直属领导的讯问记录。

“他从大成离职以后我们就没什么联络了。前段时间,听说他好像有在找投资,承诺收益率给得非常高,比业内平均要高十五个点左右,我觉得风险很大没有参与。不过我认识几个可能了解情况的朋友,您可以去问问他们。”以上是来自周平前客户的电话录音。

高原独自坐在昏暗的会议室,手持遥控器,一遍遍地用幻灯片播放着目前关于116案件的笔录和现场照片,投影仪蓝白相间的光线映得他的脸忽暗忽明。

调查已经过去了一周,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首先是嫌疑人一直没有找到,连确切的线索都没有。没有目击证人,没有凶器,案发现场的道路上甚至连刹车痕迹都没有。

同样,排查了一圈死者周围的相关人员后,也没有发现很有价值的信息。死者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白领,教育背景良好,有正当职业,初步了解也没有和什么人结过仇,很难想象会被人蓄意谋杀。

“难道是纯粹运气不好碰到持刀抢劫?”如果是这种情况,在没有目击证人的条件下,查案就更像是件体力活,只能依靠技术手段在海量的监控录像里找线索,或者是去案发现场附近碰运气,一家家敲门询问当时有没有人发现过可疑人员。

犹豫半晌,高原决定向上级求助。

“我想申请成立专案组。”高原颓然地坐在警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这段时间,我查遍了和死者有关联的人员,都没有发现可能的嫌疑人。我想也许是之前的思路错了。这可能是一个偶然的抢劫杀人案,需要负责治安管理的同事帮忙参与侦查。”

“你先说说具体情况。”警长放下了手中等待签批的文件。

高原用了五分钟左右简单地概述了目前整个案件的进展。随后,他摘下眼镜,深深地低下头自责道,“对不起,是我辜负了您的信任。”

“这就认输了?”警长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的成分。“想当初我年轻时,第一个经手的案子就是个悬案,凶手是死者的老公,他把死者分尸,再用行李箱从房间拖出来扔到垃圾站,过了好几天才到警局报警,谎称自己老婆失踪了。当时,我们谁都没怀疑他。我追查了整整半年多,才偶然从一个垃圾站的工作人员那里得知案发当日他来过好几次,感觉有点不对劲,这才顺藤摸瓜在垃圾掩埋堆里找到尸体和藏尸的行李箱。”

“那时候小区和路上都没有摄像头,不然当天您就能发现不对劲。”警长的这段往事在警局流传已久,高原听过很多遍。

“你们这些年轻警察,就是被现在的技术手段惯得太过了。”警长一改此前轻松的口吻,严肃地说道,“破案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监控录像、法医鉴定、理化检验都只是辅助,无论如何,你都要尽可能地多用自己的眼睛、嘴巴、耳朵和腿脚去调查才行。证据越充分,才能越接近事实真相。”

“那你这次下判断的证据是什么?”警长继续追问道。

“只是猜测。”高原再次低下了头。

“下次不要轻易下结论了。现在局里警力不够,抽不出人来配合你。”警长瞟了一眼低着头的高原,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你接着往下查一查再说。”

“好的,服从安排。”说完,高原从沙发上起身,准备离开。

“等下,这个给你。”

警长给高原递过一个A4大小的信封,封面寄件栏的部分写着“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

咖啡馆的唱片机里正在播放猫王Elvis Presley演唱的《my way》,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歌曲。壁橱上从左至右依次摆放着咖啡机、虹吸壶、蓝山咖啡豆、各种式样的拿铁杯,以及数十张过去的密纹唱片。

高原的面前是一杯没有加糖的黑咖啡。他安静地听着,直到唱片唱完,唱针自动提起。中午的咖啡馆人很少,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坐在窗边聊天的一对男女。“女方下意识地看着窗外,可见她对话题并不感兴趣”,高原仔细观察后得出结论。

