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灰沉的。虽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但并没有北方秋天里那种常见的强烈而明亮的晨光,整个天空都是灰沉的。如果不知道时间,便会分不清这是上午还是下午,是早晨还是黄昏。门口的保安在驱走送快递的,说你不能把车停在这里,赶紧走吧。但是语气并不强硬冷峻,我想他们应是日日相见的熟人,所以言辞间还带一点调笑的味道。他独自一人静坐在院子中央,向东南方凝视着,像他每日所做的那样。他看向的东南方那里,有两棵结满了银杏果的银杏树。已是深秋时分,银杏树上的银杏果粒粒可见。然而他似乎又不是在看那两棵结满了银杏果的银杏树,而是越过了那树,看向更远的远方。(ph摄于20191019)
(ph摄于20191019)(ph摄于20171012)
北京鲁迅纪念馆的院子里,在鲁迅雕塑的东西两侧各有三棵银杏树。东侧三棵树里最南边的两棵是结果子的,另一棵不结。西侧三棵树里最北边的一棵是结果子的,另外两棵不结。每年金秋时分,东边这两棵结银杏果的银杏树上硕果累累,煞是喜人。(ph摄于20171012)
(ph摄于20171019)
(ph摄于20171019)
每年的秋天里,也总是东侧几棵银杏树的叶子率先泛黄。它们开始由绿变黄的时候西侧几棵银杏树的叶子总还是绿油油的。我总以为,应该是因为西侧几棵树的西边有栋楼房,这楼房遮挡了西晒的阳光,使西侧银杏树叶子变黄的时间晚于东侧。后来我又看了几次,发现那栋楼房离西侧这几棵银杏树还有不小的距离,并且也不高耸,要说遮挡阳光,大约也只是在夕阳西下黄昏时分的那一小段时间。于是我又猜想,西侧这几棵银杏树的叶子比东侧银杏树的叶子泛黄的时间晚,或许是因为它们不结果的原因吧:一棵树如果长了果子,并且长了很多果子的话,它总是要多费点力气,总是要把营养先输送到果子上,故而不能顾及叶子,所以叶子便会早一点变黄吧。银杏叶的叶子从乌绿变成金黄,总是从外围开始,逐渐向内部泛黄。泛黄的过程进度清晰,层次分明,总是上层青绿,下层残黄,再加上银杏叶上窄下宽的形状,像极了舞女的裙摆。然后残黄渐渐吞并青绿,最终变成全面而彻底的黄叶。风起时,悄然飘落,而后,零落成泥碾作尘。这一零落的过程,短暂而美丽。所以在北方的秋日里,凡有银杏树处,多为风景处。鲁迅博物馆的院子里,也因为了这几棵银杏树,成了一处风景处。(银杏叶由黄变绿的过程,ph摄于2017年秋冬)
另一个喜欢去的地方是后园。后园其实很小,很逼仄。后园中央还有一座水井——应该是当年生活用水的取水处,更让后园显得狭小了。有很多人跑到后园里去找那两株枣树,但当然是找不到的。因为后园很逼仄窄小,还要供人打水劳作,根本容不下两棵高大的枣树。所以枣树不在后园里,而是在后园北侧的墙外,他原本是说的很清楚的了——“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但很多人记不清原文,模模糊糊地到后园里找那两棵枣树。当然墙外的枣树如今也早已不见踪影了——不知是历经岁月已然枯死,还是在什么时候被人工伐掉了。毕竟这里经历了太多的改天换地,何况两株墙外的枣树。如今后园里最大的风景,是一株郁郁葱葱亭亭如盖的黄刺梅。黄刺梅的位置正对着水井,紧挨着北面的园墙。如果记录属实,那么它已有近百年的寿命,树冠庞大,长势喜人,如一株盛开的伞。黄刺梅的树伞遮挡住了后园小一半的面积,那里是曾经盛开着各种野花的地方,那些“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的不知名的野花。(ph摄于20191019)
在黄刺梅亭亭如盖的树冠下的枝干上,挂着一个铁制的牌子,牌子上写着“鲁迅手植黄刺梅(一九二五年四月五日)”。我记得这个牌子之前是挂在黄刺梅右边的枝干上的,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左侧。(ph摄于20191019)
