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三十二回

文摘   2024-10-17 14:15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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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这一回讲两件大事儿,一件是宝玉对黛玉吐露衷肠,还有一件是宝钗应对金钗之死。

第一部分:“你放心”。

宝黛钗之间的感情有三次大的觉悟。第一次就是这第三十二回宝玉吐露衷情,让黛玉放心。第二次是第三十六回宝玉梦里骂金玉良缘,让宝钗诙谐。第三次还是第三十六回,宝玉见证了龄官和贾蔷之间的爱情,从此定性。过后,宝黛钗三人都对爱情有了新的觉悟,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基本稳定下来了。

这一回的“你放心”非常重要,算是宝黛二人真正定亲。

“你放心”是由黛玉的不放心开始的。上一回讲史湘云到贾府了。黛玉惦记着金麒麟的事儿,怕宝玉和湘云因为这点小物件再做出什么风流事来,于是就到怡红院来打探。没想到却无意之中听到了一场针对她的民主评议会。

评议钗黛优劣,也就是宝钗和黛玉谁更好。《红楼梦》借湘云和袭人之口讲了三件小事儿。

第一件送戒指。湘云到了怡红院,把那个绛纹石的戒指给了袭人。袭人说:“你先送你姐姐们的时候,我已经得了。”谁给她的?不是管她叫好嫂子的黛玉,而是跟谁都不远不近的宝钗。湘云就感慨了,说:“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听她这么一说,宝玉赶紧拦她的话头:“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湘云是著名的快人快语,马上反唇相讥:“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也在旁边哧的一笑,说:“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在湘云和袭人看来,在待人体贴周到这个问题上,宝钗远比黛玉强。

第二件事,做鞋子。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说笑一番之后,袭人求湘云帮她做一双鞋,这鞋当然是宝玉穿的。湘云跟宝玉和袭人都要好,可是这一次她居然一口拒绝了。因为她之前也曾经帮袭人给宝玉做过一个扇套,没想到宝玉拿了去跟黛玉那儿显摆,让黛玉给剪成了两半。出了这样的事儿,湘云怎么可能不恼?所以她就说,黛玉既然会剪也就会做,你让她去做。袭人就说了:“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又是一番比较。黛玉又懒又娇,这不也不如宝钗。

第三件事儿,谈仕途。三个人正聊着,忽然有人来报说贾雨村来了,老爷请宝二爷去会客。之前讲过贾雨村的发迹史,时隔这么二十几回他又露面了,还混成了荣国府的座上宾,这不就是会做人又会做官的典范吗?而且此人对宝玉青眼相加,每次来都要找宝玉谈谈。可惜宝玉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类所谓的职场精英,所以满脸的不高兴。湘云就劝他了,说:“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这也是为宝玉前途着想的忠厚之论。没想到这话才一出口,宝玉立刻就炸了,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是赤裸裸的逐客令,完全不像宝玉平时对姐妹们的做派。听他这么不给人面子,袭人就赶紧打圆场,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这又是一比。这次比的是个人涵养,说黛玉还是不如宝钗。

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性格修养,宝钗都比黛玉强太多了。怎么宝玉反倒会跟宝钗生分,跟黛玉亲密呢?宝钗那么完美,为什么宝玉不喜欢她?因为三观不合,别看第一次比待人接物的时候,宝玉没说什么,第二次比脾气稳定和女工争执,宝玉也没说什么。到这第三次比较,宝玉可是义正词严的反驳了,他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在宝玉心中,脾气性格、待人接物,都是小问题,关键是黛玉跟他三观一致。两个人都觉得所谓的功名利禄、仕途经济不过是一些混账话,根本不值得追求。

他们追求什么呢?追求情。都把情看得高于一切,所以黛玉才会葬花。宝玉也是看见鱼就跟鱼搭话,看见鸟就跟鸟搭话。当然看到美丽清净的女孩子,更是会生出无限的爱惜之心。他们的一切烦恼都生于情,一切喜悦也都因为情,情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这正是这两个人最大的共鸣。有了这种灵魂的共鸣,黛玉才从不劝宝玉追求功名利禄,宝玉也把黛玉看成真正的知己。有道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宝玉怎么可能跟黛玉生分呢?

