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摔了一跤,膝盖擦伤,就自己直奔厦门中山医院外科急诊。值班医生要我先到“清创室”清理一下伤口,什么叫“清创”?根据字面上的理解,应该就是“清理伤口的创面,防止感染”。这样我就平生第一次走进这间清理伤口的大型医疗急救室。
我发现清创室里面几位正在被清创的男女老少一个个都是血淋淋的,有头破血流的,有断手断脚的,还有一位像是建筑工人,背部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呻吟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对比之下,自己一点小伤小痛,也悍然进入“清创室”捣鼓,杀鸡用牛刀,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一位小护士捏着两根蘸了无色药水的棉签,麻利地在我的伤口创面上清刷,虽然疼,但没有想象中酒精的刺激。我问:你用的是什么药水?她回答三个字——“双氧水”。我抽搐了一下,双氧水啊双氧水,我的老朋友,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了……
1969年9月,厦门掀起了上山下乡的狂潮,一大批又一大批中学生,从初一到高三,全部六个年段,几乎人人在劫难逃,绝大部分被剥夺城市户口,强行送往闽西山区的崇山峻岭插队落户。当年未满十七岁的我,就是其中弱小的一员,火车的货车送,拖斗卡车运,两天两夜,然后第三天再爬二十几里山路,来到了武平县永平公社唐屋大队,三省交界的大山之中,几近与世隔绝!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也是第一次离乡背井,我一共才上了几个月初中,居然就被扣上“知识青年”的大帽,被发配到如此偏远之地,开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年底时分,我极想回家看看,特别是我双目失明的右派父亲,没有我在身边,他怎么生活?!但大队“再教育领导小组”坚决不同意,说是上面有精神,“一定要安心务农,好好接受再教育,与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大队不同意,就没有证明,一纸盖有“革命委员会”或“革命领导小组”红色大印的证明就是一路的通行证。没有证明就不能买车票住旅馆,寸步难行!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要回家,很多知青开始了变造证明的尝试,功臣就是“双氧水”,结果屡试不爽。步骤很简单,花几角钱买一小瓶“双氧水”,把一张用过的旧证明往双氧水里一泡,证明上的墨迹就奇迹般滴消失了,留下洁白的纸面和一团红色的印章,晾干之后,你爱填什么,你就是什么,外调呀,采购呀,探亲访友呀,万类霜天竟自由!
老话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怜我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学子,14岁起就失学长达11年(1966-1977年),这辈子连《化学》课本都没有摸过,双氧水洗证明,大概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亲手实践的化学实验。托双氧水的大恩大德,我终于突破了从武平山区重返厦门探亲的层层阻隔!
熬过多年知青插队生涯后,我就再也没有与双氧水有来往,或者偶尔在医院遇上,也不清楚它就是我曾经的老友。当厦门知青大规模上山下乡闽西50周年(1969-2019)的9月,上天安排我在中山医院清创室与双氧水君不期而遇,我这才知道双氧水的正式用途是用于伤口清创,不由感慨万端:我膝盖上的皮肉伤经过清创应该是可以结痂痊愈,但是我那心头50年伤痕累累的老伤也能清创结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