据记载,1925年4月5日,鲁迅在自家后园里正对着井台的正北方,在靠近院墙的位置栽下了这棵黄刺梅的幼苗,这个地方应该是不受两棵高大的枣树阴影覆盖的地方。那天,他不仅在后园里种了一棵黄刺梅,又在前院里种了几株白丁香。当时他大约没有想到,这前院的白丁香和后园的黄刺梅,竟然都能茁壮生长近一百年,远远超过他自己的生命。他当时也应该没有想到,一年多后他便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这个院子,离开了他前院的白丁香和后园的黄刺梅。他在前院里种下那有清香味道的白丁香,大约意在迎宾待客。而在后园里种下带刺的黄刺梅,可能是为了和两棵枣树的气质相配吧——毕竟大家都是带刺的,像他自己一样。两棵枣树太寂寞了,两棵枣树框出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也太寂寞了,于是他找来这棵黄刺梅,慰藉它们的寂寞。(前院的白丁香)(后园的黄刺梅)
那是大半年前,1924年9月15日夜,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夜已经深了,而他了无睡意。中秋节时全家人一起热闹了一下,然而热闹过后,他尤感到了寂寞。他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走出自己住的老虎尾巴,来到后园。中秋过后,天已经开始凉了。夜很清澈,天上的圆月明亮如灯,照亮了整个后园。也照亮了那两棵枣树,和枣树上那落尽了枣子和叶子的枝干。他点燃一支烟,坐下来抽。眼前由近及远是井台、野花、围墙、两棵枣树,以及一片狭长而高的夜空。那夜空非常蓝,还闪闪地点缀着几十个星星的眼。他觉得奇怪,奇怪这夜空的嘴角似乎现出了微笑。而那枣树上最长的几枝,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他盯着这奇怪而高的天空,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后来月亮移到了东边,渐渐地暗了下去。只剩下那些枣树的枝干,仍在固执地直刺着那奇怪而高却已黯淡下去的天空,和那闪着诡异目光的星星。他被一阵吃吃的笑声惊醒。转过头却发现并没有人,原来这笑声来自他自己口中。他听到有人在说:“这寂寞正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他不是第一个感到寂寞的人。他早知道寂寞的滋味不好受,不愿意忍受寂寞。于是他选择用绝望来替代寂寞,用无聊来的替代绝望,用抄古碑来打法无聊。但有人识破了他的掩饰,那是另一个感到了寂寞的人,却又不想独自忍受寂寞,总希望有人和他们一起热闹一下。那人姓钱,比他小六岁,是浙江小同乡,也算是学弟,十年前还一起听过文学课,知道他的厉害。那个寂寞的人找到他,说树人兄啊,加入我们吧,贵弟作人兄已经加入我们了。周树人正在磨墨,准备晚上继续抄写古碑,不太想搭理他。周树人或许不在磨墨,只是呆坐着,两眼放空地呆坐着,准备晚上继续抄写古碑,不太想搭理他。然而钱玄同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缠着他说了一大堆话,十分耐心地磨了他一个晚上。耐不住他磨,周树人最后说,好吧,那就先写一篇看看。几天后,周树人寄来一篇文章,名《狂人日记》。并说,不要用实名发表,用笔名,就署名“迅行”吧。钱玄同说,你这不像个笔名,更像个和尚法号,换一个吧。《狂人日记》咣当一声响,如惊雷击中沉闷的地面,震惊了整个文化界。后来的事情都说明,这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章。于鲁迅本人是,于中国文化史更是。“鲁迅”藉此文章,一声沉吟,杀入红尘。此后一十八年又六个月,至死未歇。后世有人如此评论:“鲁迅的文章,上来就是成熟的,苍劲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一发表,真有石破天惊之势……鲁迅是学医的,转为文学家好像不需要预备期练习期,也因此证见其才份之高之大。”一篇文章,第一重要的是结尾,第二重要的是开头。我的个人观点是,《狂人日记》的开头,可列入世界文学史上最好的开头之一,并且达到了不可增删一字的地步,包括这三小段的段落安排。