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煤的雪还是白的
埋了煤的雪还是白的
白得和天连在一起
和那些穿白衣服的人连在一起
天地茫茫,谁都知道雪下面的黑煤埋藏着火焰
埋葬着没有被挖掘出来的
衰老、年轻、暴躁、平和、恨仇和情爱
突然想起被蹂躏的从前
所有的呐喊都是听不到了
只有燃烧的火焰在投进炉膛后噼啪作响
一寸一寸的光阴那么白
那么白在天地间茫然失措
那场大雪仿佛从史前就开始下
一直下到现在眼前发黑
一直下到醒来后地老天荒
那场大雪那么白,让一切大白于天下
一个人站了很久,看了很久
迈出踩着雪的脚步异常坚定
人的足迹是白的
后来的人也看见失了色的天空
在不曾生锈的心尖随风吹动
直到看清埋了煤的雪还是白的
在井下
在井下,从没有感觉到
这是地下的一个世界
这井下,空洞,虫洞一样
往里走
n次方,n次元
摇晃、倾斜,往前
好像更深
哦,这一堆史前的树木融在一起
埋藏得多久就有多少冬眠的火焰沉默
这一切,好像真的藏着什么!
藏得太深了!这世界我已经穿越过去
我轻轻拍拍自己的脑袋
我知道,不要用太大的劲来拍
用力过猛,任何时候头都会疼的
这是史前期的树木
一棵一棵,一堆一堆
山一样的坚石已经垒在一起
冲击、交割、纠结、融合和渗透
所有的分子相互穿插
被风吹过的生命死死地抱在一起
我知道,刚好一个齿轮下去
一些粉碎的东西扑朔迷离
向着光明的世界出发
无论什么时候
都必须头也不回
我看见
别以为我已经下沉了八百米
倾斜或者垂直八百米
我以我的心态和仰望的视角
看云朵的变幻,看天空
我的天空是黑的
我的天空布满了钢铁
我的天空铁丝网那么浓密
有一些水在渗透在滴
这下雨一样的天气
我穿着靴子的脚
踩出的声音与众不同
我的世界,我往前走
一直充满征服的能量
我征服,安静,简单,沉默
我甚至长久地不说话
我的声音在世界上不需要任何人听见
在这八百米之下
有光照着我就有英雄一样的胆子
有铁护着我就有铁一样的坚执
一个季节过去是另一个季节
一个班过去是另一个班
我不会也绝不改变什么
每天,我来过,我看见
时光匆匆,我也匆匆
我的同事们,都匆匆
来的时候就没有想着回去
回去的时候就想着再回来
我看见,这钢铁轰鸣的世界
这八百米之下如此神奇
静静的,我靠近又一个仪表
时间一样,分分秒秒的针指引的方向
是我用脚步走过的方向
我走过,我看见
我开掘的宫殿有着征服的纹理和咔嚓声
不舍昼夜
井下让女人走开
显然,她并没有走开,在心里
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带着她
圆的脸蛋、方的脸蛋,红润的脸蛋
少女的光洁很烂漫
青年的热烈很隐约
中年的仁和很温馨
披在肩上的衣服,临出门的叮嘱
一直在肩上、心头和血液里
一些澎湃的声音仿佛在喊
不过这个时候谁也不会道破
她们真的没有来,在后方
在地上,这两个世界
尘埃中,阳光照着她们
劈柴、做饭
阳光照着她们
维修厂的焊花迸溅
袖口上的铁和手上的铁都闪出光芒
她们也忙,身上始终背个包袱
哦,老人、孩子和家
一日三餐
还有春天去了,夏天到来
秋天去了,冬天到来
每一个汗珠砸在地上都砸出了八瓣
每一个钢蹦掰进生活都掰成多片
