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过阿尔封斯·都德(Alphonse Daudet)的小说《最后一课》:法兰西第二帝国在普法战争失败后,阿尔萨斯被划归德意志帝国,法语将被德语取代,老师庄严地给大家上最后一堂法语课。这个故事一直铭刻在我的记性里,也许是与阿尔萨斯的缘分吧。
很多年前走马观花地玩过两次阿尔萨斯的首府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隐约记得河两岸童话般的木筋建筑。早听说科尔马及其周边的酒乡频频被评为最美市镇,但跟很多人一样,越容易去的地方越不急着去,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终于决定付诸行动了,在法国进入旅游高峰之前匆匆上路。
火车从巴黎东站出发,两个半小时到达科尔马。时值正午,天灰蒙蒙的。一如既往地让游客中心帮我做攻略。说了自己的慢速深度游宗旨后,那位女职员建议我沿着旅游图上的步行路线走,每个有点说头的建筑都注释得清清楚楚。
出门开始下雨,便钻进了对面的恩特林登(Unterlinden)博物馆—这个德语名称提醒我,十几公里开外就是一次次占有过这个地区的德国。
馆藏与巴黎、伦敦、纽约、罗马、佛罗伦萨等赫赫有名的博物馆不可同日而语,但精心的布展仍让人感到深厚的艺术与人文气息。这里原来是修道院,连教堂也成了展馆之一。
更有趣的是,路对面原先的公共浴场,一座很有气势的建筑,也被归为这个博物馆,通过地下通道连在一起。
博物馆出口右手有个展馆一样的饭馆。遗憾地望一眼庭院里的露天座位,雨中只好猫在室内了。环境很有文艺范儿,两点过后还供应简单实惠的午餐。在咖啡普遍比意大利差太远的法国,他们的Expresso居然很好喝。
徒步观光开始时总是走错路,发现好几座建筑都看了好几遍。好在市中心不大,走冤枉路也只是几百米而已。无论是名门望族的豪宅,还是普通市民的小楼,都是百看不厌。小雨有些烦人,但街道远比平时清净,焉知非福?
木筋建筑在诺曼底也常见,但似乎只有在阿尔萨斯色彩才如此鲜艳,可爱的市民们还在墙上、门窗上点缀花草、鸟兽、人像甚至锅碗瓢盆。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会有这等喜感和幽默。头发被雨打湿,心中却已阳光灿烂。心情也如饮过开胃酒一样轻快。
对我来说,第二个必看是雕塑家奥古斯特·巴托尔迪(Auguste Bartholdi)博物馆。他出生在科尔马,是纽约自由女神像以及许多法国城市地标性雕塑的创作者。他善于表现英雄气概,但细腻的刻画也令人赞叹。他的成功至少要部分归功于年轻孀居的坚强母亲对他的教育和扶持,尤其是母亲竭力为他争取到的在巴黎发展的机会。据说自由女神像的面部轮廓酷似她母亲,可见其敬爱之情。
在一条安静的小巷里有个醒目的标志:伏尔泰故居。所谓故居,不过是伏尔泰曾租住过其中两间小屋的一栋木质小楼。在一个寸土寸金的旅游城市,当地政府还保留着这个残破的建筑让大家膜拜,也体现了法国对思想家的敬重。
科尔马最上镜的区要数小威尼斯了:同样多姿多彩的木筋建筑,在洛什河(La Lauch)的水光映衬下,凭添了婀娜与浪漫。这里曾是鱼商和印染作坊的聚集地,现在游人如织,并不影响当地人在此安居乐业。在法国的景点,往往人再多也不显嘈杂,这里也不例外。仿佛有种魔力,让所有人都轻声细语。
晚上在很适用于法国的“小叉子”(The Fork)网站上找到一家评分很高的饭馆,就是上图左侧这个红房子。也喜欢它的名字:水畔(Bord’Eau)。可惜雨又一次剥夺了享受露台的机会。室内的座已订满,但工作人员还是给我在吧台找了个位置,可以看到大厨们在正对的厨房里忙碌。我不是很看得上阿尔萨斯的饭菜,但这家餐馆足够精致,西班牙猪肉那道主菜尤其难忘。要了一杯黑皮诺红酒,与肉绝配,正是我心目中阿尔萨斯的滋味。