如此冷峻,如此冷静;如此简洁,如此洗练。没有一个赘语,没有一字多余。一切都似寥寥草笔,一切却都似天然浑成。而内中力量,喷薄而出。我时常想,这个开头的写法一定是在鲁迅的心里默诵了好多遍才最终成型的吧,大概早在钱玄同找他写文之前吧。北京鲁迅博物馆,是我去过次数最多的博物馆。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展台,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每次来只看一个展台,最终把所有的展台都看了一遍。每次我都要用身份证刷一张门票。有几次工作人员大约看我面熟说没事进吧不用刷了,我说不行我要刷一下。因为这门票上会打印出日期和参观者的名字,它们忠实地记录了我来看望鲁迅先生的时间和次数,——这是我想要的留痕。(鲁博参观门票(部分)-ph)
而每一个展台所展示的内容,或者是他的手稿,或者是他的书籍,或者是他的信笺,或者是他的照片,或者是他的遗物,都是值得好好阅读的。比如这个“鲁迅在仙台医学院专门学校第一学年的成绩单”展板,就内容丰富很有意思。(ph摄于20171019)
“周树人”的名字虽然在这个成绩单的倒数第四名,但那并非成绩排名,这个名字的排序不知道是按什么排的,既不是成绩,也不是笔画数,大概应该是学号吧,但是表格里又没有显示学号。如鲁迅所言,整个班里只有他一个外国人,其他都是日本人,这一点从这42个名字里面是能确认的。时间是明治三十八年七月,也就是1905年7月。周树人是在1904年秋季入学,相当于大一结束,这是整个学年的考试成绩。大一一年一共上了八门功课,分别是《解剖学》、《组织学》、《生理学》、《伦理学》、《免疫学》、《物理学》、《化学》、《体操》。“体操”一门没有列出成绩,如果列了的话,周树人的成绩应该不会太差,毕竟他当时是热爱体育的,还专门习练过柔道。在列出成绩的七门功课中,周树人得了6个丙1个丁。丁就是不及格,不及格的恰好就是那门《解剖学》,藤野严九郎教的那门《解剖学》。看到这里我就忍不住笑了,鲁迅后来专门撰文《藤野先生》,纪念这位“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老师,大概多少有一点人家这位老师待我那么好我却没有好好学最后还挂科了之类的愧疚之意吧。成绩表的右二列是平均成绩,全班一共42人,平均成绩甲等0人,乙等6人,丙等29人,丁等3人,4人无成绩。周树人是丙,混迹其中。右一列是成绩排名,丙与丙之间如何排名呢?其实虽然这张表展示的是甲乙丙丁戊五分制成绩单,但成绩还是按百分制给出的,据说鲁迅的《解剖学》便是59.3的丁,藤野先生的手稍微再松一点就是60分的丙了。看来,刚升为副教授没多久的31岁教师藤野严九郎治学是严谨的严格的,0.7分都不给周树人这个国外留学生撩上去。这张表里成绩排名的最大数是99,最小数是11,所以显然这个排名不是本班同学的排名,而是同年级所有学生的排名。那么基本上能确定这个专业一共是三个班,鲁迅所在的班应是第三班,表格右上角的“三”大概便是这个意思。这个班是42个人,所以每个班的人数都应该差不多四五十个人,所以专业总人数是一百二三十人。或者前两个班都满50人(表格50格,所以满员是50人),第三班没到50人只有42人,那么一共便是142人。反正一共是一百多人了,正如鲁迅自己所说:“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此话是属实的,由表中所见,周树人排名第68,恰处于中间;如果就这个排名再排一下他在自己班级里的位置的话,在42人中排名第21,恰恰是最中间。但至于“不过是没有落第”就实在是过谦了,周树人的成绩距离“落第”那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的。所谓的学年成绩“落第”,也就是平均成绩是丁以下,是要留级的。而平均成绩达到丁以下,七门功课里至少得有三四门都是丁,甚至出现戊。比如鲁迅这个班里有三个同学的平均成绩是丁,其中浅野胜治是三个丁一个戊,池田直矢是四个丁一个戊,森山浩辅就更差了,一个丁三个戊。