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坏女人的出走与死亡

文化   文化   2024-08-15 08:31   中国香港  


今年七月末,梦雨在自己的公众号写了一首诗,《今夜我将离开北京》。梦雨是一位多才多艺又爱笑的大姐,虽然容易害羞,却代表皮村文学小组鸿雁之家参加过许多活动,讲述自己的故事。在北京从事家政工作近十年后,她告诉大家,自己要回甘肃老家,给家里帮忙了。她写道:


今夜我将再次踏上归去的列车

正如我当初刚踏上来时的路一样

无措


熟悉她的讲述的人知道,“家”对她来说时而是责任与依靠,时而却是暴力与控制。她和许多外出打工的家政姐妹一样,已经艰难地,甚至是过度地完成了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那么,为什么她还是要回到曾经伤害她的人身边?一个不归家的女人,就是一个“坏女人”吗?


今天单读的「在皮村」栏目分享梦雨的小说《一个坏女人》,在这个关于同村妇女“米花”的故事里,我们也许能理解梦雨的希望与恐惧,也看见农村女性的普遍境况——在主流的进步叙事与她们必须要面对的流言蜚语之间,仍有鸿沟。不过,已经回到老家的梦雨告诉我们,“我坚信我会比米花过得要好一些!”她说,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去将就自己了。


文中的插图皆为梦雨的绘画作品。



一个坏女人
撰文:梦雨

过年回家,看到村里人少得可怜。


以前初一那天,家家户户都早早吃完饭,大人小孩穿戴一新,拉着自家头上挂着红黄彩纸的牛羊牲口,在门前放炮燃烟花。我们称它为“处新”,喻意新年伊始,人和牲畜在烟花爆竹声中除掉往年的秽气、霉运,迎接崭新的一年。


现在虽然没有牲口了,但人们依然还会在这一天燃花放炮。


“处新”结束,大家聚到一起相互问候。男人们敬个烟,女人们递个糖,见了小孩子也往他们口袋里装点瓜子、糖和花生。


今年,村里的鞭炮声倒是连续不断,可那些熟悉的面孔却都不见了。


在和一个婶子聊天时,我突然想起了她的邻居米花,好多年都没有再见到她了,不知道她今年在哪里?


“她早死了。”婶子说。


“啊?”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咋死的?啥时候的事啊?”


“不知道得了啥病,今年秋天死了的。”


“那她死在哪里了?难道、难道病了没人给管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旁边一个婶子鄙夷地笑了一下:“人家儿媳妇生孩子叫她伺候,她在外面跟着人胡跑;男人咽气时她也没回家。她没把家里人当回事,在外面病了谁还管她呀?把她的骨灰拿回来葬在这里都已经很不错了!”


梦雨的画


我默默地闭了嘴,拿出手机打开米花的快手,果然她的动态停格在了八月份。想起七月份的时候,我在快手上发了一个跳舞的视频,她还给我点赞评论,说过年时见面。没想到只过了几个月,竟然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时间,儿子结婚、全家人团圆的快乐心情,一下子被这刚听到的消息,冲刷得无影无踪。整整几天,心里像扎了一根刺,上不来,下不去,刺得我生疼。尤其是晚上睡觉前听了老公的那些话,更让我浑身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


老公说,米花在银川的一家饭店打工,突然死在了上班的地方。后来老板想办法联系了她儿子,儿子和老板谈好了赔偿的事,才愿意去把她拉到火葬场火化。完了把她的骨灰拿了回来,葬在山上。她打工攒的那些钱,以及老板赔偿的钱,都一分不少地被儿子继承。


我问老公,如果我死在外面,有没有人管?老公说,你是咱家的顶梁柱,你可不能死!要死也得给两个儿子把媳妇钱挣够!如果你也在上岗期间死了,我肯定得让他们多倍赔偿,谁叫我是个残疾人呢?当然了,我只是说个笑话,我可舍不得你死!


梦雨的画(“开心 = 伤心”)


晚上睡不着,我又不禁想起米花。那些年她经常在外面漂泊。她活着的时候一直都在逃离这个家,这次是心甘情愿地回来,并被葬在那个打她、骂她、虐待她的人身边的吗?谁也不知道她之前又经历过什么,心里在想着什么,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愿望,就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时间,那些模糊不清的画面,像电影片段,一一浮现在我脑海。


记得我刚结婚的第二天,一个长相俊俏、手里拿着铁锹的年轻女人,走进我还陌生的家里借东西。她和婆婆说了一会儿话,拿着东西要走时看到了我。我礼貌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她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着对婆婆说:“你们家运气真好,娶了这么俊的媳妇儿!”转身又对我说:“闲了来我家玩啊,我家就在上塬坡上拐弯的那儿呢。”说完便扛着铁锹,拿着借的东西,腿有点瘸地出了院子。


她刚走出大门,婆婆鼻子里哼了一声,关上了房门。老公看我疑惑的眼神,告诉我说:“可别去她家,也别和她走得太近。那是个坏女人!离她远点......”


