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上海博物馆东馆新书法馆、绘画馆,感到非常熟悉和亲切,江南园林式的画廊陈列,还是那个老配方,还是那样经典和醇厚。另外有一丝错乱和恍惚,造景像是回到了“晋唐宋元书画国宝展”(2002年)(以下简称“国宝展”),古雅竹帘像是又见“书画经典——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书画精品展”(2004年),若非定睛一看那些重新排列组合的上博典藏书画,真以为穿越了。
千年画路:常展特办 常看常新
27件晋唐宋元书画,这是近些年高古书画展上难以见到的大规模。12件“国宝展”展品,称之为“小国宝展”一点也不为过,这是书画展览史的巨浪和回音。
上博明清书画收藏堪称全球最佳,代表作品、文人雅趣、画派天团齐备,让人瞪大了眼睛,一刻也不舍得眨眼。随到随看、随时可看的中国古代书画通史陈列,至今已经坚持半个多世纪时光,这是上博的一块金字招牌。
东晋 王献之 鸭头丸帖
东馆新书画馆开幕之际,把那些特别展览才能拿出来的晋唐书法、宋代挂轴、高头大卷一股脑呈现,是上博对观看者交出的饱含诚意的答卷,是对老一辈上博书画研究和策展人的敬意,更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扬。
东晋王羲之《上虞帖》(唐摹本)、东晋王献之《鸭头丸帖》(唐摹本)、唐怀素《苦筍帖》这三本尺幅小巧的晋唐书法,距离上一次因谢稚柳先生百年诞辰特别展出一齐出现,已经过去了14年之久,即便是其中任何一件单独拿出来都会引起轰动,因为它们承载着二王风度、晋唐心印、晋韵唐法、连绵回转等等书法史上赫赫有名的名词。
北宋米芾《多景楼诗册》再次一字排开,是他传世至今最为辉煌的大字作品,可谓气势撼人、气吞云梦,不光是书法本身,文本中“气霁罡风御九秋”“康乐平生追壮观”等语句均能彰显宋代一等文人的气度和格调。
明董其昌《临颜真卿书裴将军诗》在“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2018年)上引起众人围观,这位不缺议论、自带话题、以秀润著称的“老董”,一生中最为豪迈的大字书法竟可以与“老米”相比肩。
唐孙位《高逸图》是“真唐画”中最为传神的人物画精品,五代《夏山图》在董源三本大卷中气息最为沉古,北宋赵佶《柳鸦芦雁图》是体现道君皇帝至高审美的亲笔之作,上接高古下启元代文人画风貌的钱选《浮玉山居图》是东馆大堂琉璃屏风的母本,元王蒙《青卞隐居图》被吴湖帆称为“天下第一”,吴镇《渔父图卷》是吴湖帆所藏四宝之一,元倪瓒《六君子图》是黄公望命名之作、拥有Six gentalmen 的英文名字。
展览中最令人期待的,属五代徐熙《雪竹图》轴莫属,它的出名一方面因为谢稚柳、徐邦达、启功等书画鉴定巨擘的争论和“涉案”。
五代 董源 夏山图
另一方面则是其高深莫测的落墨画法近些年被青年画家纷纷追摹,本质上则是这本10世纪画作在技法、书法、审美上的与众不同。成亲王怡晋斋旧藏的南宋佚名《望贤迎驾图》是个超高大轴,已经尘封近60年,此番惊艳亮相,不知下次再见将是何年。
一眼千年:设计的通透感
本馆书法、绘画两馆,整体设计风格采用古典园林的长廊形式,让长廊变作画廊。长廊,在中国古典园林中起着连接作用,人们在廊中走可以欣赏两侧景色,曲折有趣而不呆板。观众在长廊中移步,面对陈列的书画珍品,犹如行走于“画廊”,就像漫步在书画廊道上,欣赏苏州私家园林镶嵌在墙上的刻帖著录。
展厅中,还设计了不少漏窗,漏窗的灯光映照出竹影,赏画之余能够看到竹影横斜,不觉烦闷,反倒有不尽有余、隔墙有景的感觉,而竹子与竹影本就是书画中多见的文人主题,设计和主题交融可谓相得益彰。瓦筒式屋檐、海棠形装饰、红木质底色、休息座椅等等,让观众犹如走进苏州园林主人的书房,欣赏书画典藏,彰显出宁静养心氛围。
故宫博物院书画馆就在皇家建筑之中自带一种气场,台北故宫、东京国立博物馆书画馆设计凸显现代化,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书画馆也是江南园林陈列风格,可以说上博这一设计在众多大馆书画馆中仍属“头部”,历来是广受赞誉、广为接受、广为借鉴的。
东馆新书法、绘画两馆,延续本馆陈设设计之魂魄,筒瓦出檐、海棠装饰、竹影横斜、休息木椅、海派木地板还在,让观众感到亲切熟悉,可谓延续了传统、经典的设计风格。当然也有所创新,体现在科技、安全和造景几个方面。
新风系统更新,画廊内部恒温恒湿更为稳定,有利于书画保护,展览和库房状态一个样。灯光色温更准,开发了布展、媒体、展示等多种模式,可以一键智能转换。画廊加宽5厘米,让吃得好的“中胖”布展人也能进去,避免布展过程中空间不足而损伤文物的隐患。
一些明清时期的超高巨轴,早年间将天头卷起的折痕还能看到,十几年不曾抚平。上博以对文物装潢负责的态度,表示今后不再以展全画心而委屈天头,这是一种文物保护意识转变的体现。
“书画馆八景”布置了出自《高逸图》的唐代审美赏石,借了《熹平石经》访碑之景,元代画廊一旁镜厅增加了观赏情趣和空间延展,董其昌“画禅室”复原既致敬经典书画大展也是模拟古人书房意境……