有人讲,宝钗是个完人,黛玉是个真人。是不是呢?一定程度上是,但又不全是。我觉得宝钗和黛玉的区别,其实不是谁更完美,谁更真诚的问题,而是以礼为本和以情为本的区别,也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区别。

想来宝玉早就朦朦胧胧的感觉到自己和黛玉的独特之处。但是如果没有湘云和袭人这样一番比较,一番激发,他也未必能那么清晰的意识到这种精神上的叛逆和孤独,正是他和黛玉最牢固的情感纽带。他们俩之间除了有那来自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前世缘分,有那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之情,他们还有如此深的知己之情。

咱们中国古典文学讲爱情啊基本上是有套路的。就是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小姐和公子都受青春的诱惑,匆匆忙忙私定终身。然后就得靠公子金榜题名而又良心未泯,再回来把这偷偷摸摸的爱情给洗白。在这种套路之下,驱动公子小姐的是欲望。成全公子小姐的是功名。可是,《红楼梦》里驱动着宝玉和黛玉越走越近的不是青春的欲望,而是精神的共鸣。这种共鸣不需要靠金榜题名来加持,恰恰相反,他们蔑视的就是这种利益驱动的世俗共鸣。这是宝黛之情的高度,也是宝黛之情最有魅力的地方。

宝玉和湘云他们品评钗黛优劣的时候,黛玉正在窗外偷听,听到宝玉如此发自肺腑的赞美自己,是什么反应?“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这时候,金玉之论的压力已经减弱了。既然互为知己了,那黛玉已经不再怕宝玉移情别恋了。但是与此同时,两个新的压力又产生了。第一,父母早逝无人做主。第二,身体不行,无力支撑。这不又是两个“不放心”吗?怎么解决呢?答案就是宝玉那句话,“你放心”。

那黛玉听到宝玉赞扬自己悲喜交加,也不想再进屋跟人搭讪了,干脆扭头就往回走。宝玉要出去会贾雨村,这时候也走了出来,一眼看到黛玉在前边抹眼泪了,就急急忙忙赶上来说:“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可能有人要疑惑了,刚才不是说黛玉已经放下金玉之论了吗?怎么又开始说这种没意思的酸话了呢?我觉得黛玉这句话属于习惯性表达啊,一时之间还真是改得了心却改不了口。可是宝玉并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啊,马上就急了,赶上来就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这一次也不再纠缠了,还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先是宝玉禁不住抬手擦黛玉脸上的泪,紧接着是黛玉禁不住伸手擦宝玉脸上的汗。这就是所谓的情不自禁。之前说过,宝黛玉往往是用假意换真情,自己都弄得“假作真时真亦假”,闹出了多少误会。这一刻,他们俩确实都是真情流露,一下子就把所谓的男女之大防给冲破了,其实也把情感的闸门给冲开了。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简而言之,“你放心”这三个字一出口,两个人都痴住了。

这三个字的分量到底重在哪里?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魔力呢?因为这三个字太贴心了。此前宝玉没少跟黛玉诅咒发誓,他说过“我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第四个就是妹妹你”。他还说过,“我心里若有金玉这个想头,那就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这些话都诚恳,都激烈。这么多诅咒发誓就抵不上一句“你放心”,因为那些话还都是“我”字当头,我是多么的喜欢你,我的心里是如何的没有别人,都是宝玉自己的感情。他真的站在黛玉的角度想问题了吗?还没有,至少还不够。但是这个“你放心”可不一样。这一回宝玉是真的放下自我,走到黛玉的心里去了。他真的体贴出了黛玉的不安全感,也体贴出了黛玉那些由心病引出来的心病。所以宝玉这番话一出口,她才会觉得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这就是两人心照“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这一步就是心意相通的最高境界了。

黛玉觉得在这一刻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了,所以她直接抽身就走了。问题是她的心事被宝玉讲透了,宝玉自己的心事可还没有讲出来。可巧这个时候袭人发现宝玉没拿扇子,就给他送扇子来。宝玉当时是已经痴了,也没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可是宝玉最赤诚的表白了,一下子就把之前那层兄妹之情的窗户纸给捅破了。宝玉在最糊涂的状态下,一下子把最明白最真挚的情感给说出来了。这就是第三十二回的标题,“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宝玉这番表白到底意味着什么?

首先是宝玉跟黛玉的感情明朗化了。从此之后,宝黛之间几乎再也没有纠缠不清的感情纠葛,两个人共同面对的敌人就变成了无人做主的困境和黛玉每况愈下的身体。

其次,也意味着宝黛之间的情感要让人担心了。谁担心呢?首先就是袭人,袭人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当然知道宝玉那番表白的对象是黛玉。问题是中国古代的文化传统里根本没有自由恋爱的空间。我们今天热情讴歌的爱情,在那个时代就叫丑闻。我之前也说过,袭人早就把自己视为未来的宝二姨娘了,她比谁都爱护宝玉,她绝不允许宝玉犯下丑恶,她要保护宝玉的名声,要保护这个家族的名声,这不就为袭人和王夫人越走越近,以至于成为王夫人的眼线情报员埋下了伏笔吗?