高原正在等一个叫大场的人,咖啡馆是约定的见面地点。大场自称是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的高级调查专员,那封信就是由他寄送到警局的。他在信中提出需要警方给予支持。

信件内容提供了重要线索,即周平在遇害前一周分别向六家保险公司投保了巨额人身保险,保费共计五百余万,理赔金额达到三个多亿。因为涉及金额太大且保方较多,经过权益合并,理赔工作统一交给了保单金额最多的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调查阶段由大场专门负责。

离约定时间过去十五分钟,大场姗姗来迟。

“高警官,不好意思。路上太堵,来晚了一些。”大场进门后径直朝高原走来。他上身穿一件粗花呢西装,里面是白色的牛津纺衬衫,没打领带,下身是黑色长裤,脚穿一双翻毛切尔西靴。手臂强健有力,胸部鼓鼓囊囊,多半是健身房的长期顾客。

“没关系,请坐。”高原起身和对方握手致意。

“这些是您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些材料,我带来了复印件。”大场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数份纸质文件。“请给我一杯牛奶,谢谢。”他对走来的店员说道。

高原接过材料,一份份仔细翻阅,里面有各个保险公司的保险条款说明、投保单(副本)、送达回执等等,每一份材料都有周平本人的签字。

“周平是在现场办理的投保业务吗?”

“这个没法确定,远程办理也有可能,毕竟现在寄送回执非常方便。”

“你们不用核实投保人身份吗?万一签字的并不是本人呢?”

“不需要。其实无论是谁投保,只要符合要求,及时结清保费就可以了。只要对方愿意,我们甚至可以提供代签服务。”大场端起牛奶杯,眯着眼,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如果投保人伪造身份,我们正好有正当理由拒赔。毕竟保险的初衷是保护利益,而不是保护个人。”

“原来如此。”高原下意识地有些反感,“一味追逐利益也会损失惨重吧。比如这次,听说你们要赔三个亿。”

“总会有意外,我们也有容许误差。”大场假装没有听出高原话里的讥讽,“不过,这次确实有些超出估算。事件疑点也很多,因此公司希望警方能提供一些信息。这对你们及早破案也有好处,不是吗?”

“你想要什么?”

“案件的详细记录,以及参与警方调查的权限。当然,我们也会提供相应的帮助。”

说完,大场从公文包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并点击播放了一段视频录像。

录像是某个时段的堵车场景,高架桥、指示牌、拥堵的车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直到视频播放过半,画面突然出现骚动,一位衣着时尚的女子下车,走到高架应急阶梯附近,脱去外衣,卷起短裙,从路面翻过栅栏并沿阶梯下到地面。结尾是女子的拉近特写镜头,高原仔细观察了几秒,确定视频中的女子就是白鹿。

“视频来源是哪里?前面这些应该是我们警方内部的监控吧?”

“我们多少也会有些特殊的渠道,请理解。”大场避重就轻地回答道,“重点是结尾那段手机拍摄的视频。当时,高架路段前方恰巧有一起交通事故,我们负责理赔的同事在搜索相关情况时发现了这段视频,可能是由现场的围观群众拍摄并上传到网络的。正是这段视频让我们注意到了周平妻子的奇怪行为。视频时间是11月6日,周平遇害当天。更为重要的是,六份保单的受益人全部是他和他的妻子,当然从现在来看,受益人只剩下他的妻子。”

“你怀疑是白鹿为了骗保,谋杀了周平?”高原直截了当地问道。

“目前只是猜测。毕竟,如果确实是抢劫导致的意外身亡,我们可是要全额赔付的。”大场放下牛奶杯,继续说道,“而且她的行为很难理解,至少是有很特殊的原因,才会让她冒着在大庭广众难堪的风险也要迅速赶赴某地。”

“我大概明白。”为了解释情况,高原告知了大场,白鹿患有遗传性肿瘤,需要定期接受治疗的事情。

“但她也有可能在撒谎呢。”大场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玩味的笑容。

高原此前从未往这方面思考,沉默良久后才回道:“那她的动机是什么?一个女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杀害自己的丈夫,来骗取保险赔偿金吧。”

