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静之死的真相
作者 | 范西园
(本文选自《读一页就上瘾的唐朝史·群星闪耀时》)
武德二年初的唐帝国,在艰难地打赢了与薛举、薛仁杲的战争后,已经平定了陇西、西凉,将整个关陇地区收为己有,同时还收纳了李密的关东部分地区,山南道大使李孝恭也一路南下,平定汉中、巴蜀。大唐已经初步有了统一天下的气象。随后,唐廷设立了陕东道行台,作为经略关东、征伐中原割据诸侯的中枢,由秦王李世民担任。此时的李世民,伴随着功劳的增加,加封了太尉、尚书令、陕东道行台、雍州牧、左武候大将军、使持节、凉州总管、上柱国,风头一时无二。刘文静虽然因第一次浅水原之战战败而被降罪,但作为举兵的首谋,在平定陇西之后就被恢复了爵位和封邑。当然,官复原职是不行了,刘文静被转任为民部尚书,兼陕东道行台左仆射,就是李世民经略关东的副手,协助关东事务,可以说是责任重大。但刘文静不满意这个官职。当初他从太原时起就是皇帝李渊的左膀右臂,与裴寂两人一起,都是公认的李渊副手,与裴寂既是好朋友,又是同僚,地位相当。起兵之后,裴寂做长史,刘文静做司马;进入长安后,裴寂担任尚书右仆射,刘文静担任纳言,排位相连,地位也几乎相当。但是到了刘文静复职后,却变成了民部尚书,归尚书仆射管理,陕东道行台仆射也比朝廷中央的尚书仆射低了一级,原本的平级关系变成了上下级,这让刘文静非常不满。刘文静为什么要这么反对裴寂,连与李渊共食都不放过?《刘传》下文作了解释,说是“文静向以才能干用在裴寂之右,又屡有军功,位居其下,意甚不平,每廷议多相违戾,寂有所是,文静必非之,由是与寂有隙”。其实根本原因仍在于刘文静是李世民的人。这次刘攻击李渊的亲信裴寂而李渊不纳,可以说李渊、李世民父子间的裂痕已开始呈现。他的不满是有底气的,不仅是因为他在李唐集团中的资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项独一无二的法宝,那就是突厥。这几年来,突厥对中原的影响力与日俱增,除了投靠突厥的定杨可汗刘武周以外,中原的各路割据势力几乎都或多或少地与突厥有联系,唐廷平定关西的时候,每次危机都与突厥有关。当初唐军举事之时,也迫于后方压力,而向突厥称臣,还打上了突厥人的白旗。在这其中,刘文静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他北上拜谒突厥可汗,借得马匹和五百突厥骑兵以来,刘文静就成了唐廷与突厥之间的联络人,在维系唐突关系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唐廷要维持与突厥的外交,不能不继续依靠刘文静,要依靠刘文静,也势必会将刘文静恢复官爵。随着李唐的控制范围逐渐扩大,突厥与唐廷的矛盾也逐渐明显起来。自从李渊、李世民父子在太原城外与处罗可汗结盟时起,突厥就希望中原保持分裂的局面,以便他们能从李渊政权还有其它向突厥称臣的政权那里获取突厥人想要的财富。突厥人有着草原人的智慧,他们看出中原地区的混战能带给突厥无穷的好处,而当李唐政权逐渐统一了关西和巴蜀,隐隐有着君临天下的气势时,突厥人便警觉了起来。他们得想办法遏制李唐的进一步壮大。盟约在手,突厥也不好直接与李唐翻脸,于是他们找来了手下其它的马仔,他们就是陕北的毗伽可汗梁师都,和定杨可汗刘武周。武德二年三月,梁师都再次进犯唐朝控制的灵州城。同一个月,刘武周也联合突厥兵,率两万人南侵并州。大唐的北疆州郡纷纷告急。这个时候,刘文静该出马了。