第二部分:宝钗之能与宝钗之冷。

在很多红楼迷的心中,宝钗在前80回有三大污点。第一个是在滴翠亭金蝉脱壳,第二个是对金钏之死冷漠无情,第三个则是对柳湘莲出家麻木不仁。这三件事儿其实性质并不相同。第一件事儿主要针对的是宝钗的心急,而第二和第三件事儿针对的则是宝钗的冷漠。

这一回讲的就是第二件事儿,金钏之死。

上一次咱们不是说袭人被宝玉的表白吓住了吗?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正在这时候,宝钗从那边走了过来,那两个人就闲聊起来,正说着呢,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儿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还只管乱着要救,那里中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安慰。这里袭人自回去了。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问:“你打那里来?”宝钗道:“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

王夫人为什么先问宝玉?因为宝玉是金钏之死相关责任人,很明显王夫人这是打算教子了。但是既然宝玉出去了,王夫人也只好暂且作罢,又跟宝钗哭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问,也不说自己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只是问:“怎么好好儿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就说了:“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可能很多读者朋友说王夫人这不是欺人之谈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儿也容不得她说实话呀。她难道能跟宝钗说,是因为宝玉和金钏调情,她才把金钏撵出去的?当然不能啊,因为这种事儿在当时是丑事儿,只有拼命的掩盖,绝没有大肆张扬的道理。再说了,宝钗还是个小姑娘,这话又怎么能对她讲?

那王夫人这样说宝钗信不信呢?以宝钗的聪明,她当然未必全信。但是,这时候最重要的并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怎么安慰王夫人的问题。宝钗就笑着说了:“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宝钗就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就是这几句话,两百多年来可是给宝钗招了不少的骂名。第一,金钏是因为王夫人把她撵出去才跳的井,这王夫人不就是害死金钏的罪魁祸首吗?怎么宝钗不安慰苦主,反倒去安慰凶手呢?第二,王夫人刚刚忏悔了一句,“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就替她开脱说,“金钏应该不是赌气跳井,而是在井跟前玩耍,一时失了脚掉下去的”。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赌气跳,那也不过是糊涂人,不值得可惜。这不是把责任都推到受害者身上了吗?金钏饶是赔上了一条年轻的性命,倒换来一句糊涂人的评价,这是何等的不公平啊。第三,王夫人说自己到底还是不安,宝钗又说“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了主仆之情”。这不是拿钱买命,生命如草芥?基于这些理由,很多人都觉得宝钗作为一个花季少女,实在是太冷漠无情,也太媚上欺下了,真是让人想一想都脊背发凉。

其实话倒不能完全这样讲。要知道,宝钗就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典范。她知道不知道是王夫人撵走金钏儿才导致的金钏跳井?当然知道啊,那个老婆子已经说过了。但是呢,她同时也知道王夫人平时对金钏儿不错,主仆两个人肯定是有感情的。现在金钏跳井,王夫人一定有负罪感。这时候作为外甥女,于情于理她都得安慰一下姨妈。所以呢,宝钗一听说金钏死了,就立刻往王夫人屋里来。但是呢,见到王夫人之后,她又不主动跟王夫人搭话,而是静等王夫人倾诉,再随机应变,这不就是“人情练达”吗?

那她知道不知道金钏的事儿没有王夫人说的那么简单哪?她当然也能感觉到,但是就算有别的缘故,她的职责也不是主持正义,而是为姨妈提供情感支持啊。怎样才能让王夫人感觉好一点?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就是把主观置换成客观,把有意打造成无意,这样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是秉持这样的原则,所以宝钗才会跟王夫人说,金钏并不是跟你赌气,她很可能是在井边玩儿,不小心掉下去的,这不就是把主观置换成客观了吗?当然说了这个理由之后,连宝钗自己都觉得太牵强了,所以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是赌气跳井,那也是个糊涂人,不值得你如此难过。这不就是竭尽全力减轻王夫人的负罪感吗?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至于说到多给几两银子,也就尽了主仆之情,道理还是一样啊。人死不能复生,这时候能做的也就是经济补偿了吧。这不就跟我们现在的刑事案件附带民事赔偿是一个道理吗?这不是花钱买命,而是除此之外别无良策,花钱至少能够表达一点心意。

宝钗这番劝慰有没有效果?当然有。王夫人一听之后,心里立刻轻松了很多,就开始跟她商量起民事赔偿的处理方式来了,怎么告慰金钏的在天之灵啊?王夫人说了:“才刚我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妈,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裳给他两件装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作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装裹,岂不忌讳?因这么着,我才现叫裁缝赶着做一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儿差不多儿!”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王夫人虽然还是难过,但是情感的焦点已经从是谁之罪这样的原则问题转移到怎样赏衣服这样的具体问题上来。而凭我们的经验呢,一旦进入具体问题,人的精力必然会分散,紧绷的心情也就会随之放松下来,这不就是最好的安慰效果了吗?