梦雨的画


“咋坏了?”我问。


“慢慢你就知道了!反正你可别和她拉帮结派,小心村里人说闲话。”老公闪烁其词地说。


我想起那个女人眉目清秀、善良端庄还带着点洋气的笑模样,嘴里“嗯嗯”答应着,心里却怎么也不能把她和“坏”字联系到一起。


后来我慢慢地听村里女人们的闲聊才知道,原来米花的老头是个爱占便宜的人。比如谁家的田地跟他家紧挨着,每年春耕秋播,他总是趁别人不在,紧攥着歪斜的犁把,把人家的田地多耕一点过来,或是在割麦子扳玉米的时候,镰刀和手稍微伸展一下,就把人家的麦子割下来,把人家的玉米扳到自家的背篓里。


时间长了大家都发现了,劝说、责问、打架都无计可施,村里人把他像贼一样防着。他家养着大狼狗,喂着几头牛、几只猪和一群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的,可他还是看到别人家的啥都喜欢。村里人家的猪娃、猫娃、狗娃和鸡崽儿跑丢了,到了别人家都能找回来,唯独进了他家大门,再也别想找得到。


他家弟兄三个,一个比一个厉害,谁敢碍着他们,弟兄三个铁锹镢头抡得风呼呼的就扑上来了。记得有一年为占我家的地,还抡着铁锹打掉了我堂弟的几颗牙。为这些事情,米花劝说过他,也被他打过好多次,后来就懒得管了。


就这样一个黑旋风似的人,在和米花生完一个孩子后,听说突然阳痿了。他为了自己的缺陷不被别人知道,便时时刻刻管控着米花。


梦雨的画


后来又听人说,他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竟然让村里和外村那些老光棍来和米花睡觉,他还在外面给她把着门。起初米花不愿意,他哄着她求着她,说是一切为了米花好。后来米花愿意了,和那些人来往起来,可她那怪异的男人却又总是无缘无故地把她暴打一顿。


听到这样的话,我总是惊讶得回不过神来。我心里想,这些爱嚼舌根的人真是能编故事啊,简直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呢?


有一次,我给老公牵着牛,他拉着一架子车牛粪,要拉到半山腰的麦地里去。经过米花家的门口时,看见她家门口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在那窃窃私语着。


我透过人缝,看到米花直挺挺地躺在大门口的地上,紧闭着眼睛,嘴角流血,一只脚上的鞋子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男人在大门里面,不知砸着什么东西,嘴里大声地骂着粗野难听的话:“你个卖的,竟然大白天找嫖客,老子还没死呢......”


听邻居婶子悄悄地说,原来是米花男人早上放羊,把羊赶进人家的玉米地里,羊把玉米苗又啃又踩,坏了一大片。那人去跟他理论,他不但没说一句好话,反倒在人家头上身上猛抽一顿鞭子。那人回家越想越气,只好来找米花要求给予赔偿,要不然他就去县政府告状。


米花看那人可怜,便把给男人做好的饭端给他吃,又帮他头上伤口处敷了点药,恰好被回家吃饭的男人看见了,她男人便不问青红皂白,把米花一顿毒打,吓得那个人饭也没吃就落荒而逃。他把米花打晕了推到大门外,看到有人在门外观看,就诬赖米花和别的男人一起胡搞,才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幕。


梦雨的画


我问老公,怎么没人管啊?老公幸灾乐祸地说,“这样的女人就该打!谁愿意管?打死活该!”


后来,听人说米花偷偷跑去银川打工了,十几年都没回来。她男人和他的弟弟们去找了好多次,扬言“活要见人死得见尸,哪怕卸成零件也要找回来!”无奈这些从未见过世面,大字不识一个而只能在乡里横的人,到偌大的城市里连个厕所都找不到,就别说找一个刻意躲着他们的人了。几次三番找寻无果,只得灰溜溜地作罢。


有一年的夏天,米花家院子鞭炮声声,人声鼎沸,大红双喜的字贴满了大门内外,原来是米花的儿子结婚了。亲戚家张罗着给孩子举行完结婚典礼,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席。突然一辆奔驰车缓缓驶进村子,开到米花家的门口。


那时村里的人们都已住到了新修的小康村里。整齐的房屋一排一排,中间是一个环形的小广场,而米花家就在小广场的边上。看热闹的人们正惊讶着猜测是哪里的贵客,只见车门打开,米花穿着时尚,打扮洋气,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城里阔太太一样,出现在那些晒得黝黑的村民们面前。她皮肤白皙,妆容精致,红红的嘴唇惊艳了所有人。


她从精致的包包里拿出烟,给每个呆傻着看她的男人们递上。又从车里提出一个装着糖和瓜子的塑料袋,抓出几大把分给那些同样傻愣着看她的女人们,并称呼着叔叔婶婶,和亲戚们打招呼。


“婶子好!我是米花啊,不记得我了吗?”