“谁知道,也许丈夫出轨了呢。”

白鹿察觉到周平出轨,是因为他越来越健忘。

有一次,白鹿和他去看伍迪艾伦的电影。两人约好在公司附近碰头,一起去电影院。白鹿照例早到十五分钟,在门口等周平下班。她身穿职业套裙,manolo blahnik栗色高跟鞋,背着一个黑皮挎肩包。人群不时从身边经过,偶尔有一两个男人上前搭讪,也被她拒绝。

“你还要多久下班?我都在你公司楼下等好久了。”白鹿打电话催促道。

“唔?”电话那头周平的声音有些措手不及,“啊,对不起。我马上过来。”仔细听,能发觉他身边有女性的嬉笑声。

“好吧。”白鹿挂断电话,绞着手指,微微叹了口气。

大概又过了将近三十分钟,周平才从马路对面跑来,气喘吁吁,解释说是公司临时聚餐,自己不小心忘记了晚上的约会。白鹿没有说话,只是拿纸巾帮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自那以后,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出门不再拥抱、晚上总是加班、周末经常无理由外出以及遗留在车里的GABRIELLE CHANEL女士香水……白鹿越来越分不清他是健忘,还是渐渐移情别恋。

那段时间,白鹿经常想起自己死去的母亲。母亲病重得毫无征兆,从确诊到死亡只有三个月。病情恶化太快,无法手术,只能选择姑息性化疗。消毒药水、探病花束、条纹棉被,护士踩着咯吱咯吱的软底鞋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母亲躺在双人病房靠阳台的床上,侧身横卧,插着针管的手腕伸出床沿,身体一动也不动。原本个性强势的母亲(不然也不会在发现丈夫出轨后,二话不说直接离婚),这时候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任凭护士们摆弄她的身体,在额头、手臂上留下注射或吊水针孔的痕迹。她半睁着眼睛,木然望向房间内的某个点,看到白鹿时,充血的红色瞳孔才略微聚焦,张开嘴巴发出干哑的声音。

白鹿当时一直在医院陪着母亲,看着生命力从母亲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出。母亲的眼眶逐渐凹陷、头发全部掉光,皮肤也皱巴巴的,但指甲却意外地修长洁白。“说不定妈妈会突然好起来”,她心里没来由地这么想。

但奇迹没有出现。

母亲死后,白鹿独自拿着遗物回到家里。仿皮钱包、几件换洗衣服、一盆绿萝……以及一张父亲的全身照,照片放在母亲贴身的衣服口袋。白鹿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在生命终点要一直呼喊父亲的名字,即使他从没来医院看望过,而自己这个从始至终陪伴她的女儿却被全然忽视。难道在母亲心里,即使父亲出轨背叛也胜过一直陪在身边的亲生女儿吗?

那天晚上,她没有睡着,黑暗中,她几次伸出手去,但什么也碰不到。

“离婚吧。我无法继续和你在一起了。”

“开什么玩笑。”

“我认真的。”

“为什么?”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看你是在家待久了,整天胡思乱想。”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之前我们去看电影,你不可能是因为公司聚餐才迟到。我打电话问过你们公司,那天正常上班。”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

六月的一个午后,白鹿坐在餐桌旁对着镜子,练习分手时的对白。下个礼拜是她和周平的结婚纪念日。她下定决心,如果周平再忘记,就提出离婚。

纪念日当天,周平又一次很晚回家。白鹿独自等了很久,心情如沉船坠入海底,当听到门铃声响起时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开门,而是继续坐在沙发上,目光在漆黑的电视屏幕上缓慢游移。