以为需要包辆车看科尔马周围的酒乡呢,游客中心的女士给我推荐了票价仅29欧元的葡萄酒之路KUT’ZIG观光车。它覆盖六个名镇,从四月下旬到十月中旬为游人服务,每90分钟有一班车。七至九月旅游高峰时,周二到周日营业;其余时间是周五、六、日和节假日运行。在这里的体验真好,有法国文化的温暖、随性和德国传统的严谨。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红色的敞篷旅游车准时在指定地点出现。这个司机的英文马马虎虎,但一路上给大家讲解的认真劲儿让人心生敬意和感激。
到第一站里博维莱(Ribeauvillé)时,这个漂亮的小镇仍睡眼惺忪。游客中心还没开门,只得向个一看就是当地人的大叔问询,他耐心地给我指点了参观路线。还遇到一队可爱的小学生,见我给他们照相就兴奋地朝我挥手。两个老师像牧羊犬一样一前一后守护着他们。这是个星期四,一定是出来游学的。蹭听了老师给学生们的一小段讲解:当时的房屋是按所占地皮收税的,所以很多楼的二层凸出一块,“白嫖”几平米使用面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早晨赶车没来及用早餐。一家奶酪店的伙计还在打扫卫生,我上前询问可否吃点东西。老板破例提前营业,不慌不忙地切出一盘奶酪给我。虽然有络绎不绝的游人,从科尔马到酒乡的店主和服务人员都有种真诚的善意。心理操纵式的热情和虚情假意的商业互动偶尔可见,但绝非主流。
从容地逛完第一个小镇后正好赶下一班车。90分钟的发车间距显然是精心计算好的。第二站胡纳维(Hunawihr)没下,其余的都走了一遍。
Riquewihr(利克威尔)看上去更加富庶,知名度更大,游人也更多。刚进城就被右手连接着美丽的葡萄园的小道吸引。目不暇接的美景,每一条主道和岔道都是一个小小的惊喜。
太阳出来了,多彩的建筑更加鲜活。最远端城门的严肃和一旁博物馆的雅致又构成有趣的对比。忽然想到,这个小镇就像一款花香四溢的琼瑶浆,酒体轻盈又回味深长。
往凯瑟斯堡(Kaysersberg)走,丘陵变陡,葡萄园更加悦目。从等级上,高坡上的属于日照长的特级园,出产的应该也是更好的葡萄酒。可惜波尔多之行后,家中两个电酒窖已装满。不能再买酒,也就不好意思去酒窖品尝了。所以这次只是观风景。
一进镇竟发现了一家米其林二星餐厅。价格连巴黎的一半都不到,却一个食客都没有。难道经济低靡到了这个程度?第一站吃的奶酪还在胃里作怪,便决定先爬上面的城堡消消食再来吃。连跑带颠地冲上废弃的城堡,俯瞰舒展的葡萄园和紧凑的小镇,一幅唯美的图画。
又一次赞叹这条精心规划的路线,让我们换换视角欣赏这迷人的酒乡。
一路小跑,一点一刻赶回餐厅门口,可它已经打烊。显然工作人员们不想苦等了。早知如此,刚才不饿也应该先坐下来吃一顿!很多机会也许只有一次,以后抓住每一个当下吧。
下一班车还有段时间,就在镇里又走了一圈。五颜六色的木筋建筑美得有点让人恍惚;一家接一家的酒窖,没进去喝却已飘飘欲仙了。目光又落在各种精心打造的店铺招牌上。
一个阳台上露出个小猫头,我轻声呼唤,那小家伙便打起滚撒起娇来。错失米其林的小阴影顿时消散。
图克海姆(Turckheim)不如前几个小镇明艳,游人相对少些,但它美得更真实、更接地气。走在幽静的街巷里,赞叹匠人们大胆的造型与用色。
一拐弯,撞到了战争博物馆。从展览的照片得知,这片神奇的土地曾遭受过重创。而坚韧乐观的人们,从废墟上又重建起了如此多姿多彩的家园。
中心广场的喷泉连着个洗衣池,一位女士正认真地清洗一个婴儿车。直至上世纪前叶,家庭主妇们在此洗衣闲聊的场景,已经从现代生活中消失了。但居民们无疑还是更喜欢家里舒适的水房和洗衣机。
镇的一侧有条小溪,溪流很慢,几乎听不到水声。阿尔萨斯的天空变幻莫测,刚才还阳光明媚呢,忽然下起了小雨。正犹豫着要不要撑开折叠伞,雨又停了。
镇边一个稚拙的大招牌告诉人们:前面有个观鹤的公园。在观光车上看到第一只鹤时非常激动,后来发现这个地区的鹤像鸡一样寻常。它们没有我们国画中仙鹤的仙气,却是憨态可掬。有些鹤选中了教堂的尖顶筑巢,而更多的则把窝做在烟囱出口处,下面的壁炉就没法使用,居民们也只好委屈自己了。
