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顾飞与黄宾虹的艺术交往

文化   2024-11-10 21:1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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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l 《收藏家》2023年第10期
作者 | 柳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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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和黄宾虹是20世纪美术史中一对令人称颂的忘年知己,这已是众所周知。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顾飞的引介之功和在傅、黄交往初期曾起到的关键作用。顾飞是黄宾虹的入室女弟子,也是长傅雷一岁的表姐。傅、黄二人经由顾飞介绍认识,并因顾飞和黄宾虹之间亲密的师徒关系,从而进行更加方便的艺术交流,产生艺术知己之谊。在傅、黄交往初期,顾飞、裘柱常夫妇和傅雷为黄宾虹主持筹办的八十诞辰书画展令这份珍贵的友谊迅速升温。本文通过对这三人之间艺术交往的考察和梳理,还原他们在20世纪为复兴中国传统书画所作的贡献,并深入分析傅雷与黄宾虹之间得以产生强烈共鸣与深度交流的内在原因。


一、因缘:师徒情谊

顾飞(图1)生于1907年,身为上海浦东望族露香园顾氏的后裔,她从小饱览家族艺术收藏,也在父辈影响下作诗习字,但家族基业在民国时期逐渐没落。此时,大哥顾佛影和二哥顾伦布给顾飞带来人生道路上的重要引导。顾佛影是著名文人陈栩园弟子,诗文词曲兼通,顾仑布是1924年赴法勤工俭学,研修纺织的留学生,二人都启迪年少的顾飞选择学习中国绘画。顾飞从小喜爱画画,便欣然认同。她19岁时抱着兴趣和希望,进入上海城东女校,开始正式学习传统书画,但半年后便因学费不足而退学。

图1 青年时期的顾飞



不得不承认,顾飞幸遇黄宾虹这位恩师,有很大程度可谓为奇妙因缘。1927年,顾飞从城东女校辍学后,为了能挣钱同时又不丢弃书画爱好,便答应在一户亲戚家担任家庭教师。她住在雇主提供的一间屋子里,每日教课之余便在屋内练习书画,并将作品贴满墙壁。

正巧当时黄宾虹住在弄堂斜对面的神州国光社里,他经常看到顾飞勤奋练习的身影,爱才之心油然而生,便让侄女黄映芬邀请她来家中做客、看古画,与之交流书画理论。黄宾虹十分欣赏顾飞的勤奋和悟性,收其为入室弟子,将正统画学传授之,并向其讲述画论,勉其读书,甚至连她平常作的诗词也细心润色,可谓倾力培育。拜师入门之后,顾飞见识了黄宾虹朝夕不间断的日课,领悟到黄宾虹的功夫积累状态,亲炙其书画技法和理论。一方面感到从事传统艺术之不易,须有水滴石穿之毅力;另一方面也受黄宾虹勉励,从艺信念更加坚定,习画更加认真。

1932年,26岁的顾飞就在上海半淞园举办了个人画扇展。顾飞曾回忆道,展览前一度担心自己水平不够,便请黄宾虹和黄宾虹时任校长的文艺学院里几位老师在多幅扇面背面题写上书法,以增光添彩。展览效果颇佳,黄宾虹夫妇到场看展助兴。《金刚钻报》专门推出“顾飞女士画扇展览会特刊”,附有名家评论文字,称赞顾飞为诗书画兼善之才女。自此,顾飞逐渐活跃于上海画坛。

1934年,在黄宾虹的鼓励和支持下,顾飞与冯文凤、陈小翠、顾青瑶、杨雪玖、李秋君等人创办了中国女子书画会(图2),开启了中国历史上女子自行组织美术团体的先河,在社会上取得轰动一时的反响,也鼓励了更多女性艺术家走出闺阁,参与社会活动。成立大会当日,时年69岁的黄宾虹亲自到场祝贺,并撰文赞道:“萃美于沪上,济济多才,女子书画展览会洵为壮举。”

图2 1934 年中国女子书画会成员合影(第一排左四为顾飞)