但是宝钗的练达到这儿还不算完。既然已经涉及到具体问题,那就更容易给姨妈分忧了。宝钗说了:“姨娘这会子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日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裳,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钗去。

任何人看到这里,也不得不佩服宝钗的气度吧。宝钗和金钏,一个是活着的小姐,一个是死了的丫头,这中间得有多深的鸿沟,又有多大的忌讳。可是宝钗风轻云淡之间就把这些都给抹平了,这样的通达和大气又有谁能做到呢?别的不说,就说黛玉,她是否能这样做?不仅王夫人觉得不能,咱们觉得也不能。所以别看在这个环节上黛玉根本没露面,其实暗戳戳的钗黛之间可又比较了一番。这一番儿跟上一回我们说的三轮比较一样,还是宝钗完胜。

可能有的朋友就要说了:照你这样分析,宝钗不仅没毛病,反倒还成了完人了。是不是呢?却又不是。我这一部分的题目,叫“宝钗之能与宝钗之冷”。前面说的全是宝钗能的部分。宝钗到底能在哪里?其实就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宝钗这个人对周围的形势永远是洞若观火,她不仅能体察出王夫人的困境,也能体察出湘云的困境。

刚开头的时候,咱们不是说宝钗和袭人聊天吗?他们聊的就是湘云。当时袭人说了:“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向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胡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
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

凭这一段对话,大家就能看出宝钗的细腻与周到了。袭人可是从小服侍湘云的,又素来以心细著称,连她都注意不到湘云的困境。而宝钗,仅仅凭几句风里言风里语,爱说不说的话,就能体察到湘云寄人篱下的苦楚,这不就是高水平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吗?难怪湘云会说,“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也难怪袭人对宝钗佩服得五体投地。

宝钗不仅能发现问题,她也能解决问题。就说做鞋这件事儿,宝钗是怎么解决的?她笑着说了:“你不必着急,我替你做些如何?”喜得袭人是连声道谢!

这不就跟宝钗拿自己的新衣服装殓金钏是一个道理吗?都是后己先人,舍己为人。这就是宝钗能的地方,也是宝钗善的地方。事实上,她的这番德行和能力,不仅征服了湘云和袭人,后来也征服了黛玉。这才真配得上那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我为什么又要说宝钗之冷呢?因为宝钗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太理性,也太冷静了。宝钗永远关注着周遭的人情世故,她既贴心又高效,也让人既感动又佩服。但是,无论对人对事儿,她从来都没让自己陷进去过。她不哭也不笑,不犯错也不逞能,她只是不停的发现问题,再解决问题,她和这个世界永远保持着一种超然的距离感。

就拿金钏这件事来说。一个年轻的生命骤然消逝,我们只看看到宝钗就事论事,一下子就把事情解决得妥妥帖帖,既安慰了王夫人,也没有辜负金钏。但是,她是否会为金钏之死感到痛心呢?她是否对王夫人所谓的慈悲也生出些许肺腑之心呢?我们可是完全不知道吧。事实上,不仅在金钏之死这件事上我们不知道,就是看完《红楼梦》前八十回,对宝钗的内心世界恐怕还是不甚了了。

这也正是很多人都说宝钗是个完人,但不是个真人的道理。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到黛玉那样的痴情,看不到宝玉那样的赤诚,也看不到湘云那样撸胳膊挽袖子的热情。一句话,她似乎活成了一个生活中的外人。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既成就了宝钗的能,但是也造就了宝钗的冷。我们感觉她很适合做个官员,甚至她也很适合做个妻子,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不像个爱人。

我们刚刚说过,在这一回里,宝钗和黛玉其实一共比拼了四个回合,每一个回合都是宝钗胜出。但是如果拿宝钗对生活的超然和黛玉对生活的投入相比,宝玉也罢,我们这些读者也罢,恐怕更多的人还是会站队黛玉,站队青春,站队投入的爱一次,忘了自己。这又是黛玉对宝钗的胜利。

问题是宝钗真的从来就没有过情感的波澜吗?其实也未必,就拿她主动提出给袭人帮忙,替她给宝玉做鞋这件事来说吧,这仅仅只是她对袭人的善意和体贴吗?我觉得又不尽然。我始终认为啊,这里头包含着她对宝玉隐秘的情愫。而且这里头难道没有她解决问题的心机吗?其实也有啊,宝钗也是一点一点的在把自己的影响渗透到宝玉的生活里,其实也渗透到宝玉的前途里。这里未必没有和黛玉的争夺。

那么金钏之死还会翻出怎样的波澜?宝黛钗之间的情感又会面临怎样的考验呢?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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