他与突厥关系素来良好,此时朝廷需要他来与突厥交流,保障北方边境的安全,刘文静也积极就此向皇帝表态,说愿意出山,来担当起与斡旋调停的重任。但是,这一次刘文静的算盘打错了,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受到皇帝的猜忌。在皇帝眼中,刘文静这是不是积极帮助,而是挟寇自重,这是皇帝不能容忍的,唐朝自建国以来,就对向突厥称臣的事情讳莫如深,而刘文静却一再地拿这件事情作为自己沾沾自喜的资本,还想借着突厥来立功,简直是做梦。刘文静没想到,他以为可以打出的王牌,却成了皇帝猜忌自己的原因。更郁闷的是,裴寂等朝臣更将刘文静视为一个不稳定因素,仿佛与突厥的关系就是他可能作乱的证据。河东的战事打得不理想,刘文静在朝中的位置也越来越微妙起来。四月,镇守太原的齐王李元吉派出抵御刘武周的军队全军覆没,随后刘武周包围了太原城。丢得这么容易,难道是因为内部出了叛徒?说到“勾结突厥的叛徒”,大家很自然地又把目光看向了刘文静。刘文静这是躺着也中枪,他本来想趁机表现一番,提高自己的番位,谁想到就落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不仅刘文静,连刘文静的上司李世民也被怀疑了,毕竟官场上刘文静公认是李世民的人,刘文静勾通突厥,那秦王李世民也脱不了干系。而且秦王李世民和处罗可汗的私交也很好,同样也有嫌疑。所以,发兵支援河东的事情,唐皇没有选择军功赫赫,并且以陕东道行台驻扎在河东的长春宫的李世民,而是派了太常少卿李仲文作为行军总管,前往被刘武周围困的介休,督军抗击刘武周。刘武周实在太狡猾了,李仲文的援军还没到介休,就在半路上的雀鼠谷遭遇刘武周的伏击,又是全军覆没。此时的朝中,太子李建成作为皇储不宜出征,有能力担起统帅重任出击的,除了李世民也没有别人了。但李世民身上嫌疑未除,而且征服薛举之后他也隐隐有了军功过高的端倪,李渊还是没有选择让秦王挂帅,而是选了他的老铁哥们、尚书右仆射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率军穿过雀鼠谷,到达介休。此时介休城已经被刘武周麾下大将宋金刚攻下,据城抵抗唐军的攻击。裴寂扎营在城外地势较高的度索原上,准备围困介休城。行军打仗,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裴寂有治理之才,唐朝开国之后,修订律令,整顿政务是一把好手,但在战争方面却专业。不专业也就罢了,裴大宰相的军事技能几乎可以用磕碜来形容,居然几乎一模一样地复刻了马谡失街亭的错误。他以为驻扎在度索原上,居高临下,就可以在防御中高枕无忧,却不料被宋金刚派人掘断了水源,唐军一下子就缺水了。数万人缺水可不是什么小事情,裴寂只好转移营寨,寻找有水源的开阔地带来扎营。此时,城中的宋金刚趁机突然发动了攻击,唐军正在乱糟糟地搬着物资,转移营寨,却并没有想到要防备此时敌军的攻击,登时大败。裴寂独自逃了回来,到了晋州才站稳脚跟。在太原城苦等援军的李元吉得知裴寂战败,于是也放弃了太原,带着妻小逃回了长安,太原城就此失陷。皇帝李渊闻讯震怒,唐廷在太原布置了数万军队,粮草可以支撑十年,而且太原还是大唐的龙兴之地,谁想到就这样说丢就丢了。短短五个月时间,唐军节节败退,从太原一路败退到了晋阳。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武德二年九月,陕北的梁师都,此时再次集结大军,还联合了突厥千余骑兵再次进犯延州(延安)。