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二十六回

文摘   2024-10-06 19:52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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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这一回前半段写贾芸和小红借一块帕子传情,后半段写宝玉和黛玉因为一句玩笑话生气,当中还夹杂着薛家兄妹的事儿。

第一部分:小帕子与大机灵。

《红楼梦》里提到帕子的地方不少,但是只有两处关于帕子的描写至关重要。一处是小红用自己的一方手帕换回了贾芸的一方手帕,从此成就了一番好姻缘。还有一处是贾宝玉送了三块旧帕子给林黛玉,最后却没能修成正果。今天要说的是小红和贾芸这一番关于帕子的纠葛。

第二十四回说到小红上位失败了,那是职场受挫。又因为见了贾芸害起了相思病,这又算是情场失意。这两番心事夹击之下,一向鬼伶鬼俐的小红眼见着就打蔫儿了,吃也懒得吃喝也懒得喝,连小丫头佳蕙都看在眼里。这一天,佳蕙因为给黛玉送茶叶,从黛玉那儿得了两把铜子的赏钱,让小红替她收起来。就趁势劝起小红来,让她有病别硬扛,小红干脆自暴自弃地说,还不如早些死了干净。

这样的话,从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岂不是太悲观了。佳蕙年纪小,也知道小红是有了大心事了。就说:“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服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她们。我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可气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她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小丫头佳蕙说的有没有道理?太有道理了,这怡红院就不是个公平的地方,有背景的永远占便宜,没背景的永无出头之日。这不就是官场上所谓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了吗?

小红虽然不是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英雄,但在丫头里面也绝对是个出众的人物,她又怎么可能心平气和甘居下流?连佳蕙这样的小丫头都能看出不公平,怎么宝玉反倒看不出来?因为宝玉的心就不在这上头。让他在怡红院当皇上选贤退不肖,他根本做不到,他也不想这么做,他只想当一个让各位大姐姐哄着的小宝贝儿。这样一来,小红也好,其他小丫头也好,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小红听了佳蕙的说法是什么反应?她说:“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荣国府里的丫头,无论是宝玉房里的袭人、晴雯,迎春房里的思琪,还是太太房里的金钏儿,谁不是把荣国府里的差事当成终身事业来做?让他们出去就等于让他们去死。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小红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按她的意思,“树挪死,人挪活”,这个宴席散了就去下一个宴席赶场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就能看出这位姑娘精神的强度来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别看她嘴里说不如死了干净,她的心可远没有死。这就给她后来转投凤姐埋下了伏笔。

不过此刻的小红还没有捞到改换门庭的机会,怡红院里那些大小上司让她干什么,她还得照样去干。她正跟佳蕙聊着天儿,大丫头绮大让她描花样子,而她的一支新笔恰好被宝钗的丫头莺儿借走了,她只好出了怡红院,到宝钗的衡芜院去拿笔,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条长走的小路上,她的机会来了。

小红刚到沁芳亭畔,就看见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从那边过来。小红赶紧站住,笑着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这一站一叫一问,就透着嘴甜懂事,李嬷嬷怎么会不喜欢呢?就把手一拍跟她聊上了:“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

种树的云哥雨哥,就是小红日思夜想的贾芸。可想而知,小红听见这个名字,心跳绝对会飙升。可是呢,她嘴里却一点儿都不露出来,只是笑着搭讪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说了:“他让我叫,我怎么能不去叫?”小红又说了:“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

为什么小红说李嬷嬷就不该去叫贾芸,就算是叫了,贾芸也不该来呀?因为大观园是个女儿国,古代最讲究男女有别,宝玉住进来也罢了,他本来就是在女儿堆里长大的嘛,再说了,还有元春的特别旨意。而贾芸是一个外面的大男人哪,他怎么能进来呢?所以小红才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你老人家不该叫他,就是叫他也不该进来。这李嬷嬷也说了,咱们那个小爷哪里是守规矩讲道理的,他想叫谁就叫谁。那个被叫的小子听见有这么个见世面的机会,怎么可能不进来?这又讲的是人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情也罢,利也罢,其实哪一个也不是小红关心的重点。她真正想知道的是贾芸到底来不来,是一个人来还是谁陪着他来?现在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贾芸肯定进来。那接下来小红可就要打探第二个问题了,他到底怎么个进来法?所以小红接着就说了:“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

