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论文
第七届中国对联甘棠奖
前言
挽联的第一次登场
挽联的第二次登场
不是尾声的尾声
前言
有这么一副挽联,它在不同的书籍中出现在不同的作者名下,而且被挽者也并不相同,但是这几个人物却又充满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中隐藏着一段曲折离奇,而又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第一个被挽者,在刑场上被处斩;第一个作者,受到的是近乎凌迟的酷刑;第二个被挽者,又是死于著名的行刑地——北京菜市口。此外,与此有关的人员,除了一个是六十一岁时猝死之外,其余人多非善终,可以说这是一副极为不详的挽联。于是,笔者有了把这些事情整理出来的想法,而为了考证这一联的真实出处,笔者更是一直希望找到较早期的历史资料,来对这副对联的前因后果作一番详细的考证。经过前期的各种搜索,终于确定在湖南图书馆可能有相关的资料,于是在癸卯年末,笔者来到了位于长沙市天心区的湖南图书馆,在古籍阅览室中找到了这份可贵的历史资料。接下来,笔者将对这副挽联的前因后果作一番钩沉,在学习这副对联的文字价值之外,帮助读者了解当时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以期“发现对联之美”。
挽联的第一次登场
按被挽者过世的时间顺序来排,这副挽联的第一次登场是在《平冶楼联话》和《对联话》中。虽然《对联话》中的挽联很多,但这副挽联的被挽者有些特殊,是一个被处死刑的官员。这样的挽联似乎不大好写,可是这一联却写得非常出色,足见作者的楹联水平。然而,或许是一语成谶,这个作者几年后竟然也死于另一场死刑。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也许是这一联的水平实在太高了,由此也引发出了第三场死刑。这三场死刑,处死的人一个比一个官职级别更高,当中更是牵涉到很多非正常死亡的历史人物,足以见晚清朝政之风云诡谲。当然,整个故事很长,涉及到的人物也非常多,让我们先从官文说起。
咸丰四年的夏天,王佳·官文虽然还没有实授湖广总督,但是他已经成为统筹湖北战事全局的实际指挥者,由于武昌等地被太平军占领,他正处于焦头烂额之中。这时他收到了文宗皇帝的诏书,诏书并不是写给他的,但是里面有一句话和他有关,“俟到荆州时,交官文传旨正法。”而这个即将被正法的人,就是失陷武昌的湖北巡抚青麟。官文何尝不知道,青麟罪不至死,但是面对愤怒的文宗皇帝,他除了按诏书行事之外别无他法。官文叹了口气,让手下的人安排了这件事,于是青麟“遂弃市”。当然,人死了,别人来写挽联还是允许的,但是必须拿捏好分寸,才不至于被扣上藐视圣意的大帽子,于是有了下面这幅挽联。
《对联话》(卷八:哀挽)有这样一段描述:
青墨卿巡抚麟以失陷封疆见法,张文毅芾挽以联云:
雷霆雨露总天恩,可怜秉节孤臣,早拚一死;
成败功名皆幻境,即此盖棺定论,已足千秋。
按,虽非回护曲笔,而矜恤之意,跃然言外。
这一联在《楹联丛话全编·楹联四话》(卷之四:挽联)中也有收录,但是部分字有出入,内容如下:
湖北青墨卿中丞伏法,张文毅挽以联云:
雷霆雨露总天恩,早知秉节孤忠,久拚一死;
成败功名皆幻境,即此盖棺定论,已足千秋。
在《楹联续录》、《平冶楼联话》、《楹联新话》中也有这一联,均记载为张芾挽青墨卿的联:
雷霆雨露总天恩,早知秉节孤忠,久拚一死;
成败功名皆幻境,即此盖棺论定,已足千秋。
在《南亭联话》中内容如下:
青墨卿侍郎死殁,法人挽以联云:
雷霆雨露总君恩,可知秉节孤臣,早拌一死;
富贵功名皆幻境,即此盖棺定论,已足千秋。