黄宾虹弟子众多,女弟子也占不少。有记载的女弟子,包括拜师入室和短暂从学的,便有朱砚英、顾飞、黄冰清、何怡如、陈蕙英、浣陵、赵含因、汪水清、谈月色等人。傅雷在1943年寄给黄宾虹的信中曾提到其较为出色的入室女弟子有顾飞、朱砚英和黄冰清。

众女弟子中,黄宾虹对顾飞是倍加看重的,不仅因顾飞习画勤奋,更在于其脾性踏实,悟性较高,在老师指点下进步飞快,书画成绩颇优。黄宾虹多次在顾飞所绘山水画上题字,其中曾有一幅题了两百多字,题跋中“观其落纸风雨疾,笔所未到气已吞”一句改自苏轼评价吴道子画的诗句“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用以形容画家笔墨水准的高度,及画面连贯而宽博的气度。黄宾虹用这样的诗句来形容顾飞所作山水,可谓给予弟子深切赞许和厚望。他还多次在信(图3、图4)中肯定顾飞勤学好问的态度,勉励她“天资学力,具有优长,益加精进,洵非易才”,称赞她认真刻苦的学画态度,并鼓励道:“我弟用功研究,为当今第一流人,不可不多见古画。”黄宾虹生前写下的最后一份论画长文在学界被视为研究其理论的重要资料,而这篇文字恰是寄给顾飞的书信,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全文共一千四百余字。在如此谆谆教诲中,足可见师徒情长。

图3 黄宾虹致顾飞信札之一



图4 黄宾虹致顾飞信札之二



顾飞成为山水画一代大师黄宾虹的门下弟子,得到的教益不仅是作画方法,更是其师所传授与影响的关于振兴民族文艺与近代中国的信念以及人格方面的修养。黄宾虹曾在顾飞刚入门学画时,就叮嘱道“不要被外界浮名利禄所诱惑”,“要为画事穷毕生精力,不让这古国绚烂的文艺之光黯淡下去”,“毁誉由人,毁誉不由人。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这样的思想信念如同火炬一般从黄宾虹传递到顾飞手中,使顾飞一生都致力于中国传统书画的传承与发扬(图5、图6)。

图5 顾飞写生黄山作品《文光亭观云海》 1975年作



图6 顾飞《桂林记游诗》 1986年作




二、初识:心领神会

傅雷(图7)以翻译著称,但他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美术批评家,曾翻译和撰写过很多艺术文字。据杨绛先生回忆,解放后她和丈夫钱钟书曾受嘱托,劝傅雷到清华大学任教,但傅雷“不愿教法语,只愿教美术史”。钱钟书在上海拜访傅雷时,还曾注意到他的名片背面有一行法文,写着“Critiqued’Art”(即美术批评家)。

图7 傅雷中年时期照片



傅雷对美术的系统学习要追溯到青年时期的四年留法经历。他于1928年考入巴黎大学文科,主修文艺理论,同时在卢浮宫美术史学校旁听美术系课程。傅雷出国学习的契机跟顾飞的二哥顾伦布有很大关系。据傅雷次子傅敏回忆,傅雷母亲起初不同意傅雷留学,做通其母思想工作的有两人:一个是傅雷的表哥顾仑布,另一个是傅雷的姑姑傅仪。而傅雷本人也曾在家书中对傅聪说:

我当年去法国全是受了(你)仑布伯伯的影响与感染,事实上也得到他很大帮助,否则你祖母不肯让我走的,尤其是只身远行。要是我不去法国,很难想象会给你那种教育。这一段历史你该知道,也该记住。

可见,当时留法三年后于1927年归来的顾伦布曾给傅雷带来很大影响,是傅雷1928年出国学习的重要契机之一。留学期间,傅雷不仅在专业学习的过程中渐涉翻译工作,也在艺术领域开阔了视野。他与刘抗、刘海粟等艺术界人士来往密切,经常同他们一道观览各博物馆艺术藏品,参加各种艺术活动,既培养了艺术兴趣,也提高了艺术鉴赏与批评的水平,为日后形成敏锐、不凡的审美直觉打下了坚实基础。