和这些“落第”的同学相比,周树人的成绩实在是太好了。对于一个原先是学挖矿的外国留学生,只经过很短一段时间的外语培训,在纯外语授课环境下学习西医学与母语国家的学生同班竞争,就取得了这样的成绩,实在可以说是极为优秀了,优秀到令人怀疑他做了弊。于是才有学生会干事的人跑到他住的地方,要翻看他的本子,看是不是有教师给他漏题了,还警告他“你改悔罢!”鲁迅所在的三班,应该是在三个班里整体成绩比较差的。原因是这个班里的最高排名是11,也就是说年级的前十名全部在另外两个班里。另外这个班里有六个留级生,六个留级生里有两个还休学了。剩下的这四个留级生应该就是鲁迅所说的“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那几个了。这四个留级生里只有佐藤宫之助同学这次险险考过了,其他三个都是学渣中的学渣,浅野胜治、池田直矢、森山浩辅今年又没有考过,还要再留一年,大概就要被劝退了吧。。。虽然周树人在学医的时候解剖学学的不好,但是在解剖人性方面,却有着超一流的技术。乃至于后来,在他同班42名同学中,中等生周树人的个人成就,为其他41人所远不及。比如在“鲁迅致台静农信笺”的这个展台,我一字一句看完这封写于1927年9月25日的信笺,看了很多遍,既是赏文,亦是赏字,更是赏人。(ph摄于20180511)
1927年9月25日,是他47岁的生日,距离他受到钱玄同的鼓动提笔撰文杀入红尘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他就那么一次次铺开稿纸,提起笔,从稿纸的右上角开始,由上及下、由右而左,一个字接一个字,一竖行连一竖行,如此这般缓慢而坚韧地写出了无数惊天动地的文章,它们叫孔乙己,它们叫阿Q正传,它们叫野草……十年来著作累累,声名广播,“鲁迅”二字人尽皆知。乃至于当瑞典人斯文·赫定想要为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中国作家为候选人的时候,很多人第一个想到的是鲁迅。生日这天的夜里,他开始回复台静农的信。他当时人在广州,台静农的信是9月17日从北京发出来的,在路上走了七八天是合理的,有时候会走十几天,有时候甚至会丢失。生日当天的上午收到了两封信,其中一封就是台静农的这封。当日下午有暴风雨,有客来访。晚上,等安静下来后,他开始给台静农回信。台静农生于1903年,比鲁迅整整小22岁,当时刚25岁,鲁迅已47岁。但是鲁迅在信里尊敬地称他“静农兄”。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往下写:“九月十七日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 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很明显,他在“半农”两个字前面空了一个格,大约在考虑要不要加上一个“刘”字。可能是停顿了一下,想了一下,要不等写完了再决定加不加吧,于是就空了一个格。但最终是没有加:加上显得有点生硬,不加说明大家是朋友之称。刘半农是他以前的一个好朋友,而这时两人的关系已经有点僵化了,于是刘半农才委托学生台静农来征询鲁迅对诺奖提名的意见,而不是自己给鲁迅去信询问。鲁迅也是通过台静农向刘半农转达的意见,而不是自己直接告诉刘半农。七年后,鲁迅在《忆刘半农君》中回忆他这位朋友时如此记录:“我佩服陈(独秀)胡(适),却亲近半农。。。。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这大约便是他在“半农”前面空了一格,没想好要不要加上“刘”字,最终却没有加上的原因吧。(经杨逢彬老师指正,空格是当时书信礼节)他重起一段,继续写,写得就飞快了:“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那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他停笔,略略沉吟,想,大约这提名还有另一层原因。