下联都差不多,但是就上联来看,《对联话》的版本侧重于对被挽者的同情,而《楹联丛话全编》、《楹联续录》、《平冶楼联话》、《楹联新话》、《南亭联话》的版本则直接作了翻案。但是这几本书里都写得很明确,这一联的作者是张芾,被挽者是青麟。那首先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也各有着一番复杂的经历。
被挽者青麟,图们氏,字墨卿,满洲正白旗人,道光二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迁中允。大考二等,擢侍讲。五迁至内阁学士。督江苏学政有声。咸丰二年,擢户部侍郎。学政任满,命督催丰北塞决工程。三年,回京,复出督湖北学政,调礼部侍郎。时太平军由江西转攻湖北,青麟按试德安,闻警停试,督率知府易容之募集乡勇,成功地守住了德安城。咸丰四年,授湖北巡抚,驻在武昌城,。但是城中兵仅千人,荆州将军台涌署湖广总督,未至;而太平军由黄州进至汉阳、汉口,渡江进攻武昌。青麟督总兵杨昌泗、游击侯凤岐与副都统魁玉水陆合击,多次打败了进攻的太平军。太平军于是绕道进攻武昌,青麟亲自在武胜门督战,却不料城中忽然火起,又有敌人的内应,清兵尽溃,武昌遂失守。青麟欲自尽殉国,被部下阻止,拥着他奔赴长沙,后又折赴荆州。
由于武昌城破,而青麟又没死,反而逃到了其他的城池,咸丰皇帝愤怒不已,下诏论罪,诏书中说青麟“乃仓皇远避,径赴长沙,直是弃城而逃。长沙非所辖之地,越境偷生,何词以解?若再加宽典,是疆臣守土之责,几成具文,何以对死事诸臣耶!朕赏罚一秉大公,岂能以前此微劳,稍从末减?俟到荆州时,交官文传旨正法。”青麟遂弃市,堂堂的湖北巡抚就这样成为了刑场上的刀下之鬼。犹为可惜的是,过了几个月后,曾国藩从太平军手里收复了武昌,奉命查历任督抚功罪,查明武昌的失陷主要责任是前湖北巡抚崇纶、署湖广总督台湧二人多方贻误,主要责任并不在青麟,终于算是为他说了公道话。而在曾国藩弹劾之下,崇纶服毒自尽,台湧革职。
再看这一联的作者,张芾,名黼侯,字小浦,陕西泾阳人,清道光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累迁庶子,值南书房,后擢少詹事。当然,随后张芾做了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道光二十二年四月,吴可读的偶像——七十四岁的王鼎效法春秋时卫国史鱼尸谏故事,怀惴“条约不可轻许,恶例不可轻开,穆不可任,林不可弃也”的遗疏,自缢于圆明园私邸。“穆不可任”,这个穆就是指当时权倾一时的穆彰阿,如果这样的遗疏到了皇上手里,一定会影响穆彰阿的政途,因此王鼎死后,张芾以门生的身份,和穆彰阿的亲信、军机章京陈孚恩一起赶到王家,骗得遗书,又对王鼎之子王沆威胁利诱,并“代为改草遗疏”,结果道光帝只知王鼎“暴病而亡”,遂下诏悯恤优抚,追赠太保,谥文恪,而穆彰阿躲过了一场风波。于是,穆彰阿给了张芾丰厚的回报,超迁内阁学士,督江苏学政。后来又授工部、吏部等职。咸丰帝即位,张应召陈述政见得咸丰帝赞赏和采纳,调任刑部侍郎,任满着署江西巡抚,不久实授。
咸丰二年张奉清廷命偕同在籍尚书陈孚恩组办地主团练武装,筹备江西防务。十一月初三攻克岳州,张率所部驻守九江。咸丰三年正月初,两江总督陆建瀛移驻九江,张率部移守瑞昌。但太平军攻占九江后,清廷却拿他是问,给革职留用处分,退守南昌。四月中旬,太平军五万人溯长江西征,五月下旬进逼南昌。张急奏清廷,调湖北按察使江忠源部救援,使太平军围攻南昌三月未克。清廷以张固守南昌城之功,恢复其江西巡抚职。不久,他因截留滇、黔铜铅银一事,并为陈孚恩被参劾辩解,被清廷褫夺职务。咸丰四年,张经人举荐,在皖南进剿太平军,连老母病亡也未返乡奔丧,复得清廷信赖,先后授以通政使、左副都御史,并下诏:皖南四府一州军务归张督办。这一联,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写的。