傅雷与黄宾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何时何地?这个问题已有一些学者考证过,但意见并未统一。考证结果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1931年在傅雷回国的接风宴席上;第二种是1935年左右在刘海粟家。笔者更加认同后者。《黄宾虹年谱》记载1931年蔡元培设宴为回国的刘海粟、傅雷接风洗尘,黄宾虹亦在场。但此条记载又源自未注出处的《傅雷传》,因此是存疑的。而且在现存的第一封傅雷致黄宾虹的信中,提及两人过去会面的时间:

八年前在海粟家曾接謦欬,每以未得畅领教益为憾。犹忆大作《峨嵋写生》十余横幅陈列美专,印象历历,至今未尝去怀。

如果在此之前真的还有交流,傅雷第一次给黄宾虹郑重写信,却片语不提及,也是有些可疑的。因此可推测,傅雷印象深刻的真正第一次与黄宾虹会面,是傅雷信中提到的“八年前”―1935年左右在刘海粟家中,且当时两人未有深入交流,黄宾虹甚至是不认识傅雷的(据下文介绍黄宾虹手记一条史料推测)。傅雷二儿子傅敏曾回忆道:

他(傅雷)真正跟黄宾虹见面是1948年。1948年到北平第一次见到黄宾虹。1943年傅雷给黄宾虹办画展,他们那时候还没有正式见过面。1943年5月份,在墨飞那里,顾墨飞是他的表妹,傅雷看到黄宾虹的画,就给黄宾虹写了第一封信。其实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时候,他和黄宾虹擦肩而过,曾经和黄宾虹在刘海粟家见过一次面,但是没有深谈。

1943年5月,傅雷在表姐顾飞那里见到黄宾虹画作,其中蕴含的深厚的中华文化根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此之前,两人虽然先后任教美专,但是没有深入的交流过:一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令傅雷仔细观摩黄宾虹画作,了解黄宾虹艺术思想;二是也许当时挂在美专校内的几幅黄宾虹画作,并不是黄宾虹山水画境界达到醇熟与高峰时期的精品。正如傅敏所说:

按我父亲的说法,黄宾虹真正的画,60岁以后才开始真正成熟,70、80岁以后越来越好。那时候傅雷见到了黄宾虹,但是没有特别引起他的兴趣。也可能是那时候黄宾虹有很好的画,但是傅雷没有见到。

黄宾虹与傅雷在刘海粟家产生一面之缘时,黄宾虹刚满70岁。这是按照黄老家乡虚岁纪年及黄宾虹年谱纪年的方式,实际应该才69岁。

1943年春天,傅雷到表姐顾飞家中做客,因缘际会下再次看到黄宾虹山水作品,又经顾飞介绍和叙述,了解到许多黄宾虹的论画高见,“尤为心折”,认为自己和黄老的观点不谋而合,都有着守护、复兴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之心,都持有中西艺术可互为参证的国际视野。于是想要更进一步了解黄宾虹的艺术观点,意欲请教、探讨。此时黄宾虹尚因1937年北上鉴定书画,滞留北平而未能南归。傅雷是一个很感性且直接的人,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从来都是热情驱使着行动。他于5月初托顾飞在信中将自己介绍给黄宾虹。据黄宾虹一条手记:“五月六日,慕飞介绍傅君怒庵。”黄宾虹在给顾飞回信中特地寄赠傅雷一幅山水画。

5月25日,傅雷便怀着激动的心情给黄宾虹写下第一通书信(图8),表达崇敬之后,大致介绍了自己对艺术的鉴赏兴趣和主要观点,并对黄宾虹作品予以精准的高度评价:“蕴藉深厚,直追宋人,而用笔设色仍具独特面目。”“直追宋人”正契合黄宾虹当时在山水画创作上的一条重要艺术追求―上追宋元正统,傅雷对黄宾虹山水画的品鉴可谓高山流水般心领神会,因此黄宾虹在刚开始接触傅雷时便产生了一些知音相合之感,是可以推测到的。