江南园林诸多造园技巧遍布展厅,可谓人在画中游、人在景中走,大有书画馆可游可居可玩的意趣。低反玻璃通透,过去反光、偏黄、人影问题已不存在,更增添了展厅的通透感,体验大为提升,可一目从晋唐北宋开头、望向海派油画,可一目从展厅开头望向结尾,可一目从1000年前望向今朝,可谓从深处望向深处。
新书画馆的开放,也意味着上博东馆的全面开放,以诚意拿出了这么多精彩的书画作品,势必会迎来如潮观看者。
新时代的博物馆建筑和空间,已经需要为大客流预留足够的过渡空间,让观看者能够静下来,做好欣赏古代文物的心理准备。上博东馆书画馆外的超大平台、多个出口、几个序厅,已经为观看者能够体面观展预留了空间,这同样也是博物馆与观众之间关系转变的体现。
新老书画馆设计,在本馆“宁静的辉煌”风格基础上,跟随室内设计的时代进步进行了修正,可谓守正创新。这座场域空间,把书画特色和江南风格很好融合,可谓典守了文心,可谓中国古代文人的理想空间,可谓“江南文心”。
以纪岁月:时空留在这里
书画馆这个独特场域空间的新老交替,见证了从“西方的月亮比东方圆”到“东风压倒西风”的中国画领域文明史观的变迁。当年“国宝展”举办之时,流行着一股飓风,轻视和否定传统书画的技法和理念,一味推崇西方艺术,试图以西洋技法来改造中国画创作,甚至否定传统笔墨。
“国宝展”策展人单国霖先生说,“我们要展示中国画历史上最优秀经典的作品,让大家都知道中国画传统的博大和精美。”
上海曾有过两次现象级、倾城级的优雅文化长队,一个是上博“国宝展”观看者彻夜排队看《清明上河图》,另一个就是美术馆的法国奥赛美术馆藏“印象派绘画珍品展”(2004年)了,中西两条队伍仿佛是势均力敌。
从那以后,大部分人又通过上海博物馆在老书画馆举办的“经典展”“法书至尊”“千年丹青”“翰墨荟萃”“集古大成”“吴湖帆鉴藏展”“丹青宝筏”诸多特展,重新对中国画创作和内涵引起了足够兴趣和自信,辅之其他方面努力,西洋艺术过热倾向被及时喊了刹车。现在看,上海浦东美术馆、东一美术馆不间断引进西洋画收藏大馆的名家名作,人流就相对平稳和理智了。
20年来在上博书画馆里举办的特展历历在目。“国宝展”至今,书画特展的策展理念发生了重大转变,从精品展至发展专题展,让观看者能够更深入地了解某个画派或某个书画家风格,让书画研究专家能够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更深入地通过展示阐释出来。
平时策划书画通史常设展,每隔一两年办书画特展,两条腿走路,让书画内涵的传播更为深入、更有侧重,这形成了上海博物馆的机制和品牌,形成了良性的循环,所以上博将书画馆与沉浸马承源先生心血打造的青铜器馆、汪庆正先生策划的陶瓷馆,并成为上博三大基本陈列,所以东馆将最核心的空间、最大的面积给了新书画馆。
上博书画馆里,经常会出现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作为观看者彼此熟悉,聊天过程中会不时谈及在上博书画馆成长的历程。国宝展”时第一次欣赏书画,后面逐渐精于鉴赏的观看者大有人在,他们或是在这个场域空间度过了美好的青春岁月,或是退休后才发现自己青年时错过了美好的观看体验,从少年到中年,从中年到暮年,他们的生命和思想已经深深地与上博书画馆绑定在了一起。画跋当中,太多跨越二三十年、两三代人的追记,岁月不堪回首,草草以“以纪岁月”结尾。
谢稚柳、郑为、沈剑知、单国霖、钟银兰……这些在上海博物馆工作大半生的书画工作者,用文博工作者的良心,专心致志,冷冷静静,不断接力建设了上博书画馆。
在东馆新书画馆,凌利中对新开辟的“特型馆”非常得意,“过去很多超长超高画作不能展出,我这次特意留了空间。”“特型馆”像是绘画中的留白,有万千种可能。
故宫博物院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南宋顾閎中《韩熙载夜宴图》虽然很长,但放到“特型馆”还是绰绰有余,不大不小的空间正适宜预约限时参观,不至于场面失控。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北宋米芾《吴江舟中诗》卷、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北宋许道宁《渔父图》卷等,若单独借来,可以非常从容地全卷展示,还能与馆藏《多景楼诗册》和其他山水画对峙。
高达5米的层高,专门预设了射向高处的光束,不至于过高的大挂轴上半部无光,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三大件”——北宋郭熙《早春图》、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宋李唐《万壑松风图》有朝一日若能来此展示,一定会是载入史册的盛况。
一座书画馆,见证太多过往,开启种种未来。在博物馆建设、展览设计如泉涌般涌现的时代,面对“千馆一面”“千展一面”等问题,我们不禁要思考,展馆的设计和展览的叙事,我们传承和典守了什么,又丢掉和遗失了什么,上博新书画馆已经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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