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一篇文章读懂日本神话

闲来划手机视频，碰上一个胖男人，只见他扶了一下眼镜，说：“在1945年二战战败以前，日本天皇不是人，他是天照大神下凡尘。”

不由得哑然失笑。倒不是笑他套用据说是唐伯虎的诗句：这个女人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天照大神是日本神话，固然荒唐，但说她下凡尘就属于荒谬了。因为神话里，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子孙，万世一系，并非她本尊从叫作高天原的天界下到叫苇原中国的世间。

唐玄宗继位那年——712年，日本编纂第一部史书《古事记》；为了大外宣，八年后又编纂汉文编年体史书《日本书纪》。进呈御览第二年，朝廷举办讲座“日本纪讲”。现在一般叫《日本书纪》，古代（大和时代、奈良时代、平安时代）、中世（镰仓时代、室町时代）称之为《日本纪》。奉侍一条天皇皇后的紫式部撰著《源氏物语》，又留下日记，说一条天皇夸她熟读《日本纪》，非常有学识。历史上基本阅读、接受的是正史《日本书纪》，而《古事记》当作参考书。18世纪出了个本居宣长，钻研《古事记》三十五年，主张神话世界是现在的人不能窥知的世界，必须照信不误，《古事记》比《日本书纪》更传达了“皇国古人的真心”。当今认为《古事记》未受中国文化影响，留传了古层（原型）的日本，人气胜过《日本书纪》。现代民俗学家折口信夫则告诫，这两部书不过是巫女讲一群神的故事，不能当作历史事实。

真福寺所藏《古事记》（部分），日本国宝

《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合称记纪，所述不尽相同，时代越往前越满纸虚构，姑妄听之，倒也蛮有趣。总之，开天辟地之时生成五尊神，统称别天津神，又生成天神七代、地神五代，然后就到了人代，第一代人皇是神武天皇。代代相传，今上乃一百二十六代，与万世之喻还差得远，皇家仍需努力。

京都国立博物馆所藏《日本书纪》（部分），日本国宝

天照大神从何而来呢？

天岩户神话中的天照大神（春斋年昌绘， 1889年）

却说第七代天神不是独神，而是一对，男神叫伊耶那岐，女神叫伊耶那美。这二位不知奉了哪位天神之命，站在天浮桥上用天沼矛（也叫天琼戈）搅了搅海水，从矛头滴落的盐积成一个岛。他们从天而降，在岛上立天柱，建神殿。伊耶那岐问：老妹儿啊，你身子怎么样了？似乎神们起初状如苇牙，在高天原尚无人样，下凡才形成身体和性功能。伊耶那美答：我身子有一处没合上。伊耶那岐说：正好我身子多了一处，咱们就来个榫卯结合（神殿都建了，理应知道榫头和卯眼），生产国土吧。于是，一摊摊生下淡路岛、四国、隐歧岛、九州、壹歧岛、对马、佐渡岛、本州，就叫大八洲国。生完了国土接着生神。伊耶那美生火神时被灼伤，命赴黄泉。

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小林永濯绘，明治时代）

舍不得妹子，伊耶那岐追到黄泉国，但“何来之晚也”，伊耶那美已吃下黄泉的食物，变得很丑陋，嘱咐伊耶那岐莫窥视她寝息。男神却不听，偷偷一看，有八个雷神趴在女神身上，吓得他转身就逃。“令吾耻辱”，伊耶那美恼怒，命令雷神率一千五百黄泉军来追。《日本书纪》写道：“时道边有大桃树，故伊奘诺尊（《古事记》称作伊耶那岐）隐其树下，因采其实，以掷雷者，雷等皆退走矣。此用桃避鬼之缘也。”伊耶那岐神不仅开创了用桃避鬼，也堪为男人偷窥的元祖。

伊耶那岐神逃出黄泉，下到中流荡涤污秽。最后洗左眼，洗出个天照大神，是为第一代地神。洗右眼生出月读命（性别不明），洗鼻子生出儿子须佐之男命。这三位贵子不是娘生的，而是爹生。伊耶那岐敕命天照大神执掌高天原，另两位分别掌管夜和海。干完这些事，他“构幽宫于淡路之洲，寂然长隐”。或说他“功既至矣，德文大矣，于是登天报命”。不管怎么说，可怪的是伊耶那岐为第七代天神，奉前辈天神之命下凡，他凭什么让自己的孩子上天去统治高天原呢？神话本应该妄言妄听，有时也不由得较真。

