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依旧:1933 年,作家卡尔·扎克迈尔 (Carl Zuckmayer)、奥托·阿尔弗雷德·帕利奇 (Otto Alfred Palitzsch) 和布鲁诺·弗兰克 (Bruno Frank)(中左起)
1933年1月底,希特勒就任德国总理。
随后的一个多月里,无数共产主义者和社会民主人士惨遭纳粹迫害,活跃在德国政治、文化舞台的作家和艺术家更是首当其冲,他们或遭监禁、枪决,或被迫逃离德国。纳粹当政初期的政治风暴,使1933年2月成为德国历史上空前混乱、黑暗的一个月。
《文学之冬》(广东人民出版社,2024)一书以日记的方式,记录了从1933年1月28日到3月15日每一天里发生的迫害和逃亡,描述了托马斯·曼、埃尔莎·拉斯克-许勒、布莱希特、阿尔弗雷德·德布林、胡赫、乔治·格罗兹、亨利希·曼等魏玛时代多位文化巨匠的遭遇,将十几位德国文学艺术界精英的命运汇聚成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展示了系统性的暴戾如何将个体的精神彻底瓦解。
这短短一个多月,成为德国文学的冬天,也是全世界寒夜的序幕。
《文学之冬》不仅用一种非典型的方式,还原了暴政降临时的历史现场,更重要的是,它向我们展示了,面对时代之变,要判断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真正糟糕,对局中人来说,有多么困难。诚如布莱希特所言:“决定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留下,这其中需要的智力,足够让你写出最伟大的作品。”
而那些未必能看穿历史走向的迷雾,仍能做出有尊严的选择的普通人,就格外令人尊敬。
2024年8月30日,广东人民出版社旗下品牌“万有引力”联合PAGE ONE书店举办了《文学之冬》新书对谈会。活动邀请到了著名作家止庵、译者陈早,特邀主持余雅琴。下文为本次活动中止庵、陈早两位老师发言的选编整理。学人Scholar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文学之冬:1933年,希特勒统治下的艺术家》
01
我们什么时候会发现这苦难与自己有关?
陈早:
最初接到这本书的翻译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作者是谁,以前没读过他的书。但这本书涉及的时间(1933年2月)是一个很敏感的点,国内似乎没有什么书对此做过特别细致的介绍,或专门讲述当时的德国文学家和艺术家的经历,当时完全是一种猎奇的心理来翻译。
翻译的好处是你不得不去确证文本里的每一个细节,遇到的每一个名字你都要去查大量的资料,这个查找的过程让我的阅读速度变得很缓慢。这种缓慢有一个好处,你能进入其中,而不是浮光掠影地把它当成一个故事去看。
经过半年的翻译,我感觉自己与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了说不出来的一种关系,更了解、更熟悉他们。这些名字以前都在文学史里见到过,只是从作品去了解他们,但是当他们现在变成一个被书写的对象,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文学史中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变成被书写的对象时,当他们的苦难呈现在我们眼前时。文学不再是文学本身,和现实(政治、社会)产生了更直接的联系。我们都是政治的动物,必须和社会、和人产生链接。哪怕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当时代变革,当潮水变向,也会不可避免地涉及自身。
止庵:
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我阅读这段历史的意义——“现实的觉悟”。只有当一段历史结束后,我们才知道那是一段历史。而对于正在进行的事件,没有人能够做出准确的判断,所有对历史的定义,都是“后见之明”。当我们后人站在历史的终点,去回想那个站在历史起点的人时,我们很难感同身受,很难理解他当时为什么这么想,这么做。
作者并没有去书写苦难本身,他书写的是苦难即将到来的状态,写的是历史中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是苦难,什么时候发现这苦难与自己有关。这一点特别具有现实意义。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现实中,生活在一段正在进行的历史中,并且很可能处于一个巨大的变化当中。
但我们此时对此并不明确,不明确这是一段怎样的历史时期,它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只有到这段历史结束时,回过头看,或者我们的后人,才能总结出来。
《文学之冬》这本书其实告诉了我们,当一段历史开始时,当事人的真实状态。它将目光锁定在文学家、艺术家群体,是因为这些人留下的文字材料最多,且保存相对完整。让后人得以从他们的书写中,了解到他们的真实想法,了解他们如何发现历史变化和自己的相关性,这种相关性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形而上的层面,即历史事件、历史发展的正当性;另一个则关涉自我,更切实,即事件与我有什么关系,这在本书中有着非常充分的表现。
希特勒上台后的40多天里,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些人很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很早就离开了,有些人始终没能意识到问题,直到太迟,无法离开。这种对现实的觉悟,可能知识分子,普通人都非常需要的。甚至可能是人之为人,知识分子之为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东西。从这个角度讲,这本书讲的并不仅仅是“文学之冬”,甚至是“人类之冬”“历史之冬”。
02
