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诗人奔袭路上所持的刀刃,划破幽冥,透出光亮,映照自我与万象。在这一路上,诗人与现实、幻境、疼痛对抗,需“智性的投入”。而所谓“智性的投入”,即是要使得语言进入那未曾有人踏足之地,要使得情感成为一种高智慧,而不是简单抒发,要摆脱语言和情感的惯性所带来的人云亦云和平庸的流俗的意见,从而使得语言中真正的“新颖之物”能够现身(张伟栋《修辞镜像中的历史诗学》)。需要指出的是,这样的新颖之物,是基于诗人对自然、生活、人生的观察和体悟,在诗歌现场中看见伦理秩序和万象,从而唤醒自我,寻求“自我处境的认同感”。
陆辉艳的诗集《途中转折》分为“空中跳舞的人”“界限”“所有的夜晚”“途中转折”四个部分,各部诸事诸物寂寥、斑驳、开阔、虚幻、真诚……肆意横生,直指人与自身、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袒露出诗人于生活抑或生命中锐意求索的虔诚之心。
诗人普拉斯在诗歌《镜子》中以镜子作为叙述者,抒写了一个女人凝视镜子,试图通过自己的倒影来发现真正的自我。对于诗人陆辉艳而言,她以生活这一巨大场域中不可预知的事物为镜,阐释其隐喻和存在意义,表白于悠悠天地中多维的“我”。通过对自然、城市、记忆和存在的日常生活化描绘,表征了个体在广阔世界中的孤独、迷茫、希望和反思。她的诗歌不仅是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更是对内心世界的探索,以及对生活意义的不断追问。譬如“一只拒绝驯服的斑马”证明了“并非一切都是黑白的”(《条纹》),其象喻自由和个性。“疯狂地奔跑”打破古老的格言,旨在追求世界的可能和多元性。同时,“病患,落入风尘者/都曾穿过同一件条纹衣服”揭示了不同的人在生活中面临的相似困境。斑马的黑白是生存固有的形态,在想象的空间里亘古不变,而“一只白鹭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白鹭》),第二天再次来到湖边时,“再也没有白鹭”。白鹭惊艳了某个瞬间,却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引发诗人对自然与人类生活关系以及记忆与现实的思考。陆辉艳并不拘囿于某一舒适的生活圈,依凭想象和现有经验进行创作。诗人于多地行走,感受不同地域、不同场景的至微至妙,即使脚步中裹挟着些许慌张和忐忑。在上海,“印满枫叶的街道,湿漉漉的/陌生的静安区”(《上海记》),充斥孤独和陌生感。然而,“那从玻璃门后透出的暖黄色灯光/和空中不安的交织的雨线”,又给予诗人一种温暖,尽管这种温暖是模糊和不确定的。至东莞,“我的脚步沾了尘土”和“我的身影犹疑”(《在东莞》),陌生环境里的不适和不安被“一朵斑斓的乌云”冲淡。身影与乌云建构的和谐关系即使短暂、脆弱,但亦是诗人心之所求。路过广州大剧院时,广场空无一人。“空旷中反弹着虚无的回音”(《路过广州大剧院》),“时间的剧场/记录着梦境”。“每一面镜子,都有一个多棱的我和世界/在被复制,被设定。”空旷的广场和关闭的剧院象征着生活的暂时停顿和结束,而诗人站在反射的玻璃幕墙前,感受到自我的多重性和存在的复杂性。时间的流逝和记忆的回响在这里交织,催生个体对宇宙中所处位置的探索。经由如是之抒写,无不是印证陆辉艳不断探索生活复杂关系和情绪,传达着诗人清醒的神思。在诗人的笔下,生活是一幅幅流动的画面,她以细腻的笔触捕捉着瞬间的美好与永恒,同时也不避讳地描绘了生活的困境。从斑马的自由奔放到白鹭的短暂出现,从城市的孤独漫步到剧院的空旷回音,诗歌显现了她对生命多样性的赞美和对存在意义的深刻追问。一直以来,陆辉艳守持着对生命处境的“现场”记录,表现生命中的矛盾、苦涩以及坚韧。在她的诗歌图谱里,人间的欢愉和苦痛都在张弛有度的节奏中流露。诗人多次将笔触聚焦到父亲苦楚的叙写上,紧贴生命伦理和内核,撄人之心。《闪电》以父亲六岁摔断手臂,六十岁患病表现生命经受磨难后的境况,“我推着父亲的轮椅/经过香樟树下/在它折断的地方/已新长枝叶”。《悬崖》从父亲与悬崖的斗争映现生命伦理的多个维度,冷厉而富于骨感。“他在喉咙里安上一杆狙击枪/瞄准他的命运”,是个体在面对生存挑战时的尊严与抗争精神。然而,“被悬崖反弹回来的尖锐/又再次击中了他”。诗人回顾父亲的个人历史,探赜生命意义,唤起了读者对苦难的同情和理解。毋庸置疑的是,生命的每一道痕迹,无论其形态如何,都承载着个体独有的故事和价值。《漂亮的伤口》以一种微妙而深刻的笔法,勾勒出术后伤口的外在形态及其内在含义。诗中,“不规则的图案”与“光滑,整齐的圆形”之间的对照,隐喻母亲对完美形态的偏执追求。母亲对“漂亮”伤口的赞赏,以及对父亲伤口的潜在不满,通过“目光里藏着手术刀”,折射出她对父亲生命的无意识重塑欲念,提振生存的欲望和信心。可以发现,陆辉艳多次描摹父亲生命中的苦痛。这种深刻的个人体验深化了她的创作内涵,铸就了她面对人类普遍的疾病、生离死别等重大命题时所展现出的博大胸襟和深沉慈悲。从这一层面上看,陆辉艳的同理心和深邃洞察力使她能够以一种包容的心态接纳生命的多维面貌,因此她的诗歌超越了个体经历的局限,触及生命的脆弱性和人类共同的命运。如《妇科病房》冷峻地记录了一个刚经历子宫切除术的女性及其丈夫的情感世界。诗中的女性失去子宫“这世上最温暖的房子”,平静地接受身体的改变,而她那不苟言笑的丈夫,独自承受内心的焦虑和无助,躲在开水房旁的楼梯口抽烟。两种极端的状态对比,反映的是疾病对个体及其家庭带来的情感冲击和生活变化,以及人们在逆境中寻求情感慰藉和相互支持的渴望。《39岁那年的母亲》以家族诅咒的39岁为引,表现母亲面对诅咒“轻描淡写”和将“内心的海啸全被她退入一声叹息里”的态度。诗尾是母亲用几乎禅宗式的平静化解内心的波澜,这种内在的力量和宽广的心胸是母亲,亦是诗人对慈悲心怀的生动诠释。概而言之,《途中转折》中的每一行每一节都是诗人对自我与生命深度探寻的印迹。陆辉艳的诗歌,如同一面面灵魂之镜,映照出个体在广阔宇宙中的孤独与迷茫,同时也折射出生命波澜中的坚韧与希望。无论是《闪电》中父亲的生命境况,《悬崖》里的生存挑战,还是《漂亮的伤口》中对完美形态的隐喻性追求,都灌注了诗人独特的情感智慧,而这智慧穿越生活的喧嚣,直抵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