平心而论,青麟虽然丢失城池并逃生,但是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而他的弃市,主要原因是咸丰皇帝下诏要求将其正法,因此上联说“雷霆雨露总天恩”,足见无奈之意。然后青麟也确实做到了“秉节”和“孤忠”,所欠者惟一死耳。至于下联,是说对青麟一生的评价,并不需要太在意成败,而最后的盖棺定论算是给了他一个千秋名声。所以吴恭亨说此联“矜恤之意,跃然言外。”当然,张芾的经历其实和青麟有一些类似,所以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意在内。
接下来说说张芾的命运。咸丰十年,太平军反击皖南清军,收复广德、泾县等地。张因损兵、折将、失地,先以失机自劾,被革职留军听命,后复自请治罪,清廷遂命他把皖南军务交给两江总督曾国藩,并允准他回原籍补服母丧。咸丰十一年二月奉诏督办陕西团练,会同陕西巡抚瑛棨防剿进入陕境的太平军与捻军。同治元年三四月间,陕西回民大起义爆发。陕西巡抚瑛棨以张“有乡望”,请其出面劝谕,张允之,于五月初六带着临潼知县缪树本、绅士蒋若讷、回绅马百龄等到临潼油坊街,召集回民劝谕、安抚。在五月初七晚上的谈判中回民不交出义军领袖任伍,谈判失败,义军遂将张及其随员绑至仓头镇,并于五月十三日将其处决于镇南渭河滩。《清史稿》上说,张芾临刑时“大骂不绝口,遂被支解”,而他的儿子收殓遗骸时“仅得骨数节”。张芾死状之惨,不亚于唐代的颜杲卿、颜真卿。张死后谥文毅,并多处建祠祭祀。这个算是这副对联涉及的第二次死刑,张芾毕竟也是当过江西巡抚的,这个官职已经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了,也免不了惨死,唯一可以告慰他的是毕竟也留下了忠臣的名声,这点还是比青麟强多了。
挽联的第二次登场
然而,这副对联的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后面发生的事情更加诡谲。这次我们翻开《曾国藩全集﹒诗文》,翻到第128页(岳麓书社1986年12月第1版),在联语类下看到这样一副对联:
挽何桂清
雷霆雨露总天恩,早知报国孤忠,惟拚一死;
成败功名皆幻境,即此盖棺论定,亦足千秋。
于是,这副对联变成了曾国藩挽何桂清联。这个就有些奇怪了,以曾国藩的能力,完全没必要拿张芾挽青麟的联改几个字去挽何桂清,毕竟这样赤裸裸地抄袭只有在水平低下的联手才干得出来。那这副对联到底是曾国藩挽何桂清还是张芾挽青麟呢?我们先从文选材料来分析一下。《对联话》、《楹联丛话全编》等书籍包括李宝嘉的《南亭联话》,都认为这一联是张芾挽青麟,考虑到联话大多是互相引用,也就只能算是一个出处。另一方面,《曾国藩全集》将其收录并作为曾国藩挽何桂清联,出处其实是湖南图书馆藏同治十二年湖南陶甓勤斋刊行《曾文正公联语·杂著》及南京图书馆藏许铭彝校刊长沙谦善书局癸酉刊行《曾左联语合钞·求阙斋联语》,而《求阙斋联语》有一个版本收录在浏阳卢述度编辑的《六家联语合钞》之中。该书仅藏于湖南图书馆,并未提供线上版本,于是笔者在癸卯年将末之时,来到了湖南图书馆,终于见到了这本民国二十二年五月版的《六家联语合钞》(大伦昌印刷局印刷),在其中的《求阙斋联语》中果然找到了这一联,文字和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诗文》中的完全一致。也就是说,至少在卢述度编《六家联语合钞》的时候,已经有将此联当作曾国藩挽何桂清的说法。
卢述度是湖南浏阳人,对湖南联家是非常熟悉的,《六家联语合钞》中一共收录了曾国藩《求阙斋联语》联69副、王闿运《湘绮楼联语》联84副、李篁仙《天影庵联语》联85副、吴熙《绮霞江馆联语》联110副、姜济寰《寅清阁联语》联69副、曹秩庸《邺华吟馆联语》联150副,其中曾国藩的楹联自然是重中之重。资料先看到这里,接下来,笔者根据曾国藩和何桂清之间的恩怨事迹,大致做一番个人认为比较合理的推测。推测之前,先来了解一下何桂清其人其事吧。