每一年都有2月,但你永远不知道今年的2月会发生什么
陈早:
《文学之冬》的德文原名直译过来,是“1933年2月”,也就是纳粹开始上台的时间。对这个时间对于德国乃至其他欧洲人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历史转折点,它是很多事情的结束,也是很多事情的开始。这是一个很偶然的一个时间,每一年都有2月,但是你永远都不知道今年的2月会发生什么。
作者在书中展现了大量德国魏玛时期文学、艺术界的名人,他们在那个时候的很多生活当中非常日常的细节。但正是这种日常的细节,读起来让人“细思极恐”,它就像你在经历的那些事情,度过的每一天的日常。你并不知道,或者并那么清晰的知道它会导向一个怎样的未来。
魏玛共和国这是一个很诡异的存在,经济衰退、社会动荡、政治混乱,却在文化和艺术上,涌现出一批杰出的作家、诗人、画家,成为德国文化的繁盛时期。
一战后,新的共和国宪法在小城魏玛签订,人们因此普遍把这一时期的德国称谓魏玛共和国,但这并不是一个正式的称谓。只因为魏玛在德国历史和文化上具有重大的象征意义,哥德和席勒曾在魏玛长期生活过,而德国文学的古典时代,就被称为魏玛古典时期。这一称谓也在某种程度上应证了魏玛共和国时期在文化上的辉煌。
然而这种辉煌是建立在极为混乱且脆弱的基础上的。一战战败后,德国作为战败方,其民族心理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曾经分裂、孱弱的德国,在俾斯麦治下变得无比强盛,到了一战时,又遭遇惨败,不得不接受巨额赔款,紧接而来的欧洲经济危机无疑雪上加霜。这个共和国跟我们现在意义上的共和政体其实不太一样,没有真正达到一个成熟的民主体制,加上经济凋敝、民心不稳,民众期待政治强人来建立稳定的政治秩序,为善于煽动民心的希特勒提供了机会。
1933 年 1 月 30 日,阿道夫·希特勒在被任命为德国总理后,在柏林帝国总理府的窗口向欢呼的人群致意。©epd-bild / akg-images
止庵:
所以希特勒上台时,能真正意识到其恐怖的人其实不太多,很多对政治非常敏感的人,那些非常聪明的大哲学家、大艺术家同样对他充满希望,这也是民众基本心态的某种映射。然而,从1933年一月底,到国会纵火案前后这短短四十多天,也就是《文学之冬》一书记录的这短时间,希特勒实际上完成了大权的归集,成为一个实际上的独裁者。对他寄予厚望的民众,很多都还没意识到问题,也许有些人看出了端倪,但没有想到事情会恶化到何种程度,这也是这本书想展现的——四十多天里,一些文学家和艺术家对德国社会已然到来的剧变的反应。
03
当危机来临时,你会坚持自己的信仰吗?
止庵:
魏玛文学时期是德国文学的一个高峰,托马斯·曼、布莱希特、德布林、雷马克,这些我们熟悉的作家都活跃在这一时期。当他们面对希特勒的崛起,反应并不完全相同。比如崇拜瓦格纳的托马斯·曼,曾也是一名坚定的民族主义者,期待强有力的政治能带领德国民族的兴盛,和他的哥哥亨利希·曼完全不同。面对国会纵火案后希特勒的独裁统治,他甚至在日记中说,如果纳粹不涉及像自己,只是排斥犹太人的话,也是能接受的。要知道,他的太太就是犹太人。
陈早:
另一位在现代文学史上分量颇重的一位诗人贝恩,曾获得多项德国顶级的文学大奖。贝恩他是一名医生,而他写诗的方式,也是按医生的方式去写的,追求客观和冷静,就像手术刀一样,没有任何其他的修辞,要把这个世界最锋利的呈现出来。从他的艺术理念来看,这似乎是个非常理性的人,一个敏锐的、能预见未来的人。事实上我们会发现,他关心的并不是知识分子有没有自由说话的权利,而是能否保住我的工作,能否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下写诗。很难说他在这一事件中对待希特勒的态度是追求名利,更多的,他只是希望有一个安稳的环境,能保住学院院士的位置,能够继续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在大哲学家海德格尔身上看到同样的态度。
这无形中,对纳粹的一些政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等到希特勒真正上台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铸成大祸,但一些都晚了。
每个人都需要保住自己的工作,有一个安稳的环境继续生存,这是人天然的诉求。当我们把自己带入到贝恩的立场时,可能也无法做出所谓正确的选择。只不过,当我们只想着自己身边10平方米的事情时,可能就犯了致命的大错。
与之相对应的,是作家胡赫女士。她在当时的德国文化界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当时已经七八十岁高龄的胡赫在面对希特勒时,态度非常强硬,反对希特勒的理由也非常明确而朴素:与任何意识形态无关,作为知识分子,我要保证每个人自由说话的权利。她仅仅出于对自由的捍卫、对民主的捍卫,没想过自己身边的利益会受到什么触动。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胡赫和贝恩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也许在当时的环境里,没有谁是错的,但是他们的结果导致了完全不同的历史评价。这是需要我们去反思的:面对一个历史转折(也可能我们根本意识不到),是不是需要坚持自己的信仰;在面临抉择时,是否可以聚焦在更远处,去看待我们周围的生活。
04
保持敏锐,并不是某一类人的能力
止庵:
在一个急速变化的时期,每一天都会有巨大的不同。《文学之冬》所记录的40多天,为我们展现了这种急速变化中,人们要面对怎样的境况。今天是具体什么状况,明天又会发生什么,变得难以理解和预测,甚至搞清楚昨天的状况,都变得非常困难。
在1933年的那个二月,这种难以理解变得性命攸关。一时的犹豫和困惑将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甚至对于掌控局势的一方,可能也无法把握事情的发展。如何度过今天,如何面对明天,这是我们生存下去的依据,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人们失去了这个依据时,应该如何相处,又如何自处?