天照大神，三代丰国绘

须佐之男命，也叫建速须佐之男命；建的意思是勇猛，速是迅速，神、命等字眼儿是神号。不好好治理沧海之原，哭着喊着找妈妈，“使青山变枯”。单亲爸爸大怒，撤了他的职赶将出去。须佐之男命升天，河荡山摇，去跟姐姐告别。天照大神惊骇：这老弟生性暴恶，必不怀好意，是来夺我的国。于是全副武装以待，犹如一位美丽的战神。须佐之男命说：姐，我心没那么黑。要不然咱们打赌生孩子，我若是生男，就证明这颗心清白。姐弟二人交换了物件。天照大神嚼碎弟弟的剑，吐气生成三个女神。须佐之男命嚼碎姐姐佩戴的勾玉，喷雾生成五个男神。大神说：你用我的东西生下的“五男神，悉是吾儿”，我用你的东西生下的“三女神，悉是尔儿”。他们都有了后代。

须佐之男命赌赢，便胡闹起来。破坏田垄，填塞沟渠，甚而在神殿放便便，天照大神不但不责怪，反而为弟弟的胡作非为辩护，说那东西像屎，其实是他喝醉了呕吐。天照大神织天衣，须佐之男命剥了天斑马的皮，洞穿屋顶，血淋淋丢进织房，把一个织女吓得梭子戳进了阴户，当场毙命。这种死法很奇特，似乎为日本所独有，说不定用短刀捅肚子自杀即由此演变而来。

第七代天皇是孝灵天皇，女儿叫倭迹迹日百袭姬命，嫁给大物主神为妻。丈夫好似上夜班，总是夜里来，白天不见人。她央求神让她见识一下“美丽之威仪”。大物主神说：我明早在你的梳妆奁里，不要惊怪我的模样哟。等到天亮，只见梳妆奁里有一条美丽的小蛇，百袭姬惊叫。主神道：你使我蒙羞，我也要羞辱你。言罢，飞身直上三轮山（位于奈良县樱井市）。此神也是酿酒的行业神，神力蕴藏在杉树里，所以酿酒厂用杉树叶扎成球，叫杉玉，挂在房檐下。百袭姬懊悔失神，一屁股坐在筷子上，偏巧插进了阴户，酿成悲剧。人与神轮班，不舍昼夜，给她筑起一座大冢，就叫作箸墓。墓在奈良县樱井市，前方后圆，长约二百八十米。一说倭迹迹日百袭姬命就是陈寿《三国志》中记述的倭国女王卑弥呼。

如今在日本酒造常见的“杉玉”，也来自日本神话

这回天照大神很生气，躲进叫天岩屋的岩洞里，高天原和苇原中国顿时陷入了黑暗，灾难频仍，凶祸不已。这表明天照大神乃太阳神。神们聚集在岩洞前，有八百万之多（据学者考究，《古事记》中大大小小的神有三百三十八位），研究如何把大神引出来。三位神采石炼铁，铸造八咫镜，又制做八尺琼勾玉，挂在榊树上念念有词。某神抓来一群鸡打鸣——所以，伊势神宫境内放养日本原产的鸡，但不像奈良公园的鹿那样与游人嬉戏。走出神宫的鸟居（牌坊）翻身一礼，便回到人世间。街上有一家小店叫酉一，申猴酉鸡的酉，招牌吃食是炸鸡皮，香烟香味，配以鲜啤酒，便一扫游览的疲劳，却不禁感慨供养与饲养，鸡类的命运大大地不同。

天岩屋前乱成一片。女神天宇受卖命把空桶扣过来，在上面踏响跳舞，直跳得露出乳房，裳的带子也松懈，掉到了阴部。八百万神哄然大笑，高天原在笑声中动摇。性与笑是日本文化最原始的元素。听见这么热闹，天照大神开一条缝往外看。两个神举起镜子映照她，说：你看，来了一尊比你更尊贵的神，大家正在搞马吃力（祭）。天照大神探出头，想看个明白，被埋伏在旁边的大力士神一把拽出来。太阳神现身，宇宙复明。又一神在洞口拉起一条稻草绳，不让天照大神退回去。这绳就是注连绳，用以隔离圣域与俗世。不仅神社内悬挂，过年时商场也有售，买回来挂在家门以及各处，避祸消灾。