“怎么不开门?”周平好不容易找到钥匙进门,一边换鞋一边说道。

“这么晚?”白鹿的内心满是失望。

“加班。”周平很自然地回答,顺手把换下的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小巧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枚小桃心的粉色钻戒。他用右手倚靠着沙发靠背,弓着身子,讨好地把钻戒递到白鹿面前,“不过,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提前回来了。”

钻石锐利的切面反射出璀璨的光芒。在这瞬间,白鹿犹豫了。这一瞬间的犹豫就像是白纸上锐利的折痕,使原来白纸的正面变成背面,再也无法返回。

“唔,戴上试试。”周平的声音低且沉。他箍住白鹿的手腕,轻轻压下手背,把戒指套在白鹿纤细的无名指上。他的侧影迎着吊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灰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他是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在这一瞬间,她似乎理解了母亲。是的,纵使对方真的背叛了自己,可有这片刻的温暖也足够。她决不想同母亲一样孤独地死去,也决不愿退回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黑暗。

“我知道你辞职在家不太适应。没关系,等病治好了,我再让朋友帮你介绍合适的职位。”周平轻轻攥着她的手,眼神柔和,“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关系。”

“嗯。”白鹿重重地点头。

“这段时间工作忙,有时候忽视了你的感受,你多理解。”

“嗯。”白鹿再次点头。无名指上粉色的钻石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却慢慢散出圆圈状玫瑰色的光环。她赶紧噙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吃晚饭了吗?我今天煮了意大利面。”然后匆忙走进厨房把凉透的面条放进微波炉加热。

周平从身后环抱住她柔软的腰身。“你还学会煮意大利面了。”男人调笑的声音从耳旁吹来,气息厮磨,蹭得她脸颊微微发烫。

微波炉“叮”的一声,打断了短暂的亲热。白鹿把热好的面条端上餐桌,随后用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对面的周平一点点卷起沾满番茄酱的面条。

“好吃吗?”她问道。

“口感一流。”

“那就好,我照着网上的方法试着做,没想到第一次就成功了。”白鹿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起身准备把他的衣服也收拾清洗一番。

“我问你件事。”白鹿抱起衣服一件件扔进滚筒洗衣机,“你最近有用香水嘛?”

“没有啊。”

“那你衬衫上香味这么重呀。”

“不是你身上的香味吗?”

“我不用这种味道的香水。唔,你衣服上是鸢尾根和胡铃兰的味道。咦,是古龙水的香型,你品味也太差了吧。”

“这你都闻得出来。好吧,是我买的,为了和一个奇葩客户谈生意。不告诉你是怕你嫌弃,男人喷这玩意,总感觉迟早要出柜似的。”周平嘟囔着回答道,他正在认真对付盘子里不听话的意大利面,一不注意,酱汁在白色的衬衫上溅出一个个小点。

“是吧。”白鹿脱掉手指上的戒指,摁下洗衣机上的清洗按钮。

她闻出的香味明明是GABRIELLE CHANEL。

“您听说过‘罗生门’吗?”坐在副驾驶的大场突然这样问高原。

他今天换了一身装束,玳瑁圆框眼镜,定制的黑色西装和斜纹针织领带,J.M. Weston皮鞋,配上颀长挺拔的身材,实在是非常标准的精英份子范本。同时,也是高原最讨厌的类型。

二人此番驱车是要前往市内的一家证券公司进行调查,带上大场是因为死者在这家证券公司的户头里还存有部分流动资金,根据双方协议,他代表保险方前来进行财产清点。

“这个词语有很多来源。”大场继续补充道。也许是没有得到回应的缘故,他身体稍稍向前倾,开始调整起座椅靠背。

“最早这个词出自日语,指日本京都罗城的城门。后来被喻指真假难辨。芥川龙之介和黑泽明都在作品中用过这个词。”

“你到底想说什么?”高原用他不无冷淡的反问打断了对方的夸夸其谈。对方那种颇有自信的态度实在是让他不爽,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并不是足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

