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atriyoshka/iStock/Getty
作者:Wudan Yan
转自:利维坦(ID:liweitan2014)
利维坦按:
一对年轻夫妇疑惑地看着这些标语,然后走向奈特。
他们问道:“你们是在呼吁不要繁育猫狗吗?”
奈特微微一笑,蓝灰色的眼睛目光锐利,眼角也向上翘起:“是不要繁育所有家养动物,特别是人类。”
奈特身材高挑,七十出头,满头银发。他是人类自愿灭绝运动(简称VHEMT)的领导人——这是一项自愿不育的全球性运动,至少有9000人参与。VHEMT背后的理念是,智人已对地球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唯一能恢复平衡的方法就是让人类灭绝,而唯一人道的方式就是拒绝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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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这种希望人类大规模自我毁灭的想法非常激进且令人不安,以至于人们会怀疑其支持者要么穷途末路,要么愤世嫉俗,或者至少对人生中的奇迹和可能性视而不见。但奈特坚称自己并非消极厌世,没有不愉快的童年,觉得熊猫很可爱,并不认为人性本恶,也看到了孕育生命的美。对他来说,人类自愿灭绝是在追求权衡——尤其因为人类无意中导致了其他物种的死亡和消逝。
“我们只是和生物圈格格不入,”奈特说道,“VHEMT能存在并得到许多认可,说明我们确实富有同情心且关心其他物种。我们没权利把孩子带到一个让他们受苦的世界。”
去年冬天,我第一次接触VHEMT时,恰巧一直在想生孩子的事。和许多育龄期的同龄人一样,我也会纠结是否想要孩子、什么时候想要、甚至为什么想要。有次,一位热爱环保的朋友给我发短信说“我对‘人类自愿灭绝运动’很感兴趣,这个运动真的有用”,然后他还从某本书中摘抄了一段文字给我,当时我很好奇。这个理念看起来很反主流,充满挑衅的意味,但是奈特的论证方式逻辑清晰、简单易懂、又很有趣,至少让我愿意倾听。
所以我联系了奈特。我们在他位于波特兰的家中见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在去年5月,另一次则是今年父亲节过后(很讽刺吧!)。但对奈特而言,那天不过是普通的一天,他25岁时就做了输精管结扎术。
我们之间的对话改变了我的人生。莱斯·U·奈特并不是他的真名,但却传达了他对人类的希冀:团结起来,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校对注:Les U. Knight与let’s unite谐音)。我不愿透露他的真实姓名,因为他与VHEMT的联系可能会招致“专业人士”的报复(原因且看下文)。
奈特在俄勒冈州中部的小镇出生,家中人丁兴旺。尽管他坚决不生孩子,但从未因为兄弟姐妹过多而为难父母。他认为人们在二战过后就是想生孩子。他们需要婴儿。作为老三,哥哥和姐姐一起玩,两个妹妹一起玩,所以奈特经常独自一人。但他并不介意;奈特享受着孤独和自由。他在半沙漠化的小镇长大,林场也无法掩盖环境恶化的事实,他深刻意识到人类在破坏地球。
奈特12岁时第一次有了希望人类灭绝的想法。当时他参加了一个家庭野餐会,家人在谈论需要丢掉或更换哪些已经过时的东西。奈特回忆道:“二战后,所有人都想除旧迎新。一次性用品开始崛起。”在这场讨论中,“一向出人意料的”爵士音乐家叔叔理查德站起来说:“从经济角度来看,我认为人类应该被淘汰了!”