作者面对这样一个时代,并没有试图多做徒劳的解释,他更像一个整理者,把这些作家留存下来的材料串联在一起,用人们的感受,用他们的想法和行动,构成对混乱本身的真实描摹。他巧妙地编排,让我们感受到每一天里,逐渐恶化的时局,以及每一天里,人们内心的变化。
幸运的是,书中所述的人大部分都把握住了命运。然而逃离了德国,就是问题的终结吗?作者没有直接回答,在书的结尾,他为我们展示了作家们离开德国后的命运,大多数人再也未能在文学领域,达到曾经的高度,更多的人就此泯然众人。这是真正的文学之冬,是纳粹持久不散的阴影,是混乱的长期结果,使德国文化至今仍在承受其结果。
1933 年 2月10日:在柏林,国家社会主义者和共和党人在柏林大学前发生暴力冲突
陈早:
当巨浪来袭,所谓的文学家艺术家,会比普通人更加敏锐吗?至少在这本书中,我们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保持敏锐并不是某一类人的能力和责任,因为它并不是某种天赋,相反,它需要的是知识的积累,是一种长期浸淫,长期了解社会的每一个动态,才能培养出来。而作家群体,反而容易陷入某种文学的空幻的理想之中,失去了对于现实的把握。
止庵:
当事人无法拥有后见之名,失去对现实的敏锐有时是危险的。托马斯·曼最为典型,早期曾是民族主义者的他,很多看法甚至与希特勒有重合。他的状况代表了很多德国人,对于绝大部分当时的德国人,乃至1945年之前,都缺乏常识,缺乏辨明基本的对错的能力。
这本书是一面镜子,观照每一刻的当下,它让我们反思自己与时代,与当下的关系。这个世界与自己无关,这或许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我们会关心世界,但是否能主动反思与我们的具体关系,恐怕存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总会感慨被时代抛弃。
05
足够低级才能影响足够多的人
陈早:
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希特勒为什么能够散发出那么巨大的个人魅力,因为他特别会给别人洗脑。他用的方式就是不断重复关键词,就像那个羊羊羊的广告。我不是在说政治,而是说我身边的网络环境。网络就是在不断给我们洗脑,搜索一个商品,同样的商品不停地跳出来,同样的用重复关键词的方式冲击着你的大脑结构。你关心的话题,会通过大数据筛选出来不停冲击你的认知,跟希特勒当年的话术一模一样。
当时对希特勒持有怀疑的人,听过希特勒几次有魅力的演讲之后就开始相信他。我们现在经历的状况,比那个时候严重多了,每个人都在被网络洗脑。
看完这本书之后,我最大的一个想法就是要多看书,尤其是纸质书。纸质书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一个被动的被筛选的结果,你要听到世界上不同的声音,看到不同的文字。网络让你想知道什么就搜什么,事实上也许它给你带来的不是你想要知道的,而是它想让你知道的。
这是我在翻译希特勒演讲的那些文章时,联想到的。我自己是没有小孩的,但有一天我搜到了一个婴儿推车,从此各种母婴用品疯狂向我袭来,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商品洗脑。如果我真是一个妈妈,我能抵御住这种诱惑吗?其实网络上每一种筛选都是这样的,包括你的阅读,你读过什么网络就会拼命的给你推送什么。我们必须要抵制这种“被筛选”,依靠阅读。
1933年5月10日,柏林首次焚烧书籍
止庵:
现在回过头去看希特勒那些讲演的内容,你会发现那些内容,特别是变成文字之后,其实非常糟糕,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说,就是重复一些关键词。主要是他的讲演术起很大作用,网上可以看到他的讲演,你如果打开字幕去看他讲演的话,内容真的非常低级。但是他确实很会说,很有鼓动性。
包括现在的网络也是,大家被蛊惑的东西,其实都是很低级的。书中有一个例子,在《文学之冬》快到结尾时,冲锋队开始在几个城市的书店里抢书、烧书。两个月以后,德国的学生在22个城市里开始烧书,这并不是纳粹组织的。
这种影响或者蛊惑,其实它并不是很高级的,一个人被一种思想所驱使,去做出一个判断,甚至跟周围身边的人因此争论决裂等等,但如果细细一想,你会发现你坚持的东西什么都不是。如果我们读二战史或者德国历史、意大利历史,你会发现无论是意大利还是德国,他们宣传的道理都特别简单,足够低级才能影响足够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