“我是想说……出轨就像是‘罗生门’,双方各执一词,只会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讲述原委或编织谎言,像我们这种外人只会觉得扑朔迷离,什么也看不清。”

随着调查不断深入,死者社会关系进一步揭露。他女友众多,但多是逢场作戏,关系保持超过半年的只有两人。

第一个是他的英文老师,一位比他年长十二岁的有夫之妇,两人保持纯粹的肉体关系,最后因女方前往国外工作而终止。有趣的是女方丈夫似乎对此心知肚明,在接到电话时心平气和地告知了警方相关信息。

第二个是前公司同事,典型办公室恋情。在他结婚以后,女方选择辞职并在公司造成不小的风波,间接导致他也辞职离开大成。女方坚持认为是白鹿作为第三者破坏了他们的感情,但在白鹿的陈述中,是周平主动追求的她。

很明显,有人在说谎。

此外,在短暂的调查过程中高原还挖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线索。三年前,白鹿以感情破裂等理由多次在法院起诉离婚,但一直未能成功,这似乎说明周平婚后出轨不是空穴来风。由于调查精力有限,且高原觉得暂时与案情联系不算大,便对此没有深究。

“本以为是一起简单的死者出轨导致妻子因爱生恨的情杀案。”大场摘下眼镜,用西服口袋内的手帕擦拭镜片,“如果这样,我们就不需要赔付任何保险金了。”

“不要放弃,可能性还是有的。”高原忍不住出言讥讽,“说不定你再动用一下特殊渠道,就可以找到她在河边持刀行凶的视频录像呢。”

“哦,是吗?”大场重新将眼镜架回鼻梁,语气中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感觉,“但在你们警方的档案里,她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

根据医院的诊疗记录,11月6日,白鹿的确在肿瘤科接受治疗,核磁共振仪的影像显示当时拍摄时间是晚上10点43分,而医院所在地离案发现场西城河的直线距离足足有五十多公里,无论如何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如果是团伙作案呢?”高原踩下刹车,交通信号灯由黄变红,他转过头盯着大场的侧脸缓慢开口,“假如在西城河边与死者发生争执的不只白鹿一个人呢。白鹿也可以在捅伤死者以后,让其他人去驾车伪造失事现场,这样她就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去医院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绿灯。”大场提醒道。他似乎没有意愿与警察一起进行案情分析,“很精彩的推理,虽然我很想证明受益人是凶手,但从现实的可能性来看几率不高。更有胜算的方法,恐怕还是证明委托人的动机存在欺诈,你觉得呢?”

“很正确的判断,不愧是职业的调查专员。”高原假装发出赞叹的声音。而他其实已经找到了破案的关键线索。那就是,死者生前曾欠下上亿元的巨额债务。

根据此前死者某客户提供的名单,高原顺藤摸瓜开展调查,惊讶地发现死者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以高额利息吸引私募投资。但可能由于离职后平台和人脉关系的消散,原来的客户很少有人跟投,最后死者只能铤而走险进行非法集资,前前后后募集了将近十亿元。这次,他的客户就没那么多精通财务知识的高净值人群了,基本上是个体户、家庭妇女和小老板,甚至有些从事非法行业的黑户。

他们这次前去调查的证券公司,就是死者此前资金流转最多的地方。

下午三点多,两人到达目的地。这是一家中等规模的证券公司总部,经营范围主要在国内。总部大楼修建得富丽堂皇。两人跟随着前台女郎穿过走廊,来到第十六层楼的一个小会议室。“我们公关部经理马上就到,请两位稍坐片刻”,说完,她以一个曼妙的转身离开房间。

没有等多久,一个头顶半秃的中年男子就抱着笔记本电脑推门进入房间。甫一进门,他就热情地向两人打起招呼,准确一点说,是向大场热情招呼。

“大场部长,您好您好,刚刚实在是有个项目在审查,脱不开身,不然我一定在楼下迎接您。您难得来一趟,要不今天晚上留下吃饭?董事长这两天出差,他特地吩咐我必须招待好您。”男子的脸上堆满笑容,像是一朵迎风绽放的小雏菊。