除了奈特,没人把理查德叔叔的怪言怪语放在心上。多年来,他一直认为人类应该逐步灭绝。
奈特说:“VHEMT主要旨在照顾已经出生的人类。不继续生孩子,就有能力更好照顾在世的人。”
奈特高中毕业时,正逢越南战争的高潮。在参军和上大学之间,他选择了上大学。他总喜欢开玩笑说,自己学了两年“逃避兵役专业”后,因挂科退学了。他说:“其实我没做好读书的准备,当时我完全不知所措。”后来奈特入伍了。他没有被派往越南,他所在的连队以支援人员的身份去了德国和印第安纳州。那段工作经历快把他逼疯了。他说:“我们只是在盲目地服从,被迫屈辱地做不想做的事。”
奈特在军队待了快两年,退役后靠《退伍军人权利法案》保障生活。他重返俄勒冈大学教育学院(Oregon College of Education)攻读了中学教育学学位(主要侧重于社会科学),那是一所师范类学校,今称西俄勒冈大学(Western Oregon University)。社会科学,尤其是人类为何要生育的问题,令他十分着迷。他认为,生孩子没有任何好处。
大学毕业后,奈特在俄勒冈州胡德里弗的一所中途之家担任住家顾问,帮助四个男孩、四个女孩度过了人生中的艰难时刻。在那里短暂停留后,奈特开始转做代课老师。起初,他只是想骑驴找马,但不久后却意识到自己喜欢教书,在集体之家与孩子们相处的经历使他想起学校里的学生——这些学生大多生活不顺。
1986年,奈特在一家工业企业兼职写广告语,公司给了他一台带有出版工具的台式电脑。他花在教学上的时间并没有减少他对无人世界的痴迷,五年后,他用假名出版了第一期与VHEMT有关的时事通讯,名为《这些退出世界的时刻》(These Exit Times)。在通讯中,他预计,如果承诺不生育的人足够多,人口增长速率可能在21世纪初就可以下降。奈特写道:“选择让人类逐渐消失,就是在为所有物种创造更好的生活。”
“人类消失会让世界更美好”的想法并不新鲜,但奈特是第一个想组织运动的人。(事实上,他组织VHEMT的部分原因在于担心有人会抢先一步)自发起运动后,会员人数一直在稳步增长。他不认为他或这场运动一定可以说服人们不要孩子,但那些本身就不想生育的人确实被吸引了。他说:“与其说人们加入了这场运动,倒不如说这场运动把他们汇聚了起来。”
时至今日,奈特仍在波特兰公立学校担任代课老师。虽然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教育孩子与VHEMT的理念背道而驰,但他不这样认为。“VHEMT主要旨在照顾已经出生的人类。不继续生孩子,就有能力更好照顾在世的人”。
他避免鼓励学生生育,因为这样做会促进人口增长。“但我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们。我会试着帮助他们建立自己的观念,”奈特说道,“如果有学生表示‘我永远不会生孩子’,那我也要回复一句‘确实没必要生,恭喜你有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别人不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
让某个物种死心塌地地追求灭亡当然没那么容易。奈特提出的概念比较极端,即使是艾伦·韦斯曼(Alan Weisman)也难以接受。韦斯曼曾写过一本非小说书籍《没有我们的世界》(The World Without Us),描绘了一个没有人类的未来世界。他说:“人类自愿灭绝就像是在鼓励集体自杀。一想到所有人都要跳下悬崖,我们就不寒而栗。”
把手稿交给编辑的前几周,韦斯曼一直在考虑是否要采纳别人(即积极倡导无人世界的人)的观点作为补充。他偶然发现了VHEMT并与奈特取得了联系。韦斯曼说:“与奈特交谈后,我突然发现我写这本书不是因为我希望人类消失,而是因为我想要一个有人类的世界,我想要人们看到:如果我们现在停止破坏环境,这个世界将变得非常可爱。怎样做人类才能继续与地球共存呢?”
某些哲学家认为,没有人类的世界将无甚价值。譬如,只有人类才能推理、成立研究机构、发展复杂的技术,并制定利于地球发展的长期计划与项目。斯德哥尔摩未来研究所的研究员兼哲学家朱莉娅·莫斯克拉(Julia Mosquera)说:“人们应该把重点放在利用人类的能力,创造更好的环境。这可能是一项只有人类才能完成的任务。”
撇开哲学和道德上的争论不谈,实际上,研究人员发现,不管是否打算灭绝人类,不生孩子可能都是最环保的行为。去年,研究生赛斯·温尼斯(Seth Wynes)和瑞典隆德大学(University of Lund)的气候科学家金伯利·尼古拉斯(Kimberly Nicholas)发表了一项研究,比较了各类个人行为减少环境足迹的效用。尼古拉斯称,不生二胎全球平均每年可以少排放58.6吨二氧化碳,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排名第二的行为——无车出行——每年只能减少2.5吨的二氧化碳排放量。
(iopscience.iop.org/article/10.1088/1748-9326/aa7541)
尽管有这些研究结果支持其论据,温尼斯和尼古拉斯并不希望他们的研究结果侵犯任何人的生育权。尼古拉斯认为,自愿是VHEMT运动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她说:“过去那些非自愿或强制性的人口控制政策造成了可怕的后果。我一直试图表明,我的研究目的不是制定人口控制政策,而是为个体提供选择。”
三位斯坦福大学生态学家于1994年发表的研究显示,理想的世界人口总数应该在15至20亿之间。而联合国最新的人口数量预测则表明,我们不仅难以实现这一目标,甚至还会渐行渐远。现今,世界人口有76亿,2050年将增至98亿,2100年将增至112亿。韦斯曼称:“如果每个人只要一个孩子,到本世纪末,世界人口将降至20亿。如果人类想拥有未来,就不得不减少人口数量。要么人类主动解决问题,要么自然解决人类”。