于是又起一段,继续写:“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那么,与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无异了,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拒绝诺奖提名的第二个原因是:若只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而得个便宜,那很好笑。然后他又起一段,写这样的坏处:“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然后,他开始总结,总结自己不要这个奖的意义:“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字,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我依然要轻装上阵,既不要这奖赏的荣耀,也不要这奖赏的包袱,更不要这奖赏把我架上一个高台,让我做不了我自己。每次看到这封信,我耳边就响起了一段话,那是前几年国内一位北大林姓经济学家说的:“我得不上诺奖,是因为诺奖评选委员会成员集体作弊,比如他们每年发的1500封推荐信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会推荐自己!!”我忍不住又想笑,嗯是的,我也是得不了诺奖的人,所以我和鲁迅一样伟大。(ph摄于20180511)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如此文字,只有会心一笑,击节赞赏,没有其他词语拿来褒奖。不只是喜欢,我爱这样的文字。在这些文字里我看见了鲁迅本人。我看见他微笑,看见他侧掷,看见他正中他们的心窝。当然,鲁迅并不总是手执投枪的战士,并不总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他常常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以非常温厚真挚的态度。(ph摄于20171121)
川岛原名章廷谦,生于1901年,比鲁迅小了整整20岁,基本上也是属于下一代人了,然而鲁迅称呼他“一撮毛哥哥”,亲昵之感,跃然纸上。1923年12月11日,鲁迅在北大授课的讲义《中国小说史略》上册出版。新书出版的第三天,12月13日,鲁迅便寄信赠书给正在热恋中的23岁青年章廷谦,并在扉页上留言:“请你从‘情人的拥抱里’,暂时匯出一只手来,接收这干燥无味的中国小说史略。我所敬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而且是就地取材,“中国小说史略”用的便是书中扉页上铅字印出的书名,鲁迅借着地势在左右两侧加上了一些字,形成了一段趣味盎然的赠语。这是一个多么善于发现趣味的人哦。于川岛而言,这显然是一位温厚慈祥而又鞭策勉励的长者。几十年后,有行家评论:“可慨先生已成了象征性的人物,他为真理而战,为正义,为民族,为轩辕(中国)而奋斗不息。有人说这是因为鲁迅脾气坏,原因在于婚姻不如意,——真是小人之见,先生慷慨豪放温厚慈祥,小人口蜜腹剑,先生口剑腹蜜,他的天性极其纯良真挚,每见于其对幼年的回忆杂感的篇章中,至情至性,率然流露,读来心为之酸,眼为之热,是可传必传永传的。”当然也有他和胡适的,比如给胡适的这封回信,这封写于1921年1月15日夜的回信。(ph摄于20171101)