“我这次来是为了公事,吃饭不必了。”

“您放心,调查的事好说,我一定全力配合。可这饭也必须要吃,不然到时候董事长会说我招待不周的。”

“咳咳,我是刑侦大队的高原。麻烦你先配合一下我的工作,把死者在你行开设账户的相关信息调阅出来。”在大场和对方一唱一和寒暄了七八分钟后,高原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并向对方出示了取证单。

“哦,忘了介绍,这是Stephen,我们以前是同事。”大场摆出一副深感歉意的样子,“Stephen,这是高原警官,这次我的主要任务其实是配合他调查取证。”

他特意把重音放在“配合”两个字上,说完还不忘朝对方挤挤眼。怎么看都像是在对此前高原讽刺他的回击。

尽管没有料到大场曾在这家证券公司担任过高管,导致被挤兑得有些措手不及。但也正因为有他熟门熟路,居中斡旋,调查顺利得甚至有些过分。那位Stephen经理,不仅把死者账户注册及交易信息全部交给高原,还主动帮助他调查了死者的资金来源。至于大场交待的余额资金清算,更是早早办理完毕,随后他便潇洒地旁观着高原记录和分析相关数据,并时不时给出一些金融领域的专业建议。

经过一下午的取证和分析,高原终于从庞杂的金融数字中找到了死者欠下巨额债务的原因。根据Stephen提供的交易数据,高原发现死者的账户在一年以前都是持续盈利的,年投资回报率约32%,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数字,堪比许多大公司的明星基金经理。

转折点发生在今年年初。账户记录有大量的卖空交易被强行平仓,短短半个月内,账面亏损就达到两个多亿。根据高原的记忆,这段时间应该是股市疯狂下跌的一段时期。只要这笔卖空交易继续持有,完全有机会对冲股市亏损,甚至大赚一笔。

“正是因为股市下跌,他的客户才急着要赎回。你可不要以为他现在的客户是什么有金融常识的群体。”大场双手抱胸,不屑地说道,“乌合之众,总是目光短浅。”

“或许。”高原无法反驳,“不过作为账户的实际控制人,就算有赎回的压力,他也完全可以借助投资协议自主决定持仓。除非……”

“除非是有人逼他强行赎回。”

“Stephen,麻烦帮我查一下该账户所有的资金流向,以及相关的收款户头。”高原早就有所猜测,于是一边梳理,一边将名单发给警队网安中心,要求尽快查清这些户头背后的开户人信息。

也许,凶手就在其中。

立案后的第三十一天,又一名死者的尸体在西城河上游被发现。

当高原接到警队通知时,他刚整理完前段时间搜集到的纷繁复杂的银行流水材料,并依此梳理出了一张116案件的涉案人名单。

经过详细调查了解集资和交易过程的各方面细节后,他对死者周平的手段和魄力感到震惊。周平确实是一位优秀的基金经理。名校数学系毕业,第一份工作就是业内顶尖的大成集团,24岁任行业研究员,一年后升任基金经理助理,28岁正式成为基金经理管理数十亿元的资金。这为他从大成辞职提供了底气。

在与前女友不欢而散后,他一气之下放弃了大成触手可及的光明前景,转而干起了私募,可恰逢市场不景气,他很快遭到挫折,这一点从他此后辗转去了一家小型投资公司工作一事上可以得到印证。但平淡的上班族生活终究不合他的心意。于是,他重操旧业,一边在公司挂名上班,一边不断调整自己的投资模型。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到处拉投资找客户。

不得不说,他天生就是个中好手,成立的稳健医疗基金共有客户3633人,其中投资最多的是一名KTV连锁店的老板,金额达到八千三百六十万,至今只拿回四成左右本金,而投资额在五百万以上的VIP客户共有56人。从常理推断,这56个人中最有可能存在强迫周平进行赎回平仓甚至犯案的人。