(news.stanford.edu/pr/94/940711Arc4189.html)
当我接触VHEMT时,快27岁了,我的社交平台上满是订婚、婚礼和婴儿的照片。那时我还单身,看到这些照片时,我不禁会想:如果我想生孩子的话,我开始约会的需求有多迫切?(我并不是特别想生,孩子甚至不重要。我只是理所应当地认为我需要生。)我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时间表。如果我想在30岁出头要一胎,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我就得找一个伴侣,这样我们就可以先恋爱几年,然后再结婚生子。
奈特可能会说,我所制定的计划恰恰证明了人类繁殖本性的力量——有孩子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甚至是一件必须完成的事。他表示,所有社会都进化成了以繁殖为目的的社会,那些没有成功进化的会被淘汰并消失。奈特相信,这就是人口为何会泛滥的原因。他说:“生育的压力如此之大,种种假设的影响如此之强,以至于人们必须仔细考虑是否要生孩子。这么多人决定不生着实令人惊讶。”
我第一次和奈特通话时,跟他说我从未想过不要孩子。他回复到:“你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这是默认的人生设定。繁殖本性非常强大,就像父权制一样,无处不在,隐于无形。”
在我的人生里,繁殖本性的力量随处可见。我母亲27岁时在中国生下了我,她觉得我还没生孩子对她而言是不孝。我两岁半时搬到了美国。幼年时,我的祖父母视我如己出,对我百般照顾,见过我迈出第一步、帮我记汉诗、教我骑自行车。我母亲也是祖父母养大的。在我的家乡,照顾家里的孩子是理所当然的。
几年前,我和认真相处过的前任分手时,我母亲悲叹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当外婆哟?”我跟她讲我还年轻,她却对我说为时已晚。这种女人有生物钟,应该加以遵循的想法,进一步印证了繁殖文化的强势性。
当我最终见到奈特本人时,我发现自己正处于恋爱的新阶段——即思考“我们能不能携手一生?”我还在想自己是否能一直与爱人目标一致。这是一个独特的时刻,我乐意接受新的观点,我的思想和信仰也不受爱人的影响。
奈特信仰坚定,但不会对不认可他的人咆哮或加以谴责。人们争论个不停,他却以理性对抗情感和自我,这让我觉得耳目一新。譬如,在VHEMT网站上,奈特发布了一张名为“为何要生育”的图表。他仔细研究了所有想生孩子的原因,挖掘出了背后的真正动机,并提出了替代方案。
他建议那些希望通过生育延续家族的人,借献血来传递血统;那些了解生态现状但依旧想生育的人,仔细想想在生态崩溃之时,掌控无辜者生死是否道德;对想借孩子获得永生感的人,奈特劝解他们“接受死亡。传播精神而非基因。苏格拉底没有继承人,但他的思想却千古流芳”。
(www.vhemt.org/whybreed.pdf)
从某种程度说,奈特把运动视为控制人口增长的一种方式;例如,集市上的人看到宣传后可能会重新考虑是否想要孩子。他说:“我喜欢想象很多人听了我的宣传,决定不生孩子的画面。”虽然他知道这场运动可能永远不会实现人类灭绝的目标,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不会,但他认为VHEMT会逐渐壮大起来,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会认为故意多生孩子是不合理的。他说:“不生孩子并不像过去那样遭人非议。年轻人正在逐步了解生育对个人、社会及生态环境的影响。”
我和奈特的谈话让我意识到,我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生孩子的个人理由,生孩子也并非我所愿。与其问自己“为什么生?”倒不如问自己“为什么不生?”首先,婴儿会哭闹,我再也无法在清晨安静地写作。我没法在周末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没法长时间去国外采访。我可以带着孩子坐飞机,但受折磨的肯定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乘客。尽管我和孩子一直待在一起,但没人能保证他们长大后会变成“对社会有用的好人”。养孩子、送他们上大学花费高昂,几乎令人望而却步,作为记者,我的收入和工作都不算稳定,养孩子更是难上加难。生孩子可能意味着要放弃我热爱的、有意义的工作。这些不想要孩子的理由很自私吗?也许吧,但至少我就是这样想的。
此外,作为一名科学与生态记者,我希望基于现有事实为地球做些许贡献。
基于以上原因,我决定不要孩子。
我每年会少排放56.8吨的二氧化碳,但如果另一个家庭决定要三个孩子,我的努力是不是就付之一炬了呢?我会为此烦恼不已吗?答案是肯定的。但奈特说,不要小看个体可能产生的潜在影响,因为每个了解这项运动的人都可以教育他人。正如他在第一期《这些退出世界的时刻》中所写的那样:“每当有人决定不再给被十几亿人蹂躏的地球增加负担时,黑暗中就会多出一缕希望的光芒。”
文/Wudan Yan
译/antusen
校对/boomchacha
原文/onezero.medium.com/may-we-live-long-and-die-out-6d8688a4b0a3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antusen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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