图8 傅雷致黄宾虹 1943年5月25日 现存可见的第一封傅雷致黄宾虹信札



5月底,傅雷从荣宝斋又购入他认为应是黄宾虹山水精品的《白云山苍苍》。可想而知,为了多见黄宾虹作品,傅雷进行了多方搜览。他认为这幅“笔简意繁,丘壑无穷,勾勒生辣中尤饶妩媚之姿,凝练浑沦”,在“历次所见”黄宾虹山水之外“另是一种韵味”,所以“当即倾囊购归”。

6月初,傅雷从顾飞那里借来五六幅黄宾虹作品,“悬诸壁间,反复对晤,数日不倦”,一时间对黄宾虹山水画产生极大的欣赏甚至是研究的兴趣。黄宾虹为了勉励顾飞,经常将作品题赠助其学习,在旅途中也不忘来信叮嘱她多师造化,加倍实践,并寄来“一路写生的画稿”,因此顾飞家中有不少黄宾虹山水精品。这些作品体现了黄宾虹在“师造化”过程中的历练变化。

傅雷在信中直言黄宾虹的作品能引起自己反复观摩而不倦、如痴如醉的原因:

笔墨幅幅不同,境界因而各异……苍老中有华滋,浓厚处仍有灵气浮动……两三笔直抵千万言,此其令人百观不厌也。

一位曾留学国外,推崇野兽派、印象派的年轻人,对中国传统国画产生浓厚兴趣,并能发表一语破的之精准评论,不能不令人惊奇。


三、升温:知己之谊

1943年年初,南京的陈柱尊与黄宾虹弟子段拭曾想在南京或上海为黄宾虹开办展览会,但因一些原因未能办成。5月,傅雷从顾飞处听说后,主动提出帮忙,极力主张在当时艺术市场繁荣的上海举行,并开始和黄宾虹进行频繁的鸿雁传书,探讨办展诸事。在此时段的大批书信往来中,两人也不断发表和交流关于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真知灼见,相同的艺术见解足以跨越四十三岁的年龄差,搭起二人之间的对话桥梁。

画展由傅雷、顾飞和裘柱常(顾飞丈夫)倡议发起,他们忙前跑后办理各项事宜。傅雷担任总策展人,在其中可谓不遗余力,从作为联名发起人联系艺坛名家、印画册、布置会场、迎接来宾,到引导观众欣赏画作、作现场导览、推广售卖画作、记录售出情况……事事尽责,并及时汇报给远在北京的黄宾虹(图9)。按照今天的专业职务划分来讲,他俨然如同黄宾虹的艺术经纪人了!

图9 傅雷致黄宾虹 1943年9月11日

傅雷仔细检查展品数量,担心黄宾虹寄到上海的画作在途中有所遗失



11月19日至23日,“黄宾虹八轶纪念书画展”(图10)在上海宁波同乡会成功举办,随展览刊发《黄宾虹山水画册》和《黄宾虹书画展特刊》。其中特刊里除了展览作品还收入了文章,有顾飞辑黄宾虹画论(题名《论画鳞爪》)以及傅雷撰写的《观画答客问》。远在北平的黄宾虹收到特刊,看过《观画答客问》后告知傅雷:“读后引为知言,删去套语,印作艺专讲义。”这篇文章能让黄宾虹拿来作为讲义在北平艺专传授书画理论知识,可见《观画答客问》中所述及的欣赏黄宾虹画作,进而欣赏传统国画之方法,深得黄宾虹肯定。

图10 “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现场,

从左至右依次为傅雷和朱梅馥夫妇、裘柱常和顾飞夫妇



经过此次画展的前后历程,两人友谊迅速升温。黄宾虹不仅对傅雷生发感激和信赖之情,更是将其视为难觅的知音。画展后,黄宾虹的知名度有了大幅度扩展。之前,总有人表示看不懂黄宾虹的山水笔墨风格,经由傅雷在此次画展中的推介后,他的作品进一步被大众所理解和接受。