原本高原打算就此追查下去,但案情的变化打乱了他所有的预测。

“确定和之前的116案件有关系吗?”匆忙赶到现场的高原,大声询问负责现场处理的法医。现场拉着一圈黄色警戒线,身穿白色大褂的法医正指挥助手把尸体装入送检车辆。

“根据凶器形状推断,有很大可能。”法医戴着口罩,看不清下半张脸的表情,但他的眼神无疑是在对高原质疑自己的专业判断表示不满。“当然,现在谁也不能打包票。”

“这次死者的伤口和上次的一模一样。”旁边的年轻助手搭腔道,并用手机展示了尸体刚打捞上来时的照片。

“他身上共有八处伤口,都是被三棱型军刺所伤,致命伤在左胸,这一刀插得很深。刀也在现场附近找到了。从刀刃的形状来看,上次那个案子的死者也是被这种刀捅伤的。案发地点又都在西城河,相隔五公里左右,所以就通知你来了。”法医对助手的话进行了补充。

“不好意思,是我着急了。”高原为自己的不信任表示了歉意,“那死者的身份确定了吗?”

“死者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又在河底泡了一个月,形象完全不能辨认。还得回去进行DNA鉴定才能确定。”

“现在能让我看看吗?”

“你想看也行,不过要做好心理准备。”法医递给高原一个口罩,示意他上车,然后对助手说道,“你上去把裹尸袋打开。”

随着拉链被拉开,高原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尸体脸部高度腐烂,身体上挂满水草,手上有被尼龙绳束缚的伤痕,看来是被人用绳索绑着重物一起沉入水中,只是没想到尼龙绳吸水膨胀后逐渐松开,加上尸体不断腐烂,最终还是浮了起来。尸体左胸处的伤口已经溃烂,车外一阵风吹过,一股肉类腐败的气味扑鼻而来,伤口里缓缓流出浑浊昏黄的液体,确实很难辨认出有价值的体貌特征。高原强忍着呕吐的感觉,重新拉上裹尸袋的拉链,再戴好手套,拎起丢在尸体旁边的三棱刺刀。

“把证物袋给我。”他转头对助手说道。

“给他。”法医并未反对高原越俎代庖的行为。

高原捏着刀柄将凶器放入透明的证物袋中,迎着车外的光线,他眯缝着眼,看见刀背上刻着几个英文字母,“ARIZONA”。

“ARIZONA”即美国亚利桑那州,但这把刀和国外关系不大。根据市场监管部门的追溯,这把刀是由国内一家小作坊仿造的56式三棱刺刀,被放在网站上公开售卖,一些渔具店也能买到。

同时,这名死者的身份也很快被确认。死者名叫广生,客家人,年龄54岁,已婚离异,无子女,和母亲生活在一起,靠经营一家早餐店为生。根据法检结果,死亡时间同样是11月6日。高原从此前梳理的涉案人名单中也找到了“广生”的名字,就此确定116案件出现了两名死者。

广生于一年多以前,先后三次参与了周平的集资计划。第一次投入十万元,三个月后取回了十万零六千元;第二次投入三十万元,三个月后又取回了三十二万元;最后一次,他投入了五百万元成为VIP客户。但这次还未等他取回,周平的证券交易就出现巨额亏损,至今未返还本金。从电信部门提供的通信记录显示,在今年一月份股市暴跌后,广生曾给周平发送过信息要求提前赎回,但遭到拒绝。到了四月份,周平的基金出现实质性违约无力偿还本金后,除了广生之外的更多客户发来赎回信息,甚至有个别发出了死亡威胁。也是在这个时候,周平的私募办公室从高档写字楼换到了偏僻冷清的花圃园小区。