这一下小红心里可乐开花了。要是李嬷嬷陪着进来,或者哪个眼尖心细、嘴毒的大丫头陪着进来,小红就算是有一百个个胆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现在呢,李嬷嬷把自己看得挺重要,根本不肯陪这个不知名的芸哥,而是要随便找个老婆子或者小丫头带进来,那小红的机会就来了。这样一来,小红可就不急着去拿笔了,而是就站在那儿等着看看到底是叫谁去。没过一会儿,果然见一个小丫头子跑了来了,说要去带芸二爷进来。这个小丫头年纪非常小,名字叫坠儿。一看见是她,小红就有主意了。

她磨磨蹭蹭就往他们回来的必经之路蜂腰桥走过去了。果然刚走到桥前那边,坠儿就领着贾芸来了。贾芸和小红这两个人不是之前就互有好感吗?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要知道爱情可一定是双向奔赴啊。小红把她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该贾芸处理了。贾芸先是到怡红院里敷衍了宝玉一阵子,然后就告退出来,还是坠儿往外送他。等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咱们终于知道刚才小红跟坠儿说了什么。原来她是问坠儿有没有捡到她的帕子。这个帕子的道具,小红可是用了第二次了。第一次她见宝玉房里的大丫头们都出去了,就借故到怡红院的后院找帕子,然后遇到宝玉要茶,顺利地和宝玉搭讪成功,差一点实现等级越胜。现在第二次用这个帕子了。这一次是当着贾芸的面问坠儿有没有捡到她的帕子,还说如果帮她找到必有重谢。这哪里是说给坠儿的,这分明就是说给贾芸听的。帕子的议题抛给贾芸了,贾芸是接还是不接?如果要接又怎么去接?贾芸多聪明,对小红是有情在先,他怎么可能不接?此刻借着坠儿送他出门的机会,就告诉坠儿了:“我可是捡了一块帕子。那既然如此,你把帕子还给小红。”如果真是这样,就不是聪明伶俐的贾芸,而是一个榆木脑袋大笨蛋了。贾芸确实是给了坠儿一块帕子,不过这帕子可不是小红掉的那块,而是他自己的一块。那这样一来,两个人就借坠儿的一双小手,完成了一次帕子的交换。

帕子在古代是随身之物,也是私密之物。交换帕子意味着交换信物,贾芸和小红就算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私定了终身了。这种当机立断的决断力,眼明手快的机灵劲儿,都让人找到谍战剧里地下工作者的感觉。所以我才说这是小帕子里的大机灵。

只可笑那个坠儿两番给人做了枪手,还一点儿都不明白,只当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还琢磨着怎么跟小红讨要谢礼。这样笨拙而又贪心的小丫头,以后肯定会栽大跟头,这又给后来的坠儿偷金埋下了伏笔了。

咱们又该分析了。小红翻来覆去拿着它当道具的那方帕子,到底是真丢还是假丢,怎么就恰好到了贾芸的手里,让他们成就这么一桩好姻缘哪?

小红第一次见贾芸那天确实丢了一方手帕。当天她梦到这方帕子被贾芸捡到了。事实上,这方帕子也确实是被贾芸捡到了,后来宝玉被赵姨娘和马道婆诅咒,昏迷不醒,贾芸带着小厮们进来守夜,还露出过这方帕子,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当时小红就看到了,而且就怀疑是自己丢的那块,这才会借着小丫头坠儿问贾芸。