虽然延州总管段德操设计再次将梁师都击退,但是那边的探子报告说,突厥人正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据称,在梁师都的游说下,突厥将联合它的仆从势力,在整个北方边境展开攻势,突厥陕西方向,有突厥部大军联合梁师都南下;处罗可汗将亲自攻打晋阳,占据河东;处罗可汗的弟弟突利可汗则联合东北的契丹人、奚人攻打幽燕地区;而夏王窦建德则从河北出发,与处罗可汗会师于晋阳、绛州一带,几路大军,将一起把唐朝统一天下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不过,也是上天眷顾李唐,这个计划制定不久,突厥处罗可汗就病逝了,突利可汗即位,为了稳固内部,这个全面南侵的计划暂时没有实施。虽然计划不实施,唐廷也绝对要和突厥做一个切割了,朝中与突厥有关的内部势力,唐皇也决心加以整顿。而作为突厥与唐廷的联络人,刘文静虽是太原起兵的谋划功臣,但还是成为了需要排除出核心圈子的对象。而刘文静自己,意志也逐渐消沉下去,甚至变得喜怒无常起来,酒醉之后,还拔刀砍自己家里的柱子。多事之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关东的战局也更加糜烂。驻守黎阳的李世勣归顺唐廷后,河北河南相当一大片地区也跟着投靠唐朝。淮安王李神通作为一方统帅,掌握着这片与长安之间隔着王世充势力的飞地。这片区域受着河北的夏王窦建德的直接威胁。九月,窦建德率军进攻相州,李神通大败,逃到了李世勣助手的黎阳。而窦建德的军队也跟着围住了黎阳,一顿猛攻之后,黎阳连同黎阳仓也也被窦建德攻陷,李神通、李世勣以及魏徵等人全都成为了窦建德的俘虏。最后河北河南归顺唐朝的州郡全都被窦建德、王世充夺走,唐朝损失惨重。只有李世勣后来带着几十骑勉强从窦建德那里逃回了长安。正当河东的战局乌云密布之际,刘文静家里一个不得宠的小妾忽然向官府告发,说刘文静谋反。原因就是刘文静在家里聚集了一帮人,在半夜里披着头发,拿着刀,不知道究竟是在干什么。经过官府调查,刘文静声称,这是他因家中闹妖怪,所以招了道士来驱除邪祟,在半夜一般人神神叨叨做的,是驱邪仪式。然而,却没有人相信刘文静是否真的是如此了。半夜里他们干的事情,只有天知道,当初江都的骁果军密谋杀隋炀帝以及大臣们,所作所为还在眼前,谁能保证刘文静干的不是和他们同样的事?十月,宋金刚攻陷浍州、龙门等地,裴寂于是下令坚壁清野抵抗宋金刚,但是由于裴寂处置不当,惹怒了当地百姓们,导致河东民变四起,当地人吕崇茂等势力造反作乱,打败了裴寂,举兵响应刘武周势力。裴寂转眼也在四面楚歌中四处碰壁,逃回了长安。此时的河东,唐朝只能控制西南黄河岸边的小小一隅之地。唐皇李渊大惊,河东、河南、河北的关东领土全都眼看着没了,让人又是惧怕又是心痛,他甚至还颁下手诏,打算放弃整个河东,躲避敌军锋芒,集中力量紧守关西地区。而刘文静也再无复起之望了。他的作用就是结好突厥,但是唐廷与突厥的外交失败、河东溃败,需要有一个人承担朝野的怒火。在裴寂的建议下,原本就对刘文静猜忌很深的唐皇李渊决心处死刘文静,下诏抄没刘文静一家的家产。临刑之时,刘文静抚膺长叹道:“飞鸟尽,良弓藏。此言不虚啊!”说完之后,走上了刑场赴死。时文静有爱妾失意,以状告其兄,妾兄上变。高祖以之属吏,遣裴寂、萧瑀问状。文静曰:“起义之初,忝为司马,计与长史,位望略同。今寂为仆射,据甲第,臣官赏不异众人,东西征讨,家口无托,实有觖望之心,因醉或有怨言,不能自保。”高祖谓群臣曰:“文静此言,反明白矣。”李纲、萧瑀皆明其非反。太宗以文静义旗初起,先定非常之策,始告寂知,及平京城,任遇悬隔,止以文静为觖望,非敢谋反,极佑助之。而高祖素疏忌之,裴寂又言曰:“文静才略,实冠时人,性复粗险,忿不思难,丑言悖逆,其状已彰。当今天下未定,外有勍敌,今若赦之,必贻后患。”高祖竟听其言,遂杀文静、文起,仍籍没其家。