她们真的节俭
一朵花簪在鬓角她们笑得灿烂
她们的笑容里,一座座山峰起伏
一片片海浪起伏
岁月的皱纹渐深,她们在灯光下
喃喃自语:“该回来了”
午夜寂静,井下并没有让她们走开
几个孩子围在桌子上,她就是主心骨
生活围着她在转
老矿工素描
皱纹显然是整个高原上的山河
高原上,他站着
仿佛在地球的高处让人类看见
他欢乐、坚韧、悲伤,一往无前
他站着,像鸟儿要展开翅膀
双臂要拥抱太阳
他站着,皮肤有铜一样的光泽
身姿在矿石中崛起
脊梁在山峰上起伏
他有点老了,开矿的第一把镐
是从他男子汉的手上摸得锃亮
他手上的血泡,让一座千万吨大矿轰鸣
他眼睛深邃,装着采矿的所有故事
他呼吸,像收藏了所有的黄昏
又呼啸着所有的朝阳
不是偶尔相逢,抬抬眼
用心就能看见
这世界他是有名字的,就叫——
老矿工
不用老花镜,他站立的角度很简单
他从来不想走到地球的舞台中央
被摄影师镜头对准
他用什么姿势都很不自然
他一辈子在采掘的时候最为平和
他采掘的梦,一张张蓝图被风吹着
呼啦啦有旗帜一样回响
他站在高原上,太阳在头顶
太阳离他不远,太阳之下
他身后逶迤的队伍
每一个人好像都熟悉
他始终一脸慈祥
不过砌了围墙
不过砌了围墙,到了里尔克的秋日
种上惠特曼的草叶和陶渊明的菊
种上周启垠的芭蕉
墙外的人,不让他们看到
不过砌了围墙,搬个凳子
坐一会儿,放倒躺椅
养会儿神,和星星明月
对眨一会眼睛
和春风秋雨掀一下帘子
不远处海的声音,那么纯粹
不过砌了围墙,一个清晨,一个黄昏
不用看篱笆墙影子和狗
不用看藤蔓缠绕植物和人
有阳光暖暖地照着
一点点水墨洇开,生活就心满意足
填进炉膛之前
上火车时就有准备
被齿轮旋转出来,粉碎
那么坚硬的钢铁意志,粉碎
千里之外被运输过来,在海上颠簸
或者在火车上箭一样喷射出去
那么远,如何用一句话诠释
这大地蜕变的爱情
我在,多少亿年前我就在
被埋葬之时就是为燃烧准备
被忽略之时就是为瞩目准备
一块金属,不过一直沉默无声
填进炉膛之前,就看见那硬的铁锹
或者软的皮带伸入心脏
填进炉膛之前,一个不朽的灵魂
幻化出一千度的光芒
那弯腰的工人,炯炯的眼睛
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这是树的精魂,雨的精魂
在炉膛里即将复活
来就来了,那弯腰的工人
不放心地用锹不断地调整最佳位置
有些事就是这样,看似不经意
实际上早已有充分的准备
一车煤
到底是谁开采的已经不重要
马匹、驼队,包括火车
咣当咣当从暗夜里呼啸而出
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
天空刚刚被洗过
每一个人的头顶都有无限蔚蓝
山野被扫荡过
钢轨被捆绑过
再也不会桀骜不驯了
梦里的幸福顺着轨道穿过村落
穿过原野,穿过城市,穿过荒地
到要到的地方去
认识或不认识都不重要
被填进炉膛之后都是灰烬
有些事不用去分辨
钢铁呼啸的方向
越过一个隧道又一个隧道
抬抬头,就是山崖上落下来的石头
卷起一点点烟尘
到更远的地方,是铁塔,是电线
是万家窗户里会说话的灯火
不管跑得多远,现在
就为了旷日长久的燃烧……
我们用双手又挖了一次
还记得老矿工的话:既然已挖地八百米
谁还在乎一千米?