都是须佐之男命惹的祸，诸神驱逐他，下放到出云国（岛根县），由天神降格为地上的国神。据说天岩屋神话的原型是南方广为流传的日食神话，但天宇受卖命大跳脱衣舞，恐怕是别处没有的。舞之蹈之不是为逗乐众神，而是刺激天照大神。表演脱衣舞，场子里不转眼或者咽口水看的大都是男性，令人不禁对天照大神的性别起疑。按说各地太阳神都是男神。神的妻女是奉祭神、替神传话的巫女，或说天照大神本来是男神，娶巫女为妻，不知不觉发生了角色转换，有点像观世音菩萨由男变女。

大海人皇子发动古代最大的内乱壬申之乱，打败皇太子，673年即位为第四十代天皇天武天皇。他死后遗孀继位，即持统天皇，日本第三位女皇。这对夫妻档天皇前仆后继，制定律令，铸造货币，启动国史记纪的编纂工程，为日本政治、文化塑型厥功甚伟。持统天皇禅位给孙子，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个太上皇。柿本人麻吕在天武、持统、文武三朝为官，与山部赤人并称歌圣，其人有一首长歌，咏天照日女尊，或许正是在持统女皇的时代，以这位女皇为模特，天照大神演变为女神。

“百人一首”中的持统天皇像

再说须佐之男命来到出云，看见河里流下来筷子，知道上游有人住。沿河寻访，遇见老夫妇和女孩。翁乃土地神，泣道：有一条大蛇，年年来吃我女儿，已吃了八个，现在又要来了。须佐之男命说：把女儿嫁给我吧。又让老夫妇酿酒，原以为他打算喝上几大碗，像武松一样仗着酒劲儿斩大蛇，却不料他要把蛇灌醉。说来就来了，八头八尾，“眼如赤酸酱”。这般大蛇，不形容为双眼如炬，却说像红色酸浆果，真够卡哇伊。须佐之男命拔刀，将汝裁为肉段儿，染红了河水。砍到尾部崩了刃，从中发现一把大刀，叫天丛云剑，又叫草薙剑。献给天照大神，似不无借以与姐姐和解之意。这样，八咫镜、八尺琼勾玉、天丛云剑，三件神器都齐了。八不是确数，极言大或多，八百万神也如此。

三件神器想象外观

须佐之男命成婚生子，然后去了黄泉国。平安时代贵族中还存在走婚和入赘这两种婚姻方式，大物主神是走婚，须佐之男命属于入赘。后来他的六世孙（或云乃其子）经过他磨炼，并娶了他女儿，自立为大国主神。高御产巣日神从手指缝掉出来的儿子少名毘古那神，身披蛾皮大氅（足见其小）乘波而来，协助大国主神缔造苇原中国。他走后，大物主神来助力，使苇原中国有了国样。这个苇原中国还有多种称呼，例如丰苇原千五百秋瑞穗国，也就是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生下的大八洲国，处于高天原和黄泉国之间。可能因汇拢各地流传的神话，疏理不精，记纪中的神名、地名等颇为混乱，年深月久，好些变成了美称。

须佐之男命不曾夺姐姐的高天原，天照大神却要求弟弟的后代让出所治理的苇原中国，由她儿子天忍穗耳命统治。天忍穗耳命是须佐之男命吹气生下的第一个男神，娶高御产巣日神的女儿为妻。此神是开天辟地之际生成的第二代天神，造化三神之一，比天照大神高出好多辈，莫非结为亲家，就变成辅佐之臣似的，被叫作高木神，逼格降低了不少。天忍穗耳命在天浮桥上一瞰，苇原中国乱哄哄，他可玩不转。天照大神跟高木神以及众神商议，两次派神下去找大国主神交涉，结果都一去不复返，乐不思蜀。最后派建御雷神前往，他来到大国主神所在的出云，亮出大刀威慑。大国主神推托给儿子事代主神，但此子不顶事，逃之夭夭。又推出另一个儿子建御名方神，他抱着一千人才能拉动的巨石来了，和建御雷神角力，这就是相扑的起源，却一招落败，服软归顺。大国主神只好出让苇原中国，条件是给他建一座像天宫一样天下无双的大厦，隐居其间。这就是位于岛根县出云市的出云大社，每年十月，除了伊势神宫的祭神天照大神，八百万神从各地来这里开六天会，所以俗称十月为神无月。平定苇原中国的建御雷神是鹿岛神宫（茨城县鹿岛市）的祭神，历代武家政权奉为武神，他又骑鹿去奈良的春日大社当祭神，所以那里有好多鹿游荡，但作为神使的鹿是白的。