四、共鸣:中西通悟

20世纪上半叶,黄宾虹山水画艺术的高度并未被世人广为欣赏。人们普遍不理解黄宾虹画作呈现出来的笔墨语言,而傅雷可谓是建国以前深入理解黄宾虹山水画的第一人。这种慧眼、领悟不仅反映出傅雷的艺术视野和高度,也反映出他的艺术思想与黄宾虹有所相通之处。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熟悉西方现代艺术的傅雷与研究中国传统艺术的黄宾虹产生艺术上的强烈共鸣呢?需要理清的是,黄宾虹是读到傅雷关于他山水画的评论及一些关于书画方面的论述文字,才感到与傅雷在艺术深处的相通,而首先搭建沟通桥梁、并以前几次论画文字奠定双方进一步深入交流基础的是傅雷,是傅雷先敲开了与黄宾虹深谈画理之门,使黄宾虹感到幸遇知己。

傅雷能够拥有这样的眼界,并与黄宾虹艺术思想高度契合,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在中西艺术之通感上非同一般的能力。当时他“除埋首于中西故纸堆外,惟以绘画、音乐之欣赏为消遣”,常常能在音乐与绘画这两门艺术中找到相通之处。同样的,敏锐的通感也往往使他在中西方艺术之间能找到相互比较而互为参证的内在规律。他在30年代初所写的《现代中国艺术之恐慌》《我们的工作》《现代青年的烦闷》《我再说一遍:往何处去?……往深处去!》等文章,不仅从精神世界的深度去观察、分析古代以至当时艺术家的心理及艺术的发展状况,也经常对中西方艺术之异同作比较,分析我国艺术家在传承民族艺术与接受西方艺术之间存在的矛盾与调和的问题。因此,傅雷在面对黄宾虹集传统修养之大成,而又从写生中开新面的山水画时,能很快体悟到黄宾虹艺术的精髓与高度。

第一点,从艺术之历史价值来看,二人有着从艺思想上的相通。这得益于傅雷骨子里的传统文化积淀和爱国之心;他和黄宾虹一样,对中国传统文艺在近代的转型问题尤为关注。黄宾虹曾对顾飞说:

此正当艺术救国之时,而画事尤文艺之先导。精神文明,世界公认,责在我辈,毋旁贷已。

又与傅雷谈道:

画乃文化萌芽,不能培养,其他更不堪问……今非注重笔墨,即民族精神之丧失,况因时代掺入不东不西之杂作?

傅雷虽然留学法国,浸润的是现代艺术之光,却是抱着“知己知彼”的心态。他从西方艺术发展的角度来看中国艺术发展的前途,在鉴赏、研究西方艺术时,也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本民族艺术发展。因此,在动荡不定的30年代,面对西方文化大规模涌入、艺术家持“拿来主义”的现象,他痛呼:

多少青年,过分地渴求着“新”与“西方”,而跑得离他们的时代与国家太远!

他清醒地看到中国的文艺发展,还没找到适合自己的、相对自觉的道路,并认为阻碍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因袭模仿,说近代以来“六十年来的工作,几乎可说完全是抄袭模仿的工作”;另一方面便是不深入研究本国文化,他指出: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到了历史上大转扭的时间,必定是错综万状的一片混乱和矛盾;要从这混乱、矛盾的现象中去打出一条生路,决非是浅薄的认识与研究,可以成为适当的准备的。

因此,傅雷向大众呼吁“培养自己的力量,拿出实在的东西来”,“要找真理”,“在没有丝毫成绩之前,我们只是以虔敬的心情去研究学问,以深思默省的功夫去体验时代”,“我们不希望速成”。