既然一万米以下都有脑袋一晃一晃
像生活里的浮子影像一样飘
往前动,谁还在乎那钢铁
轰隆隆的声音敲击着耳膜
往下,再往下
目的是要把更多的火焰挖掘出来
到了电厂的炉膛前才知道
我们的手上都沾满了火焰
眼睛不管怎么眨动,从来没有空着
我们一天天一辈子挖出来梦想
大地昼夜都动力强劲
一不小心,我们用生命挖了一生
煤炭卷宗
早晨八点整
罐笼车第一个发出声音
坐在里面的人沉了下去
成为最后一个人,进入史册
坐在里面的人并不慢,往下
直立的竖井有钢丝咣咣响动,往下
许多人的耳朵听着都很亲切
幻想变成现实,上午八点整
开着汽车,斜井,斜坡,十五度
三十度,一直车轮滚滚
进入另一种生活
没有远离,不是游荡
到来,抵达,齿轮转动
世界呼啦啦被一层一层向更深处剥离
从那一刻起,卷宗上记载
大矿井只有汽车轰鸣
新来的研究生下了矿井
新来的研究生下了矿井
在地下钢铁长城中走,高高的皮靴
踩出一些水声,溅出雪花落在面前
公式、原理、哲学、诗歌和文学
哦,意象,在这里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轰鸣声从来不停歇
头上是钢铁,脚下也是钢铁
一些煤灰的路铸过水泥
通风处,风吹来
脚下的声音一推就推到数千年前
也可能是一亿年
新来的研究生下了矿井
刚走到井下就扯开白云
陌生的眼神看着一切
一皮带一皮带的煤挖上来了
哪一皮带都是他的一部分
他并不清楚
采矿机代替了他的辛劳
一刀煤下去,不需要他的手去动作
第一天就与一万年相遇
穿越虫洞,与时间打个照面
他不知道与谁擦肩而过
井下电机车无人驾驶
从身旁经过,不用抬下眼睛
那是井下电机车无人驾驶,往前
主控系统、定位设备、视频监控
变速巡航和卸载装料
就往前,几多安静,几多平缓
转一个弯轨道,下面是两只脚
一脚踩紧了智慧,一脚踩醒了传统
矿卡监测和放矿坑料检测
并不是滑行,但很真实
从轨道过去,还是轨道
一直往前,到最后一段
安静得像是假的
井下有风,通风处
有人戴着安全帽
拿头上的灯照了一下,一束光
和我一样瞪着好奇的眼睛
侧耳听一听之后,往前
到需要的地方去
不知道谁指挥了这一切
侏罗纪,踩着煤石
已经到石头的顶端,仍然需要抬头
需要看天上的云朵,天
已经被钢丝网罩住,出于安全
石头一直不滚动,对着刃
有火焰在迸溅
仰望,更高的顶端,没有人能登上去
那钢丝网有回声,让人蒙尘多年
登上去的,从没有交出向上攀缘道路
许多人,穷一身之力踩着矿石
向石的顶端迈进,踩下去一枚还是一枚
踩下去一块还是一块
一座煤山,原来有无限的山
都在山脚下徘徊,更高的山顶
新鲜的花朵热烈地开放
多么耀眼,穷毕生的力量攀登
围着煤,所有的中心都围绕着煤
走一圈,踩着石头
侏罗纪矿石,仰望的世界
始终有光芒从心里面蹦跶出来
井下斜坡道
已经用水泥浇筑,很硬
水泥与齿轮的交谈
多少天都像是一个声音
向制高点攀越,其实是向最低点进发
隐蔽的角度,让每一天感觉不同
向更低处深入和向更高处超脱
方向相反声音几乎一致
早晨要来,晚上要去
只有轰隆隆的交谈全部被忽略
多少个日子都没有了
没有人在乎这个坡道
到底有多大角度
对这土地深处的爱,不舍
多少天不厌其烦,又反反复复
被分解掉春天秋天
再一次经过,要说的话一点也没含糊
无人矿山
来来往往的车在跑,应该有人
仔细看,起伏的山不过是一块土堆
凹下去的坑已经挖得很深
来路和去路,都是一样的路
尘土飞扬等着人来跳
人呢?喊一声,无人应答
再喊一声,还无人应答
只有我们在观礼台上看历史的时间
有个入口,也有个出口
沸腾!矿山应该有许多肩背手抬
应该有炸药刚刚炸平一座小山
一回头,这已经是过去多少年的梦
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车在跑
看不到人,车里面没有人
人一定是隐蔽得很深
只有观礼台上的才是真人
矿长介绍那些车都是无人驾驶