岛根县出云市的出云大社（图｜库索）

天照大神再度派儿子去接管苇原中国，他又转给他儿子琼琼杵尊。这才有天孙降临。高木神宠爱外孙子，说不定这是他谋划，让外孙子掌管人世间，他就是第一个外戚。临行前天照大神赐给孙子三件宝贝，后来被皇家当作了传家的神器。大神诏曰：这面镜子是我的魂灵，拜它就是拜我。神是无形的，魂灵需有所依托，天照大神依托于八咫镜。天孙带着一众神等降临，其中有舞蹈之神天宇受卖命，落脚点是高千穗。宫崎县有两个高千穗，究竟是哪里呢？本居宣长搞折中，说先是落在宫崎县北部的臼杵郡高千穗町，然后移到宫崎县与鹿儿岛县交界的雾岛山主峰高千穗峰。两地相距百公里，有兴趣前往，不妨都逛逛。

琼琼杵尊偶遇美女木花之佐久夜比卖，一见倾心便求婚。木花的父亲是山神，心下很高兴，又饶上姐姐石长比卖。琼琼杵尊嫌姐姐长相甚凶丑，当即遣返，只留下木花姑娘睡一宿。山神着恼，说：我卖一送一，你用了石长比卖，即使风吹雨打，寿命也能如磐石般长久，可你只要木花，寿命就会像樱花一样轻易地凋零。《古事记》中在此来一句太史公曰：天皇的寿命都不长也。诚然，人不能像神那样活得不记年。《古事记》写了这件事，《日本书纪》写了另一事：妻子怀孕，天孙生疑，说：我虽然是天神，也不能一夜就使人怀孕,你怀的是当地爷们儿的孩子吧。接连生三子，老三叫火远理命，他的儿子鹈葺草葺不合命是第五代地神，神代到此为止。儿子又生儿子，叫彦火火出见尊，征服大和国，成为第一代天皇，即神武天皇。明治年间按神话推算，神武天皇即位于公元前660年2月11日，这一天便成为建国纪念之日。

关于天皇史，史学界莫衷一是，探究不止。有的说神武天皇是实在的人物，有的说自第十代崇神天皇（相当于卑弥呼的年代）才具有实在性。一般认为第二十六代继体天皇实有其人，到当今天皇正好一百代，延续了一千五百多年。按天照大神的旨意，她的神体是八咫镜，要供奉在宫中，与天皇同住，但不知何故，崇神天皇却畏惧神势，“共住不安”。令女儿丰锹入姬命把天照大神迁移到三轮山附近的笠缝邑祭祀。若是祖神，不该害怕呀。日本人不都在家里设佛龛供奉故人吗？第十一代的垂仁天皇又令女儿倭姬命给天照大神换地方，更远离都城，在伊势国的五十铃川边祭祀。这就是皇大神宫的雏形，即伊势神宫的内宫。据《日本书纪》记载，577年第三十代敏达天皇下诏设置日祀部，祭祀太阳神，起码到这时候，太阳仍然是自然神，没有人格化，还不是天皇家的祖神。也有说：本来高木神是皇家祖神，他同时是其他氏族的祖神，7世纪末天武天皇为确立天皇之位的尊严，把祖神换作天照大神，从此天皇家拥有了自家的守护神。

记纪讲的是神话故事，事实可能是这样的：神道，敬畏自然、崇拜祖先，漫山遍野都是神，但没有鼻祖和教义，也没有社殿。陈寿《三国志》称之为鬼道的时候，这些神尚未住进殿堂里歆享。《万叶集》里，社或者神社训读为森，就是说，当时认为神从天上降到森林，森林即圣域。祭祀天照大神，最初是请她落座在树上，后来改为柱子。神体也变成人造的东西，例如镜子什么的。在柱子上挂一面镜子，让神附体，祭神如神在。三轮山信仰是日本固有的古老信仰，祭祀大物主神的大神神社最具标本性，保持着古老的拜神方式。境内有一座殿，那不是供奉神体的正殿，而是拜殿（殿前摆放功德箱），遥拜它后面的神体——三轮山。佛教盛行建堂塔，造佛像，神道受刺激，也仿造神社。7世纪末神们搬进去，常住于此，不再被人一年招来一趟或几趟。697年持统天皇让位给孙子，即文武天皇，皇大神宫大约是698年建成的。柱子还在，立在了正殿底下，镜子供奉在殿上。柱子并非实用的支柱，叫心御柱，不是神体，而给神住宿的。神宫不涂漆防护，心御柱半截埋土里，很容易腐烂，二十年重建一次，即所谓迁宫，首先要更换这根心御柱。