同治元年的冬天,在北京菜市口,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大臣被当众处死,他的最高官职是两江总督,成为了清朝历史上为数不多的被处斩的总督之一(另外三个是前福建总督刘世明、川陕总督张广泗、闽浙总督伍拉纳),他就是何桂清。清代处死的巡抚有不少,如浙江巡抚王亶望、湖北巡抚青麟、山西巡抚毓贤等,但总督还是比较少的,当然总督还不算最大的官,其实还有更高职位的官员被处死,比如柏葰。
非常巧合的是,青麟与何桂清,在《清史稿》中在同一篇列传里面(卷三百九十七 列传一百八十四),说明二人的事迹有一定的类似之处,但是实际上,两人的人品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而说到何桂清的仕途,其实一直对标的是曾国藩。
有人把曾国藩和何桂清的关系比喻成张耳陈余那样,说是“师兄弟反目成仇”,这个其实有些夸张,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也没有张耳陈余那么好,虽然都算是穆彰阿门下的同门,但是关系并不怎样。当然他们后来反目成仇的时候有点像张耳陈余,彼此之间都恨之入骨。而他们之间的恩怨,和另外两个人有关,一个就是何桂清的好友兼死党王有龄,一个是曾国藩的好友胡林翼的得力干将罗遵殿。
何桂清,字丛山,号根云,云南昆明人。道光十五年,何才十九岁就以第五十二名高中进士,而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二十七岁才以第一百二十七名考中进士。他们都曾拜穆彰阿为师,因此算得上是同门师兄弟,但是何桂清就是聪明且有灵气的学生,而曾国藩是那种沉稳甚至笨拙的学生,如果非要做一个比喻的话,何桂清有点像《倚天屠龙记》里面的宋青书,是一个前途一片大好的青年才俊,却因为一念之差沦为反派,而曾国藩更像是张无忌,虽然一路坎坷无比,却能够笑到了最后。青年何桂清一路官运亨通,历任知县、学政、户部、礼部、兵部、吏部侍郎等职,算是重点培养的对象。咸丰二年,何桂清督江苏学政,四年授浙江巡抚。不久,两江总督怡良解职,大学士彭蕴章推荐了何桂清,咸丰七年春,以二品顶戴署两江总督,然后又转为实授。四十一岁的何桂清当了两江总督后,力荐王有龄,擢任江苏布政使,专倚饷事。
随着战事在江南的展开,那么作为湘军集团首领的曾国藩,和作为江浙官僚首领的何桂清,终于发生了利益冲突,冲突的焦点就是浙江巡抚这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双方都觊觎已久,希望由自己这方的人当上。经过一番明争暗斗,胡林翼手下的罗遵殿当上了浙江巡抚。这样的结果当然是何桂清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当太平军进攻杭州的时候,何桂清指使王有龄故意拖延和阻止救援,最终杭州城破,罗遵殿“仰药死,妻女、侄妇及仆妇同殉”。不仅如此,何桂清还指使御史高延祜弹劾已死去的罗遵殿,说他无能,不能御贼,导致朝廷取消了对他的抚恤和恩典。人已经被害死了,还要污蔑其名声,何桂清这样的行为,导致整个湘军集团都愤怒无比,从此成为死仇。曾国藩有挽罗遵殿联:
孤军断外援,差同许远城中事;
万马迎忠骨,新自岳王坟畔来。
此联将罗遵殿比喻为张巡许远一般的人物,那言下之意,不发救兵的何桂清王有龄等人就是贺兰进明了。这个仇湘军是必报不可的。
同样左宗棠也有有挽罗遵殿联:
殉国死如归,试看史牒千年,独标大节;
知公没犹视,为告王师六日,旋复孤城。
杭州后建有罗遵殿、王友端合祠,俞樾有联云:
由名进士起家为名臣,一开府,一开藩,浙东西崇德报功,人与白苏共千古;
是大丈夫出身临大节,以死战,以死守,城内外矢穷援绝,天教巡远作双忠。