抱着这样的深切盼望,当傅雷遇到黄宾虹并了解其从艺信念,知晓黄宾虹对中国传统书画所作的大量工作、所达到的积累高度时,自然如看到时代之光,感到无比欣喜。而且,黄宾虹所秉承的艺术发展理念是日积月累、厚积薄发的,“四十年来,无一日舍古画不观,亦无一日不练习笔法,故寻常应酬较少”,这种深扎画学的功夫也与傅雷所持观点同为一道。

第二点,黄宾虹认为中西艺术是有相通之处的,这一点使傅雷内心深处关于中西艺术互通互融问题的思考得到更肯定的回答。傅雷曾在1933年发表的文章《我再说一遍:往何处去?……往深处去!》中指出当前中国艺术家需要注意两点,一方面是认清中西艺术之间的异同,“是应该可以调和抑或争斗”,另一方面要“培养技巧与磨练思想”,并说道:

在艺术上只有趋向上之不同,无所谓它们实体上的高下。我们承认东西艺术是表现人类精神的两方面。在这个转变的时代,最要紧的是走出超现实的乐园,而进入现实的炼狱。

由此可见,傅雷认为当时的艺术家应该在西方艺术大规模传入之时,不纠结于是否接受,而是思考、比较中西艺术之差异,汲取优长。其中的核心问题是艺术家的思想要深刻,不能流于表面工作,因此他才呼吁“往深处去”。只是当时,他对于中西艺术交融的实现和发展,还存在着很大不确定性与不安性,所以才提出要认清中西异同而没有直接提倡中西融合。

不过,在了解黄宾虹的一些论画观念后,他欣喜地发现,黄宾虹作为20世纪最了解中国艺术传统的学者之一,不仅对西方艺术并不抱排斥的态度,而且还提出中西艺术有相似之处、可互为参照的观点。傅雷在致黄宾虹第一封信中提到在顾飞家中“获悉先生高见,尤为心折”,料想他当时看了黄宾虹给顾飞寄的信件,其中也有黄宾虹关于中西艺术之关系的见解。黄宾虹曾在此前致顾飞信中讲到,日本人关于笔墨的研究“确有见解,以其搜集古名画多,心知各大名家之传授心法,非若我中国人徒以工细为佳”,“文化发达,可以弭乱,中外有识者,人同此心。近欧美人研究中国画者日多,国画定可发展”,对海外之国画研究的前沿情况十分了解。他在致傅雷信中也提到“近日东西海外艺术家,以其写生相近欧学,啧啧称之”,“欧学物质文明初步迥异,至于思想,原无不同,理法之外,当详气韵可也”。他指出中西艺术之源头思想本无不同:虽然在技法和表现上呈现出各种差异,但深层的精神追求是一致的,那便是表现物象的内在精神与生动气韵。

傅雷本来对于中西艺术之间的调和存在着许多疑问,不知如何调和,甚至不确定调和这条途径是否合适。但在了解黄宾虹关于中西艺术的观点后,他被点醒,发现中西艺术可以互为参照的一些切入角度及理据,有了更加清晰的方向,也进一步发现了中西艺术之间得以打通的方方面面。因此他在给黄宾虹写的第一封信中,便说道黄宾虹的“论画高见”,“不独吾国古法赖以复光,即西洋近代画理亦可互相参证,不爽毫厘”,指出黄宾虹的一些论画思想与西方近代艺术思想有相通的地方。他还进一步通过与西方近代画派的对比来分析黄宾虹笔墨技法,认为:

(黄宾虹笔墨之法)且亦与前世纪末叶西洋印象派面目类似……彼以分析日光变化、色彩成分,而悟得明暗错杂之理,乃废弃呆板之光暗法,而致力于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之表现,同时并采用原色敷彩,不复先事调色,笔法亦趋于纵横理乱之途,近视几无物象可寻,惟远观始景物粲然,五光十色,蔚为奇观,变幻浮动达于极点。

拿西方印象派设色来比较、分析黄宾虹山水画笔墨之法,并得到中西艺术中对光线表现的相通之处,在当时可谓是绝无仅有的超前观念了。

第三点,从艺术语言来看,在当时海派艺术潮流下,傅雷能够透过笔墨表面,领悟到黄宾虹山水画中的“内美”,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我们从傅雷对各类艺术的品鉴文字可以发现,他在鉴赏艺术时是直通灵魂深处的“读心者”,对文艺作品善于剥去表面而品读内里。