三轮山（图｜库索）

时当中世，佛教大盛，流行本地垂迹说，意思是佛、菩萨为普度众生，化身为神的姿态显现在人前。古代神话被二次创作，演变出新的神话。天照大神是太阳神，与密宗最崇高的大日如来合体。须佐之男命与守护祇园精舍的牛头天王合二而一，形成祇园信仰。明治维新时分离神佛，祇园社改称八坂神社，只留下须佐之男命祭祀，但祇园的地名依旧在。京都三大祭之一祇园祭的祭神是须佐之男命。也就在中世，伊势神宫周围流传天照大神是蛇躯，近乎于我们的女娲。一神官在修祓指南上写道：众生有贪欲、瞋恚、愚痴三毒，天照大神化为蛇身，替人受苦，拯救众生。又有个僧侣留下参拜记，说天照大神每晚去斋王那里，寝床有蛇鳞。这是把大物主神的故事换作天照大神，并变成男性。斋王是代替天皇奉侍伊势神宫的天照大神的皇族未婚女子，也就是巫女，南北朝时代终止，京都三大祭之一葵祭有年轻的美女装扮。日本神话里蛇不少，大物主神是蛇，天照大神也是蛇，天丛云剑出自蛇尾，稻草编的注连绳很像蛇。若国有属相，日本应属蛇，那么，今年（2025年）是蛇年，日本适逢本命年。

日本的蛇年绘马（图｜库索）

莫名其妙的流言也成为伊势信仰向民间扩散的转机。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以及各地大名参拜伊势神宫（足利义满参拜了十次），战国时代武士也纷纷参拜。神道没有教典，伊势神宫把记纪神话加以体系化，强调皇统无穷、神宫尊贵、三件神器尊严，形成伊势神道，派人四处传道。江户时代民众把伊势神宫叫伊势爷，几度掀起参拜潮。十返舍一九的小说《东海道徒步旅行记》“借了两个旅人写他们旅途上的遭遇”（周作人语），这两个旅人的初心就是去参拜伊势神宫。也许幕府第十五代将军眼见世上对皇家守护神的狂热，感受到尊王之势不可挡，只好把大政奉还给天皇家。

三件神器象征皇位。也有说八咫镜是天照大神，八尺琼勾玉是月读命，天丛云剑是须佐之男命。天照大神把三件宝贝赐给天孙，然而在神代与人代转变的过程中从未提及。室町时代前期的14世纪朝廷分裂为南北朝，哪边算正统？著有史书《神皇正统记》的南朝大臣北畠亲房应时立言：三件神器在哪里皇位就在哪里。足利义满击溃南朝，收回神器，南北朝合一，此后北朝为皇统。到了明治时代，政府以持有神器为由，认定南朝为正统，北朝的六位天皇被列为旁系。于是有人问，万一神器毁于自然灾害，难道日本就亡国吗？

又可怪的是，直至明治天皇从京都移驾东京，途中参拜了伊势神宫，历史上天皇本人从不去祭祀自家的祖神。明治天皇参拜三次，大正天皇参拜一次，昭和天皇参拜十七次（包括太子时代）。1942年12月昭和天皇祭拜伊势神宫，祈愿战胜。1945年11月祭拜伊势神宫，向皇祖报告投降。眼看要战败，昭和天皇曾担忧盟军在三重县、爱知县登陆，夺走八咫镜和天丛云剑。

八咫镜是天照大神的神体，最为神圣。传说它藏在伊势神宫，当然并不是当年天照大神赐给天孙的原件，而皇居的贤所内供奉的是仿制品。天丛云剑的貌似原件供奉在爱知县的热田神宫。唯有八尺琼勾玉（神玺）说是真的，但不知这真从何时算起，和仿制的剑一同存放在皇居的剑玺之间。天皇外出，剑玺随行。美军占领后一度被禁止，1974年经济攒足了底气，昭和天皇参拜伊势神宫又带上剑玺。天皇座驾的后座设有安置剑玺的台座。

1989年3月，明仁天皇继位时的“剑玺等承继之仪”

六年前新天皇即位，电视只播他身穿一袭白袍子走上贤所，里面的作法无人知晓。演示给人看的，叫剑玺等承继之仪：四个人捧上来四个包装很严实的大小盒子，在天皇面前摆了一会儿，便跟随天皇捧走。大概长盒子里装的是剑，方盒子是勾玉，两个小盒子分别是御玺和国玺。整个过程全场默不作声，但闻皮鞋把地板踏得山响。皇家用赝品传国。真的也好，假的也好，神器秘不示人，谁都没见过，天皇也从未见过这些传家宝。皇家按神话活，活得神秘兮兮，把日本也活成神话。

继承三件神器不上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