据《旧唐书》卷六三《萧传》“太宗为右元帅攻洛阳,以瑀为府司马”,和李世民本有关系。李纲虽“拜礼部尚书兼太子詹事”,但和成为李世民对立面的太子建成弄不好关系,见《旧书》卷二《李传》。可见这背后又是一场李渊、李世民父子之争,诛杀刘文静是李渊、裴寂剪除李世民的羽翼。
这件事情,对李世民的触动非常大,而对李渊的埋怨,对裴寂的愤怒,都从这个事件开始累积。后来李世民成为皇帝后,无情地对裴寂进行了问罪,也能看出李世民对这位昔日政敌的忿恨。裴寂的结局是:俄逢山羌为乱,或言反獠劫寂为主,太宗闻之曰:“我国家于寂有性命之恩,必不然矣。”未几,果称寂率家僮破贼。太宗思寂佐命之功,征入朝。会卒,时年六十,赠相州刺史、工部尚书、河东郡公。
这大概是表示李世民的宽大为怀吧!但所追赠的官爵已比原先的司空、魏国公降了等级,说明当初在李渊身边的崇高地位仍不予承认恢复。最后还有需要解释的,即是裴寂被免官放归本邑蒲州时,《裴传》所说:寂请住京师,太宗数之曰:“计公勋庸,不至于此,徒以恩泽,特居第一。武德之时,政刑纰缪,官方弛紊,职公之由。但以旧情,不能极法,归扫坟墓,何得复辞!”
案李世民这段话讲到了两点:其一,裴寂是武德时国家政刑的全面负责者;其二,当时政刑纰缪,官方弛紊。第一点是事实,裴寂在武德时身为宰相,而且是宰相中最为高祖李渊所倚重的,武德时一切政刑当然由他辅佐李渊全面负责,这实际上已否定了裴寂“徒以恩泽”之说。第二点则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且是把李渊也连带骂在里面,这和《旧唐书·高祖纪》记贞观八年太上皇李渊宴西突厥使者,李世民奉觞上寿时所说“百姓获安,四夷咸附,皆奉遵圣旨,岂臣之力”的话,又相矛盾。我认为这上寿时说的倒是事实。因为统一战争是在武德年间就完成的,其间秦王李世民只出任过几个战役的指挥官,整个战略上的事情得由主持全国军政的高祖李渊安排,而裴寂亦必参与,从裴寂晚年之能破山羌习于军事也可推知。至于政刑,奠定建国规模的唐律和唐令,也是由裴寂等因隋开皇律、令损益制定,在武德七年五月奏上的,事详《旧唐书》卷五○《刑法志》和《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贞观十一年重颁的律、令只是在此基础上有所修订。一定要说武德时“政刑纰缪”,无非是杀了刘文静和后来对秦府势力作过种种抑制,李世民及秦府中人认为是“纰缪”而已。
刘文静的死,对于李世民来说既是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左膀右臂,却又是一个转机。在唐廷就要放弃河东,缩回关西之际,秦王李世民上表请战。武德二年十一月,骑虎难下的李渊终于决定启用李世民为统帅,拨出关中精兵三万,连同秦王本部兵马,再一次向着河东进发。随后,就是那场轰轰烈烈的平定刘武周战争,秦王李世民在这场战争中力挽狂澜,大胜而归,再度积累了权力与声望,终于成为了唐帝国尾大不掉的特级功臣。后来的玄武门之变,也都与这次战争买下的伏笔有着莫大的关联。更多精彩内容,值得一听的唐朝历史——《读一页就上瘾的唐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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