在这年前一年的1920年3月,胡适做了一件大事:出版了中国首部白话诗集《尝试集》。这部前无古人的新诗集一经出版便风靡海内外,销量破万册。是年底,为了再版诗集,胡适在自己删过一遍诗后,又把删过的新本子寄给周氏兄弟等五人,请他们帮忙删诗。这便是著名的“为胡适删诗”事件。既自称“尝试”,又主动“请删”,“删去”之后,留下的自然应该是“经典”,就像“孔子删诗”成《诗经》三百首一样。所以胡适其实自己心里还是蛮重视自己这个诗集的,希望自己的这些新诗作品不仅是“尝试之作”,而且是“经典之作”。在请来删诗的五人中,鲁迅大约应该算是最有资格的了吧。两人当时都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也都是作过旧诗、作过新诗的人。鲁迅是八零后,胡适是九零后,两人年龄差了整整十岁,但名声大约并驾齐驱吧,九零后的胡适应该还更响一点。1月15日上午收到了胡适的来信,晚上即复。用词之间,是甚为客气的,符合他说的“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这样的话。 《礼!》可删;与其存《礼!》,不如留《失[希]望》。当然后来,两人走向了不同的路线,生出了更大的间隙。以至于至今仍有不少人热衷于在胡-鲁之间分出个胜负分出个高低出来。我以为此种比较毫无意义。因为事实上,胡适与鲁迅、以及胡适与鲁迅的主张,并非此消彼长、有你无我的关系,他们在本质上是一存共存一毁俱毁共生共存的关系。一个容不下胡适的地方,也必然容不下鲁迅;同样,一个容不下鲁迅的地方,也必然容不下胡适。他们之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假设、被宣传为有你无我的关系,那是因为,他们本人都已经脱离了那个环境,被宣传的只是那个被塑造的,并非他们本人。中国也幸而有过胡适,也幸而有过鲁迅,也幸而有过与他们具有不同主张的人们,以及容纳他们不同主张共存的时代,使我们能够看见可能、设想可能。近七八十年来,专业研究鲁迅、专业吃鲁迅饭的专家学者们,总人数大约应该是以数万甚至数十万计的吧。但真正把鲁迅写得生动、真实、到位的人,并不多见,绝大多数的鲁迅研究专家们,都已经把鲁迅刻板化、苛刻化、面具化了。他们的文章,或止于官腔,或止于浅见。写的好的,萧红是一个。鲁迅去世后,萧红写过若干篇鲁迅,其中最好的是《回忆鲁迅先生》一文。起笔便生动:“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一个人唯有真诚地表现出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欢喜,他才有可能真诚地表现出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愤怒,以及悲悯、哀伤等各种情感——一个一直眉头紧锁面色冷峻的鲁迅绝不是真实的鲁迅。2007年3月25日,陈丹青在给自己即将出版的一本书写自序。写到最后一段,关于给这本书起个什么名,他是如此记录的:“书名,这回没得现成词语好借用,只得老老实实添两个字,叫做‘退步集续编’。”在此之前的八十年前,1926年10月14日,鲁迅在给自己本年即将集结出版的杂文集写自序。写到最后一段,关于给这本书起个什么名,他是如此记录的:“书名呢?年月是改了,情形却依旧,就还叫《华盖集》。然而年月究竟是改了,因此只得添上两个字:‘续编’。”很显然,陈丹青的《退步集》、《退步集续编》两书,在题目设计上有仿鲁迅的《华盖集》、《华盖集续编》的味道。我理解为,他通过此举,在向鲁迅先生致敬。陈丹青常常对外自谦说自己不读书、是个小学生,但事实上,至少在阅读鲁迅方面,他应该熟读了鲁迅的每一篇文章,以及很多篇文章背后的故事。因若不然,他就不可能在2005~2010年短短六年时间内连续做了关于鲁迅的七次不同主题的演讲,并且讲出了新意、讲出了独见。因若不然,他就没办法出版一本题为《笑谈大先生——七讲鲁迅》的书籍。无论是谈及鲁迅的面貌,还是他的文学、他的幽默、他的好玩、他的生死、他与上海、他与友人、他与美术等不同主题,陈丹青的切入点及观点都可谓是诚恳、坦率、真挚、有见地的。他说:“鲁迅是我几十年来不断想念的一个人。鲁迅研究者可能每天想到鲁迅,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想念他。”他说:“我为什么喜欢鲁迅?他骂人、斗争、不买账,一辈子叫板,但是孝顺、善良、心软。西方一些知识分子、艺术家也是,很惊世骇俗,但私下很纯朴、真实。中国这样的人不多,要么惊世骇俗,人不可爱;要么人可爱,却没有骨头、锋芒。”