后来罗遵殿之子罗忠祜辑录《罗壮节公表忠录》,也请了长沙李寿蓉为之作跋,可见罗遵殿在湘人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他们没有等待太久,报仇的时候就到了,清军收复了杭州之后,王有龄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浙江巡抚,他同样面对着太平军的进攻,咸丰十一年,杭州城再次被围,这时湘军也来了个原样奉还,拒不发兵救援,于是杭州城破,王有龄以身殉节。不过曾国藩没有把事情做绝,还是为他争取了朝廷的表彰,王有龄谥“壮愍”并入祀昭忠祠,在福建和浙江也建立了专祠。从这点上,就可以看出曾国藩比何桂清高明得多。
王有龄当了浙江巡抚后,曾写信给何桂清,请他千万不要离开常州一步,但是何桂清恰恰没有听进去,反而开始了一系列近乎弱智的操作,最终导致了他最后的灭亡。当太平军逐渐逼近常州的时候,何桂清打算离开常州去苏州,常州绅民堵塞道路请他留下来守城,而何桂清手下的人对这些绅民枪击,打死了十馀人,逃出了常州。数日常州城陷,士民死伤无数。何桂清先是逃到了苏州,江苏巡抚徐有壬拒而不纳,并疏劾其弃城丧师。何桂清无奈,只能假托借兵,逃到了上海并躲在了租界里。苏州城也很快陷落,徐有壬殉国,遗疏再劾何桂清,于是同治元年朝廷下诏将何桂清革职并逮捕到了北京治罪(还是李鸿章亲自带兵进入租界抓捕的),初步拟判斩监侯。
当然,何桂清毕竟是曾经的封疆大吏,关系网也是非常复杂的,以大学士祁俊藻为首的十七人上疏为他说情。在薛福成的《书两江总督何桂清之狱》一文中,详细记载了审理何桂清案子的过程,控辩双方各自登场,围绕着何桂清该不该杀,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主审官之一是刑部直隶司郎中余光倬,支持宽恕何桂清的一方是祁俊藻和王拯、石赞清等人,而要求严惩何桂清的是李棠阶以及湘军派系。在审理中,何桂清做了自辩,说他当时弃守常州而至苏州,是因为收到了江苏司道的请求公禀,要去保护苏州这个粮饷重地,但是因常州失陷,而公禀已经找不到了,所以只有薛焕等人的证词。这个理由看起来还是非常合理的,虽不至于完全脱罪,但免死是足够的了,于是,案件一时陷入了僵持的阶段。这个时候,曾国藩终于出手了,走出了他对何桂清的最关键的杀招,上疏:“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这一封疏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每句话都是杀招,曾国藩直接否定了这份“公禀”存在的意义,即不论真假都应定罪,也就是顶格处理。慈溪太后看了曾国藩的疏奏之后,不再理会其他大臣的上疏求情,何桂清“遂弃市”。湘军取得了这场斗争的完胜。
回到这副挽联,首先曾国藩就根本没有动机去写这副挽联,挽何桂清这样一个完全失败的对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而从挽联的内容来看,略带惋惜,甚至用了“报国孤忠”,但何桂清的罪行非常明确,人品也非常卑劣,开枪打死绅民一事更是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的。而青麟死于咸丰四年,何桂清死于同治元年,比青麟晚了八年,曾国藩又是当时调查青麟事迹的亲历者,那就更不会去抄袭张芾的挽联了。再加上《对联话》和《楹联丛话全编》都明确说这一联是张芾挽青麟,所描述的事迹也更像青麟的事迹而非何桂清的事迹,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这一联是别人以讹传讹收入《求阙斋联语》。
一副挽联,涉及到的四个人被处死了三个,包括一个署理巡抚、一个巡抚和一个总督,看来这副挽联确实是一副不详之联,而在晚清这一段风云诡谲的历史时期,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了。
不是尾声的尾声