在给黄宾虹寄去的第二封信中,他提到黄宾虹所论“尚法变法及师古人不若师造化云云,实千古不灭之理,征诸近百年来西洋画论及文艺复兴期诸名家所言,莫不遥遥相应;更纵览东西艺术盛衰之迹,亦莫不由师自然中参悟而来”,又说“艺术始于写实,终于传神”。可见傅雷能够欣赏黄宾虹画作的一个原因即在于他的艺术审美倾向,他欣赏西方现代艺术中的真实表现,不是对事物的描摹和复制,而是将作者之情感寄托于事物之上,提取事物的精髓,表现事物的精神。在中国,即古代顾恺之的“传神论”、谢赫所述“气韵生动”、张璪所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也,皆强调作画的传神达意,强调绘画作品的精神性传达。

黄宾虹的山水画(图11)正是不求形似的,不仅其笔墨组合不囿于传统程式,而且描绘山川时既不拘泥于古代图式,也不滞留于表面的自然写实,而是借笔墨抒发个性,倾向于通过笔墨的灵动组合来表现自然之神气、宇宙之精气,传达民族文化之涵养。这样的山水画,不同于清代以来画坛陈陈相因的、总是要仿某家某派笔墨程式的“古人式山水”,而是站在传统高度上思考近代中国画出路,致力于传续优秀传统,发扬民族精神所做的“民族性山水”。正是两人都秉持着传续民族精神的文艺追求,正是傅雷在黄宾虹的启发下,做到这样深入的中西通悟及民族性阐释,才使得两人在灵魂深处产生强烈共鸣。傅敏道:

傅雷与黄宾虹可以说是因画识人,到了1943年的时候,黄宾虹已经近80高龄了,在顾墨飞那里,傅雷看到黄宾虹的画,觉得真的好,就给黄宾虹办画展。

图11 黄宾虹 《黄山图》 1951年作




五、结语

傅雷在黄宾虹1955年离世后,一直操心黄老身后的各种事宜,包括艺术遗产的保存、著作的整理、纪念馆的落成开放等等。而黄宾虹遗物中,存有完好的傅雷书札多达一百二十一通。在黄宾虹的最后岁月,他经常对人提起傅雷是“平生一大知己”,直到临逝之日,口中还念念不忘傅雷的名字!既可见黄宾虹对这份友谊的看重,又可见二人彼此的珍视(图12)。

图12 黄宾虹夫妇与傅雷夫妇合影

从左至右依次为黄宾虹、宋若婴、朱梅馥、傅雷



对于黄宾虹来说,傅雷是当时最能懂其山水画之“内美”的人,是难遇的“钟子期”;而对于傅雷来说,黄宾虹就像是当时中国画坛的一道曙光,照亮着中国绘画前进的道路,是民族文艺复兴的希望。顾飞身为黄宾虹的入室弟子,也秉持着恩师教导,没有“让这古国绚烂的文艺之光黯淡下去”,没有“被外界浮名利禄所诱惑”,一生都致力于传统书画的钻研和发扬,在继承黄宾虹所推崇的新安画派的同时开拓了个人风格,还培养了许多优秀弟子。

傅雷、顾飞和黄宾虹,三个人的年龄一老两少,在艺术交流中却没有因年龄差而形成阻碍。傅、黄二人更是亦师亦友,在艺术的精神境界层面达到高度统一。这三人在20世纪上半叶社会的大动乱、大变革时期,就这样因艺术而结缘,通过师徒、知音的关系互通画学,留下了宝贵的论画文字;并且他们都身体力行,为复兴中国传统书画、振兴中华文化作出了贡献。这是美术史上的一段佳话,艺术内在精神的贯通之力促成了超越年龄的精神交流,它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不断感染着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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