问题是这个帕子怎么就丢的那么巧,又捡的那么巧呢?我怀疑,这个帕子就是小红在外书房见到贾芸之后,有意无意丢在路上,她恐怕暗暗就希望贾芸能捡到,所以当天晚上就会梦见贾芸捡到。这不就是痴女儿一帕惹相思吗?当然,如果贾芸没捡到,或者捡到了也没什么反应,那不过就是丢了一方帕子,又不值多少钱,上面又不写名字,无论从金钱上还是从名誉上,她都没什么损失。但是如果这帕子恰恰被贾芸见到,贾芸又恰恰有进一步的举动呢,那她的目的不就达到了吗?所以,这个小红真是个人精,一举一动都有算计在先。

贾芸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捡到这方帕子就怀疑是小红丢的,在照顾宝玉的时候就有意无意的它她露出来让小红看。这意味着不仅是小红在试探他,他也在试探小红。有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两个人的相向而行,才有了这一次好巧不巧的私相授受。

我们一直说整部《红楼梦》是一部大悲剧,但唯独在贾芸和小红这儿透出了一抹亮色。我一直觉得贾芸和小红其实就是宝玉和黛玉的市井版和光明版。那宝玉一见贾芸就说你长得倒像我儿子,这难道不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吗?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啊。

再看这两位女主,一个叫林黛玉,一个叫林红玉,一暗一亮啊。那红玉的红又正暗合着绛珠仙草的绛色。很多朋友其实都暗暗希望宝玉和黛玉能有一个更完美的结局。其实贾芸和小红就已经部分地满足了我们这些愿望。


第二部分:贾宝玉是个两面人。

我这里说的两面人和咱们现在一般说的做人表里不一不是一回事儿。我想说的是,宝玉其实是内外两个世界的跨界者。他在大观园里常常表现得像是个女儿们的受气包。但是到大观园外,他也是个翩翩佳公子,颇有人缘。

这一天他先是在园子里面见了一个最细腻的人,紧接着又到园子外面见了一个最粗鲁的人。这个园子里最细腻的人当然是林黛玉了。上一次说宝玉叫贾芸进去说话,促成了小红和贾芸借帕传情。送走贾芸之后,宝玉也出来遛弯了。宝玉只要是漫无目的信步走,一定就会走到潇湘馆去。到了潇湘馆走到窗前,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地长叹了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住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

宝玉为什么笑?因为这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是一句戏词儿,就出自他们俩刚刚一起读过的《西厢记》,是崔莺莺想张生的时候唱出来的:“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天看《西厢记》的时候,宝玉自比张生,拿黛玉比崔莺莺,黛玉不是还恼了吗?可是现在,她自比崔莺莺。而且崔莺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是在想张生,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是在想谁?想到这些,宝玉能不笑吗?

黛玉见自己无意之中嘟囔出来的话,居然恰好被宝玉听到,自然是害羞,不觉得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就向里装睡。可是当她的奶娘往外赶宝玉,说“妹妹还睡觉,等醒了再来”,她又赶紧翻身坐起来。这就意味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正想宝玉,宝玉就来了,她又怎么舍得让他走?走到这一步,两个人真是心甜意洽。

我之前也说过,黛玉和宝玉在一块儿必好也必恼,因为宝玉只要一开心,必定忘乎所以,一忘乎所以就会说错话。黛玉醒来了,紫鹃就进来伺候了,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这不是在撒娇吗?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紫鹃还真是善解人意。她先给宝玉倒茶,固然是因为宝玉是客,但是也因为她知道,别管黛玉嘴上说什么,她的心里可是把宝玉看得比自己还重了。她做一个丫头,哪能只顺着黛玉的嘴,不顺着黛玉的心?

一看黛玉这么娇俏,紫鹃又这么聪明善解人意,宝玉就又忘乎所以了,随口就说了一句:“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还是西厢记里的戏词儿,是张君瑞对红娘说的,意思咱们都清楚,非常露骨。这话一出口可糟了,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也知道犯忌讳了,赶紧笑着说:“我何尝说什么。”可是他刚才这话说的太轻飘了,再怎么遮掩黛玉也不能饶他。黛玉马上就哭了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意思还是要告诉舅舅舅母去。宝玉心下慌了,忙赶上来笑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这又要回到上一次宝黛读《西厢》时候的老路上去了吗?放心,曹雪芹心里有无穷变化,他才不会重复自己。宝黛两个人正没个开交,只见袭人跑进来说:“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这就把宝黛两个人的事儿给截断了。宝玉听了,不觉像打了个雷一般,哪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回来就穿衣服。黛玉她不是把宝玉看得极重吗?这个时候只会替他担心,再也不会想到去为难他了。这样一来,宝玉就顺利转场,从园子里走到院子外来了。