他又说:“文章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是人格的维度——激愤,同时好玩;深刻,然而精通游戏;挑衅,却随时自嘲;批判,然而话又说回来……鲁迅作文,就是这样的在玩自己人格的维度与张力。他的语气和风调,哪里只是峻急锋利这一路?他会忽儿醇厚沉郁,如他的回忆文字;忽儿辛辣顽皮,如中年以后的杂文;忽儿平实郑重,如涉学问或翻译;忽儿苍老精辟,如《故事新编》;忽儿温润出神,如《朝花夕拾》;而有一种异常绝望虚空的况味,几乎隐在他各时期的文字中,尤其是他的序、跋、题记、后记,以上那些反差极大的品质,会出人意料地杂糅在一起,难分难解。”然而他又忍不住假设:“老先生要是愿意,无妨多活三十年,看看他的论敌或学生怎样亲手将他双臂扭到背后,押进批斗场,再把他脑袋摁到地上去——这副景象,是鲁迅的论敌与学生们的真实经历呀。”我是不忍做这样的假设的。与此假设相比,我更愿意看到鲁迅在1936年恰如其时地过世,不看到隔年的日军侵华,更不看到和不遭遇后来那些此起彼伏的残酷运动。然而如果非要做这样的假设呢?许倬云说,面对残酷的政治运动,第一个跳河的极有可能是鲁迅。不过我倒是认为,如果真要面对那些残酷的政治运动,鲁迅不会跳河,他可能会选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批斗、被打倒、甚至被整死,但他不会跳河,不会自杀。不自死,是一种不妥协。鲁迅到死,都不妥协,不原谅,不宽恕,不表达虚伪的“善意”——虚伪的善意常常只是为了自己被谅解,而他,不需要被谅解。另有一些人笔下的鲁迅,也是我喜欢看的。虽然这些文字通常只是只言片语、零星感想,常常出自于中小学生手笔,文字稚嫩甚至粗糙,然而因为真实,所以我是喜欢看的。那便是:鲁迅博物馆留言册里的留言。(ph摄于2018年春夏)
最后这位留言者,大约是能随口背诵出鲁迅《墓碣文》原文的:“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我虽然来过鲁迅博物馆很多次,但从未在留言册上留过言。不过在鲁迅逝世83周年纪念日的当天,我却是想要在留言册上留点言的。想要留的是我前些天写的一首“胡适之尝试体”小诗《鲁迅翻看中华史》:此小诗并无新意,原本便是鲁迅的原话,我改写了一下而已。然而遗憾的是,我寻遍了博物馆的两层楼,都未寻见那留言簿,甚至没有寻见那原本摆放留言簿的桌子。鲁迅博物馆里发生变化了的也不只是少了留言簿,还有《狂人日记》的展台。这个展台上的灯变成一闪一闪的了,我记得以前这个灯是不闪的,不知道是这个灯坏掉了,还是故意做成了这样的闪现效果。当然绝大多数展台几年来是没有任何变化的,比如这面墙上的这段字。“闸、门、光”三个字的残破不全,已经好几年了,并且这种残破已经扩大化了。大概会继续残破下去、扩大残破下去吧。(ph摄于20171019)
(ph摄于20191019)
那是他在1919年10月的一篇文章里写下的话:“没办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写这些话的时候,他39岁,还没有做父亲。然而他对这段话是极为重视、深信不疑的,以至于在这篇长文的开头便明示一遍,结尾时又全段重申了一遍,并说“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只不过,很多年后,他的这段话在他自己的博物馆里开始变得残破,数年来无人修补。尤其那“光明”的“光”字,掉得只剩下了左上角的一个点。(ph摄于20191019)
从1918年4月到1936年10月,他写了整整十八年又六个月。十八年又六个月间,他不断地拿出投枪,微笑,侧掷,正中他们的心窝。然而他并没有胜利,他也知道他并没有胜利。胜利的是那些被正中心窝的。被正中心窝的他们掉下一层外套,成功逃脱,因为他们是无物之物。然而他不断地拿起自己的投枪,微笑,侧掷。直到自己临死的那一刻。最后,他写了七条简短的“遗嘱”,最后又加了一条:“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所以一共是八条。八条内容,浓缩成四个字:死便埋我。十八年又六个月的文章。