“噢,噢,是米花啊......”


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张大嘴巴望着她。有人赶紧跑进去给米花男人报了信,米花不慌不忙,笑眯眯地走了进去。屋里的人都停止了吃饭,一齐盯着这个消失了好多年、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女人。男人呼地站了起来,刚恶狠狠地说了个“你”,就被他的弟弟一把扯回到座位上。他弟给他递了个眼色,便阴阳怪气地问米花:“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我们还以为你永远失踪了呢!咋想起来回这个家了?”


米花没理他的话,从车里一次次地拿出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到儿子儿媳跟前,从包里掏出一纸包着的卡,递给儿子:“这是我攒的十万块钱,密码我写在纸上了,留着你们以后花。还有这个金镯子,是我给你媳妇的礼物,你给她戴上吧。”


儿子看看他爸,看看所有人,扭扭捏捏红了脸。米花把卡装进儿子的西服口袋里,给儿媳妇戴上金镯子,儿子儿媳妇脸红脖子粗,只给米花敬了杯喜酒,也没有人喊她一声妈。


大家都心知肚明,早就知道米花和一个煤老板鬼混在一起,还知道她这次回来,不但是参加儿子的婚礼,最主要的是想和男人去办离婚,正儿八经地和这个家脱离关系。大家正想着等孩子办完婚礼,再想办法去把她找回来,劝她学好,再不要在外面胡逛荡了,没想到她倒自己回来了。


梦雨的画


米花也不傻,为了保险起见,她让煤老板留在县城等她,自己一个人装着潇洒的样子回村里。她的男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兄弟们是怎样的几个人,她最清楚不过了。没等窝了一肚子火的男人想出怎么制服她的法子,她把东西一撂,重要的事情说完,快速跳进驾驶室,发动她的越野车,头也不回地直奔县城。


那年春节,村里的男人女人聚在一起,说的最多的又是米花。


同辈的女人说:“看看人家米花,以前在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挨不完的打。看人家现在,开好车,住洋楼,听说还会骑马、游泳、跳舞呢,多好!”


老辈的女人说:“哼,过日子要看长远。人家煤老板有老婆孩子,有她好受的那一天,你们都别眼热!”


男人说:“这种女人就该往死里打,把腿打折,看她再跑!”


我实在听不下去,跟老公说:“这人咋都见不得人家过上好日子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权,我就觉得米花没错。”


老公说:“好啊,我看出来了,你也要学她!”


过了两三年,米花的男人突然心梗去世。米花没有回来参加男人的丧事,儿媳妇生孩子她也没回来,为此,儿子和儿媳妇在心里给她攒下了一个大疙瘩。


又过了几年,煤老板矿上出了人命,煤矿被封。为了躲债,煤老板人间蒸发。煤老板的儿子们把米花身上的卡全部搜走,并把她从豪华的别墅里赶了出去。一夜之间,她又成了一个穿梭在银川城里到处找工作的无业游民。


梦雨的画


那个春节,她无处可去,便跟村里人回了老家。可是儿子性格软懦,不敢违抗媳妇儿的命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妈一个人住在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老屋子里,捱过了那个最寒冷的春天。


那年春节正好我没回去,只听村里人说,米花一个人在又冷又破的老房子里,没有锅碗灶具做饭,只好在超市里买了些方便面、面包零食之类的,孤孤零零地过了个年。也没人理她,娘家的父母早逝,仅有的一个弟弟也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年轻的弟妹已经带着孩子改嫁远乡。


那个春节,人们在一起议论最多的又还是米花,婉惜的、嘲笑的、讽刺辱骂的,什么样的话都有。


后来没过完年,米花又去了外面打工。听见过她的人说,她有时在医院当护工,有时在别人家里照顾老人,后来又去餐厅里洗碗、涮盘子,这期间都没有再回来过。


不由得想到了我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当家政工。每天从早到晚,躬腰塌背,洗洗涮涮,厨房出来,卧室进去,又去卫生间和客厅,看着老人和孩子,哪一样都得用心去照料。过年回家,顾不上喘口气,还得忙里忙外照顾一家人的情绪,即使不情愿也得装出很积极的样子,因为在别人的眼里,我还算是一个“好女人”。


梦雨的画


“像她这种人,就是自做自受!那几年要是好好操持家里、伺候男人,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老公说,“农村人过日子,哪个男人不打女人?牙和舌头那么好还咬一口呢!都那么大年纪了,不顾脸面还跟着人胡跑,看,把自己折腾死了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米花穿着沾满灰尘的衣服,身上背着一大捆湿乎乎的青草,歪歪扭扭地从我家门口走过。她那面孔狰狞的男人,右手攥着一个棍子,左手牵着一头牛,紧紧地跟在米花身后。


“唉,可怜的米花,回家又要挨打了。”我叹了口气,猛然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睁开眼,漆黑的屋里静悄悄的,空气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向我袭来。我赶紧裹紧被子,把身体蜷缩进去。



编辑:菜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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