老爷到底叫他干什么?没干什么,这就是个假情报。

宝玉转过大厅,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见是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出来得这么快。"宝玉都愣在那儿了,愣了半天才醒悟过来,这是薛蟠在哄他。可是就算两个人是朋友,你冒充人家爸爸,这也太过分了。可是,眼看着薛蟠又是打恭又是作揖的,宝玉也没脾气了,只好笑着说:"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不是著名的薛大傻子吗?他才不管这些君臣父子的规矩,就说了:"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真是一句混账话。遇到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粗人,宝玉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薛蟠哄宝玉出来,其实倒是一番好意,他也说了:"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看到没有,薛蟠是个粗人,也是个极端自恋的人。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偏偏倒把宝玉看得很重,他在内心深处还真是高看了一眼宝玉了。

从这个地方我们就能看出曹雪芹写人物的立体感来了。拿薛蟠来说,你说他坏他粗,这都不假,可是他的审美眼光倒是相当不错。香菱是第一等的丫头,他一眼就能看中。黛玉是第一等的美人,他看一眼就能倾倒。宝玉是第一等的翩翩公子,他们俩志趣爱好根本就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可是薛蟠就是觉得天下唯有宝玉配吃他这些稀罕东西,这不就是最好的直觉?

薛蟠不光是看人有眼光,他看画也有眼光。他既然请的是寿酒,宝玉自然就说起寿礼来,就说我得写一张字儿或者画一张画送给你。薛蟠一听画,就来了精神,笑着说:"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得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好得了不得!"那宝玉一听他这么说,心里就猜疑:"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哪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这时候薛蟠请的那几个陪客也都凑过来看了,原来是“唐寅”两个字儿,这不是明朝大名鼎鼎的大画家吗?薛蟠好歹是大家公子,却连这个人都不知道,连这两个字都不认识,这不就闹了大笑话了吗?大家都憋不住笑。薛蟠就是个粗人,也会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打哈哈说了:"谁知他'糖银''果银'的!"曹雪芹给薛蟠编排这么一个大笑话,除了要凸显他粗,他没学问,其实也是进一步刻画这个人物,薛蟠看画跟薛蟠看人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薛蟠跟他妹妹宝钗可不一样。宝钗是个学院派,靠学问取胜,古今中外的知识无所不知,可是她的评价全靠知识积累。但是薛盘就不一样了,他从小就不是一块念书的料,不要说唐寅,就连孔夫子他也未必知道多少。可是就算他根本不知道唐寅是谁,就算他看的都是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春宫画,他也照样能看出好歹来。我之前也说过,曹雪芹其实是推崇灵性的,所以对薛蟠这样的人物倒是颇有些爱护之心,绝对不会把他写的一无是处。

大家别看宝玉温柔细腻,大有女儿之风,轻易看不上谁,对贾雨村那类的从来就没有好脸色,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但是呢,他跟薛蟠、冯紫英这一类粗糙的真人却是很能说得上话,彼此呢甚至还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这不就是宝玉的两面之处了?