“林广生投资的五百万元是从哪里来的?早餐店没那么赚钱吧。”案情讨论会上,刑警队的一名同事对高原发问道。

“据了解,一部分是房屋抵押后的贷款,一部分是向亲戚朋友借的欠款。”高原没有翻看卷宗,直接回答道。

“所以这些钱血本无归后,他铤而走险去杀人逼债也是合乎情理的。”

“这完全是非法集资。”

“害人害己。”

“从林广生的行踪分析,案发前,他一直在周平此前营业的站点附近游走,并且有他在公司地下停车场走动的监控照片,明显是在寻找周平的车辆,伺机报复。”

会议室内,大家对案情议论纷纷。不过,意见渐渐都趋同于认为116案件是一起意外杀人案。普遍判断是林广生在投资血本无归后难以接受,于是开始跟踪并伺机威胁周平以求拿回自己的本金。11月6日,他发现了周平的住处,并在周平深夜驾车离开时跟踪其到达了无人偏僻的河滩,随即拦下车并持刀威胁周平还钱,最终一言不合发生搏斗。扭打中两人各自中刀,周平被刺中腹部,而林广生当场毙命。失手杀人后,周平将林广生抛尸江中,自己驾车离开,但在受伤以及慌乱之下,不慎失速冲入河道。

“大家的推断乍看起来是合理的,但一直有两个问题我始终想不通。第一,周平不可能没有基本的法律常识,在遭受威胁下误杀了对方怎么看都是正当防卫,顶多算防卫过当,他完全没有必要在受伤的情况下仓皇逃离,还沉尸藏匿……”

“人在情急之下做出不合理的判断也是有可能的。何况,非法集资的事情也不能暴露。”一名同事回应道。

“就算这样,还有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周平会提前买好巨额的人身保险?就算他预料到自己会遭受威胁,但五百多万元的保费是不是夸张了一些?别忘了,在那个时间点他可是急需流动资金来保持股市仓位稳定。”高原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抛出第二个问题。

“也有可能是他比较怕死呢。”此前插话的同事继续固执己见。

“连续两个小概率事件,我不认同。”高原回答后,便坐回座位不再说话。

会议室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那你说,打算怎么办?”端坐在第一排的警长终于开口打破安静的气氛,向高原发问道。他边说边微微扬起下巴,似乎表示自己早就看破高原的打算,只是故意让给他一个台阶下。

“鉴于目前116案件已经连续出现两名死者,属于重大刑事案件,并且一直未能在现场找到直接证据。为此,我申请成立专案组,对死者近期出现过的所有场所及相关人员开展地毯式调查,并建议开放对应的搜查权限。”高原离开座位,从随身携带的黑色皮质公文包内找出一份纸质文件递交给警长,“这是我起草的调查方案,包括部分重点调查领域、调用警力的情况说明、进度安排表等等。附件是专案组成员名单。”

“我怀疑,案发现场根本不在西城河。”高原转过头,面对着会议室内的所有同事说道。声音不算大,但沉稳有力。

过了约五分钟,警长翻看完文件的最后一页。“比起上次,你的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多了。放手去做吧。”

专案组成立后的第三天,高原就从一家私人医院得到了新线索。作为116案件密切相关人员的白鹿患有短期记忆丧失症。

她的笔录可能需要核实。

我是在两年前才发现她患有短期记忆丧失症的。

那是我去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我们相约下班后看电影,并约定在我公司楼下碰头。我下班时间较早,便提前到沿街商超购买饮品,一杯冰美式,一杯少糖杨枝甘露。

手表指针越过约定时间后,平常极有时间观念的她依然未出现。就在感到诧异时,我却接到她一通略带埋怨的电话,她说自己在我公司楼下独自等待了半个多小时。环顾四周,我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仔细询问后才搞清楚状况——她赶到的是我上一家任职的公司楼下,而且似乎完全记不起我更换了办公地点的事情。

自那以后,类似的事情慢慢增多,甚至影响到正常生活。于是,我借口带她复查脑部肿瘤,随即找了精神科医生为她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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