整个矿山深处真的没有人
带着疑惑,在这里
最伟大的就是耳朵
最清澈的就是眼睛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无人矿山,只有天上的云朵拽着什么在飘
矿山即景
硕大的落日,就要落到手上
手指头动一下,夕光开始分散
呼唤苍凉的无人驾驶车辆
在矿坑穿越,声音一阵比一阵小
观礼台上的眼睛,有焰火在迸溅
矿坑深处,所有矿车
听命于太阳的口令
满坑的理想、情操、愿望和风声
色彩烂漫
眼睛是有福的,辉煌大地
像有大鸟的翅膀拍着落日
一浪一浪,整个矿山丝绸一样漂浮
这都是我所熟悉的
水泥、钢铁和昏黄的光
只有到深处才知道
这尘土飞扬的地方,是煤壁
黑的煤飞起来不是黑而是昏黄
采了很久的人走了,尘土还在
代替执着的人一直向更深处蔓延
深处,其实是被挖得更久的洞
留下轰隆隆的声音延续很久
天天都有人说接续,接续
说到刨根问底,往上溯源,无穷大
煤壁上,从来没有看到长出一颗青草
这不影响往深处所有的声音,像蛙鸣
一听就恍如隔世
其实,不管多深的井,人走到里面
只要发出声音,不是入井喊天
而是世界为之震动
抬头就有水珠子
才知道到八百米之下
抬头就有水珠子,突然想起
除了我,谁还能把满天的日月星辰
带到这里煮得沸腾
一粒粒种子不需要光
埋进去能发出芽
一个个汉字埋没多年
在煤壁上似乎有自己的行动
有一些尖锐,遇到一点光就灿烂
有一些愚昧,遥控器怎么按都没反应
揣着不改的初衷
穿高腰的靴子往前走
脚下也有水的回响
幸好,抬头有水珠子跟着回应
有些声音喊出来,不需要梯子去攀登
伸伸手指就能抵达大地深处渗出的汗
榆家梁
现在是一个矿,光照着
一眼就能看到千年
一群狼和一群羊在云朵下追逐
相安无事
井口仿佛印有红字
秋天的时候还是那么苍茫
冬天的时候被风雪覆盖
在大上走,很多时候分辨不出来
矿工一声吼,整个山梁尘土无尽飘落
必须感谢遥感勘探的那些人
定位那么准,掘开一个口子
掘进机综采机进去,黑煤出来
这一切仿佛是悄悄发生的
一个老矿工伸出手掌,轻轻一拍
梁下的金星,哗啦啦迸溅
黄昏时的粉碎
我好像无限理解粉碎,黄昏时
我看到时间一分一秒在动
在井下,始终是昏黄的光照着
漆黑的部分
就是正在被粉碎和等待粉碎的部分
漆黑,一个齿轮一个齿轮在转
像分针与秒针,搅碎了黑
当然也绞碎一些坚不可摧的事物
包括绞碎柔软得像风中琴弦的生命
能够看见粉末呼啦啦往下落的
是那黑的部分
我就是在深层次里感受
一些堤岸消失,一些海水沸腾
一山夕阳的余晖散尽
我穿高脚靴久了,有一些水让我颤动
稍微一使劲,水也粉碎
这世界只有钢筋水泥是坚固的
在安全的囚笼里往深处走
黑的部分,包括黑夜
包括不可琢磨的那些声音都在被粉碎
用这种方式向深处挖进
又向浅的地方匍匐
黑马
空闲的时候,黑马是被雕塑出来的
这么多材料,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漫不经心地挖煤,就像雕塑
不用刀子
目光和手指,甚至指甲盖
都可以把剩余的部分弹走
用努起的嘴唇一吹,也可以吹走
需要的部分,补起来
这世间有许多空白需要填充
哪怕一声叹息,或者暗地里的微笑
如果有雕刀,能看见就更好
从水里面喊出一些声音
会湿漉漉地直接抵达人心的澎湃
马的眼睛必须雕塑得像真的
这世界一丝一毫都需要看清楚
它看见我,我看见它,这种对视
有形或无形都充满力量
我就在空闲的时间
对着这轰隆隆的世界喊我幻想的青春
我坚硬的部分弹出了回音
我还想再喊一次
真想听到世界回应的敲门
回回头,我寻找马的蹄子
黑马的蹄子已经踢踏着日月星辰
威武而自命不凡
在奔驰的生命里,其实没有多余的部分
不断支撑着今天和明天
老房子里,光阴寂静
我在寂静中双眼盈满泪水
民间性 独立性 时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