就这样,宝玉跟几位粗人在外面玩乐了一天,到了晚上才又回到院子里。他这一回来,院子里那些最细腻的烦恼也就重新回来了。

宝玉刚回来,宝钗就来找他玩了,还跟他打趣说:那些新鲜东西,本来哥哥是要请我的,我知道自己命小福薄不配吃,就让哥哥赶紧拿了他去请贵人。这说明什么?说明薛蟠请宝玉吃饭,宝钗也有一份功劳。此前我也说过,宝钗对宝玉也是有点隐秘的情愫的,只是呢,宝钗一直把这份感情约束在不即不离的状态而已。宝玉跟宝钗虽然谈不上多亲密,但是对这样一位端庄高雅的姐姐也是颇为看重的。这样一来,两个人就愉快的聊了下去。

可是这个时候,黛玉此刻就在怡红院的大门外头。黛玉只听见说老爷把宝玉叫走,然后就一天都没露面,她能不担心吗?白天就让丫头去打探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挨到晚饭之后,听说宝玉回来了,她就赶紧来看,想问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她正走着呢,就看见宝钗进去了。黛玉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时候她如果跟进去,她又怕宝钗误会,以为她盯梢没气量,所以干脆就在沁芳桥那边儿看了一会儿风,这才去敲怡红院的大门。

可是,到这个时候,大门已经敲不开了。因为当天值班看门的丫头晴雯跟别的丫头拌嘴了,正没好气儿,宝钗进来她就嘟嘟囔囔抱怨人家半夜三更坐着不走,害她睡不好觉。那现在黛玉再一敲门,她这个火气就更大了,直接就说了,都睡下了,明儿再来。黛玉本来也知道宝玉治家不严,怡红院的丫头都难缠,所以她也没太在意,还特地提高声音说:“是我,还不开门吗?”

按说黛玉是怡红院的常客,她的声音应该是谁都能听出来的吧,可谁让她碰到的是晴雯呢?晴雯那几乎是所有丫头里头最不会做丫头的人了,她人长得漂亮,手又巧。这样的人呢,内心都是有点小骄傲的,最不擅长做小服低了。在整个丫头系统里头,晴雯的性子最不稳定,高兴起来什么事儿都能帮你做,一旦发起脾气来,却又立刻六亲不认,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此刻黛玉是正撞在了她的枪口之上,晴雯才懒得管你是谁呢,张口就说了:"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这不就是替宝玉作祸了?而且这句话也实实在在触动了黛玉最敏感的心弦了呀。她原本就是父母双亡投奔贾府的,老太太是她实际的靠山不假,但宝玉却是她最重要的精神依靠。现在宝玉居然因为早晨吵架那么一点小事儿就如此羞辱她,她怎么能不委屈呢?一时之间就呆立在门外,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正在她六神无主自怜自叹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宝玉和宝钗一阵欢声笑语,这不是故意气她吗?这样一来,黛玉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等回家就站在院门之外,花木之下,就悲悲戚戚的呜咽起来。

这可是《红楼梦》开始以来宝黛矛盾最严重的一次了。以往宝黛吵架基本上都是因为宝玉说错话,而且宝玉说的也不见得是黛玉不爱听的,只是说的比较唐突而已。所以只要宝玉一求饶,黛玉基本也就没事儿。可这一次不同了,在黛玉看来,宝玉可不是口无遮拦,而是无情无义了。他这无情无义不仅打击了黛玉爱情的尊严,也打击了黛玉人生的尊严。黛玉是个敏感的人,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本来就有点像刺猬一样,唯恐别人欺负她,所以常常要做出一副难伺候的样子,这是给自己壮胆儿。可是呢,在此之前,无论别人怎样,她至少深信宝玉是不会欺负她的。可是现在连宝玉都靠不住了,那她还有什么可信任,还有什么可依靠的呢?这可是实实在在打击到黛玉了。很明显,这一次冲突绝不是宝玉说几句软话就能解决问题的,这是第一回事儿。

还有一回事,经过这次误会,宝钗也被误伤了。本来宝钗又有金锁,性格又好,到哪儿都受欢迎,就已经让黛玉时时生出点不踏实的感觉了。但是我之前也跟大家说过,就算心里不踏实,黛玉针对的也都是宝玉,很少直接针对宝钗。可是这一次,宝钗也是撞到她的枪口之上了,她在屋里笑的时候,黛玉可正在院外哭呢。这不就是诗里说的“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了吗?在这样的强烈对比之下,黛玉对宝钗的敌意也大大的加深了。这也就预示着《红楼梦》未来的若干回绝不会像此前那样风平浪静。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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