此文章有一个最好的开头:“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杀入红尘。此文章亦有一个最好的结尾:“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绝尘而去。至于“民族魂”三个字,我认为,实在是给民族贴金了,而不是给鲁迅贴金了。原因当然很多,多到我只需要举出一个最浅薄的例子:鲁迅是一个真正的批判者,而后来的我们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批判,我们对批判的理解,就是打倒,再踏上一只脚,骂他王八蛋。于是他寂寞。他生前寂寞,死后亦寂寞;以前寂寞,现在也寂寞;被封的时候寂寞,被捧的时候也寂寞;人少的时候寂寞,热闹的时候更寂寞;在被架上神坛被众星捧月被异化被神化的时候,大概是他最寂寞的时候。他生,他写,他死。。。他被奉承,被利用,被捧杀,被误读,被歪曲,被异化,被神化,被毁灭。。。他的精神重生,他的精神永生。而他自己并不在意,早已化成一尊雕塑,凝视人间,穿越人间,看秋风涤荡落叶,看飞鸟划过长空。(ph摄于20171109)
鲁迅博物馆里也是有我几个老朋友的,每次见面我们都要打个招呼。比如有一位,专门守护在展厅大门前的台阶上,不管有没有人来人往它都往往是这么一种霸气姿势。(ph摄于2017年秋)
后来我们熟悉了,它对我态度比较友好一些,有时候会过来和我聊几句。(ph摄于20180404)
这次见我,它在门口拦住我,盯着我质问,你怎么好久没来了?(ph摄于20191019)
还有一位,它通常守卫在院子里鲁迅先生的这个手稿上。它虽然一副脏兮兮的样子,但睡得像个国王。(ph摄于20180321)
有时候有人会跑过来打扰它,它会毫不留情地把它赶走,独享这张手稿大床。(ph摄于20180321)
这次见它,它仍然在这里守卫着。只不过比去年干净多了,不知道谁帮它洗了澡。它现在是一个干净的国王。(ph摄于20191019)
这次又遇到一位新猫,看样子也就半岁的样子,以前没见过。它在院中巡逻,很精神。见到我后在地上打了个滚拦住去路,似乎是要郑重介绍一下自己,或者是让我介绍一下自己。(ph摄于20191019)
它们不知道,如果是在八十多年前,它们这样天天在鲁迅家里大摇大摆地转悠,鲁迅会拿竹竿把它们一个个赶走的。鲁迅说过,不爱见它们,嫌它们打扰自己写文章。不过现在,鲁迅停笔不写了,每天在椅子上静坐着,任由它们调皮玩耍。我是早上十点左右来到鲁迅博物馆的,参观者寥寥。我以为鲁迅博物馆在鲁迅逝世83周年纪念日里会有什么纪念活动,然而并没有。和前几年一样,没有什么纪念活动。等到我下午走的时候,来参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展厅里变得熙熙攘攘了。每次来都要用身份证刷一张实名门票,这既是博物馆的规定,也是我所乐意的留痕。(ph摄于20191019)
我回到院子里。今年的银杏果很明显不如往年,远没有去年、前年那样硕果累累的旺盛景象。(ph摄于20191019)
其实,这个院子里一共是四排银杏树,东西各两排,每排均三棵,共十二棵银杏树。东边六棵中有五棵树都是结果的,俗称母银杏树;西边六棵中只有两棵树是结果的,其他几棵都不结果,是俗称的公银杏树。不过最西的一排里,有一棵树大约是后补的小银杏树,它没结果也未必就是不结果的公树,有可能只是因为它太年轻。因为据说,银杏树要超过二十年才能结果,要四十年以上才会大量结果,结到硕果累累的程度。这几棵结果的银杏树,今年的果量明显地少于以前。不知道会不会到哪一年哪一天,它们再也不结果了。就像我们开始渐渐地,不再需要鲁迅,不再配拥有鲁迅。他说我将渐行渐远,就像没有来过,你们终将平静,就像从来没有过我这异端。展厅里虽然少了留言簿,但在入口前台处摆放了几个印章,一共四只。我找出一个刻着“鲁迅”字样的印章,在那已显干涸的印泥里用力摁了一下,又对它哈了一口气,盖在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ph摄于2019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