前文提到的陈孚恩,和张芾一起破坏了王鼎的尸谏计划,看起来是给人留下了不光彩的印象,但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足可令人刮目相看。咸丰元年,陈孚恩奉命在家乡帮办团练。后又因协助江西巡抚张芾、湖北按察使江忠源固守南昌有功,获赐花翎奖励。八年,以头品顶戴代理兵部侍郎、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十月,参与查勘顺天乡试舞弊案,内涉其子陈景彦,议降一级以示惩戒。九年,署刑部、户部尚书。十年九月,任吏部尚书。咸丰十一年七月,穆宗继位,陈孚恩被重新起用。但辛酉政变后,陈孚恩被视作载垣党,被捕入狱,籍没其家,追缴回宣宗所赠匾额,发配新疆戍边效力。同治三年六月,沙俄乘新疆回民反清举事之机,派兵侵占了伊犁西北的博罗湖吉尔卡伦。伊犁将军常清带领军民进行抗击,陈孚恩奋勉效力,常清为其请功,未准。四年春,新任伊犁将军明绪,奏言陈孚恩筹饷筹兵不遗余力,恳请予以释放,获准。并命陈孚恩留在伊犁,协助办理兵饷事宜。五年五月,新疆一支回民部队首领金相印,借助浩罕汗国(今乌兹别克)军队支援,攻陷伊犁。明绪等战死,陈孚恩及其亲人一同殉难,卒年六十五岁。此外陈孚恩也是晚清著名的书法大家,写有不少精彩的对联条幅:
芳州有情,雁横南浦;
夕阳无语,人倚西楼。
清露晨碧,新桐初引;
太华夜碧,大河前横。
老彭述作契于古;
管乐情怀期自今。
文能换骨余无法;
学果寻源自弗疑。
徐有壬虽然是何桂清的下属,但是他是第一个与何桂清划清界限的,不仅上遗疏弹劾何桂清,而且用自己死守苏州直至殉国的行动告诉了何桂清,一个守土有责的朝廷官员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应该怎样抉择。当徐有壬与其妾施氏、子震翼及一女、幕友仆妾等一同赴死之后,同治十三年,为他建有专祠,俞樾有联云:
仗节镇危疆,当军事土崩瓦解、不可收拾之时,视城中无固志,视城外无援兵,糜顶踵以报君恩,妇竖舆台同授命;
结缨完大义,与谥法履正志和、使民悲伤有合,在吴会为名臣,在吴兴为先达,节春秋而修祀典,日星河岳共昭垂。
御史高延祜,在罗遵殿死后还上疏弹劾,说罗遵殿守城无方, 不能御贼,“一筹莫展,贻误生民”,最终导致朝廷取消了对罗遵殿的抚恤和恩典,然而他自己也没什么好下场。咸丰帝临死之前,安排了八个顾命大臣,共同处理政务,其中为首的就是肃顺。权力归于顾命大臣,当然对两宫皇太后是极为不利的,于是,慈安太后暗中授意御史高延祜,让他上疏奏请太后垂帘。但是当时肃顺权势正隆,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军机处几个大臣拟定,判高延祜斩立决。幸亏太后下令宽免,于是改判高延祜发配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余光倬,也就是何桂清案的主审,熟悉清代法律史的人对他都不陌生,晚清几大案件的审理都有他的参与,如导致李寿蓉入狱的户部钱钞案、辛酉政变后涉及人员的审理,以及何桂清案。当何桂清终于被斩首之后,余光倬因此得罪何桂清旧部,接连被侍读学士王拯、给事中博桂弹劾,虽然查无实据,但光倬也因屡被弹劾而受牵连,其京察一等、御史记名被撤销。不久,王拯以与人互纠,获罪降调,博桂以风宪官贿卖参折遣戍黑龙江。而光倬亦以母忧归,遂不复出。
最后是关于卢述度,根据《湘人著述表》记载,卢述度字希裴,湖南浏阳人,辑有《六家联语合钞》,其中一共收录了曾国藩《求阙斋联语》联69副,而挽何桂清联在原书的挽联的第二副。卢述度对曾国藩的评价是“湘乡气盛,独来独往,不暇修饰,自擅胜场”,但在这一联里却体现不出“独来独往”。卢述度辑录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民国了,距离曾国藩的故世也有将近半个世纪,因此将张芾的挽联作品误收录为曾国藩的,在那个还没有网络的时代,看来也是完全没有办法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