连续七个多小时的视觉盛宴已使我醉眼迷离,到最后一站埃吉桑(Eguisheim)时,仿佛又上了一杯顶级的雷司令。组织者选它当压轴戏,也绝非偶然。
走得有点累了。欣喜地从旅游图上发现,它的美景浓缩在两条环城小道。外面那条最美的路是循着原先的城墙建造的。望着两侧如此养眼的楼舍,我第一次不惋惜那消失的城墙。
完成了一天的游览,找家酒吧坐下来。女服务员很专业地给我介绍各种当地酒,会聊天又准确掌握舒适的距离与分寸。选了一杯白葡萄酒。与其说想喝酒,不如说是为了一个氛围。在阿尔萨斯特有的绿柄高脚杯里,酒液在夕阳温暖的光线中呈现出华贵的金黄色。
法国侍者大多不像有些国家的那样盯着客人的小费,付款时我还得特意让她找些硬币,好给她留一枚做酬谢。对我来说,不出于算计的善待才是理想的服务。风土与人情都美的阿尔萨斯已被我认作后花园了。
有点犹豫次日要不要再看几个村镇,游客中心另一位敬业的女士觉得已经看了最具代表性的几个之后,不如去十多分钟火车程的塞莱斯塔(Sélestat)及其郊外的国王城堡(Château Haut-Koenigsbourg)。
出塞莱斯塔火车站,已经有去城堡的公车等在外面了,一切都如此井井有条。大巴上又遇到昨日酒乡行回回同车的两个加拿大游客,他们是跟着《孤独地球》旅行指南走的,与我的野路子殊途同归。
城堡看过无数,但这个在艳阳下泛着红光的国王城堡还是让我眼前一亮。它是德意志士瓦本公爵腓特烈二世于十二世纪“非法”建造。虽经过数次重建,仍保留着德国审美。当然,法国生活方式也显而易见:比如面积惊人的厨房和硕大的酒桶。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储放兵器的大厅也是宴会厅。那时的人,无仗可打时就大快朵颐。而置身其中的我,仿佛饮了一杯口味坚实又细腻的雅文邑。
温柔沉静的塞莱斯塔无法跟科尔马及其周边的酒乡小镇媲美,可它的人文主义图书馆(La Bibliothèque humaniste)却引人瞩目。只是里面用高科技精心保管的藏书不是向公众出借的,有特殊许可的专家才能在严格的操作规程下有幸翻阅。订了下午三点的讲解,竟然只来了我一人,成了私人定制,而且遇上了一个既有学问又和蔼可亲的讲解员。
从她口中得知,这个十九世纪建造的图书馆中,除了有旁边教堂留下的珍贵宗教古籍外,很大一部分收藏来自于出生于此的语言学家、古玩编辑和人文主义作家贝阿图斯·雷纳努斯(Beatus Rhenanus,1485年8月22日-1547年7月20日)先生的捐赠,其中有几百册精美绝伦的限量版手抄或印刷古书。他父亲虽然是做屠宰和肉店生意的富商,但崇尚知识,给孩子们请来优秀的私塾先生,留下的学习笔记堪称艺术极品。
在科尔马留宿两夜后,最后一晚住在了米卢斯(Mulhouse)。来这里的不多的游人主要是看著名的汽车博物馆,观展的又以男性和带着男孩子的家庭居多。我这个车盲对此兴趣寥寥,但还是硬着头皮打了个卡。而看到几百辆精美绝伦的老爷车时,多少还是有些兴奋,亦有时光穿梭之恍惚。
米卢斯属于工业城市:大片的工人新村,还有左派当政修建的一座座丑陋的混凝土高楼。在一个愚蠢市长的任期中,很多传统的木筋被故意遮住,幸好老城的风韵他无力抹煞。市中心雄伟的大教堂、温婉的老市政厅、错落有致的建筑和街道、平民化的餐馆、酒吧、商铺都让人倍感亲切。
幸运地赶上了他们称之为街头舞台(Scènes de Rue)的戏剧节。短短地看了几个节目,说实话,水平不是很高。但全心参与的市民、观众席爆出的酣畅的笑声令我痴迷;他们的喜悦、他们对简单生活的满足深深地感动了我。生活的意义不就取决于我们如何赋予吗?
爱上了美丽的阿尔萨斯,更爱上了善良纯朴的阿尔萨斯人!这四天三夜的短假,我只喝了两小杯,但无时无刻不在啜饮生活的美酒。这片难忘的土地,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