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风飞过蔷薇

文化   2024-11-11 21:1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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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鸿、廖静文夫妇与儿子徐庆平和女儿徐芳芳


来源 l 《广州文艺)2017年第4期
作者 | 武向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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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鸿离世的时候,他和廖静文的儿子徐庆平还不到七岁,日后徐庆平回忆父亲教他写字,父亲写下两句诗:“小屋可延凉月入,开吟时有好风来。”徐庆平说小的时候不解其意,长大后才知道这是关于美的启蒙。美其实无处不在:譬如唐代名画《八十七神仙卷》,画上的人形态各异,细小到每个奏乐仙女的发型、装饰皆不相同。又譬如杜甫《客至》开篇:“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再譬如《金瓶梅》中,孟玉楼的春愁、吴月娘的忧伤;用薄荷、桔叶包裹的蜜炼杨梅、玫瑰松搽穰卷儿、木樨荷花酒、白潋潋的酥油、浓浓艳艳的木樨茶、琥珀一般澄彻的麻姑酒……那么琐细,却又充满美感。
徐悲鸿一生追逐美,像是一只老海鸥,围绕着永远的船帆,孜孜不倦地拍打着翅膀,从未曾厌倦。岁月纷至沓来,那种审美的意趣深深浸染在他的画作中,丹青流转间沧桑湮灭,留下的是开阔明亮的精雅韵致。
他笔下的奔马成为现代中国画的象征和标志,虽然题材单调得像寺庙里清凉的钟声,然而却又如此宏大与精巧,他只是挑选了一种极简主义的形式,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每一种情感及审美意趣。
他的画及他的爱情故事,会令人想起曾有那么一个时代:“男子善于妙手著文章,女子也会白描世态炎凉,他们和爱人白日携手游冶,夜里把盏到雾重月斜,离家去国,绵长岁月在壮阔山河里游走,是为民国。”
蒋碧薇



蒋碧薇就像是春天的蔷薇那样恣肆,攻城掠地,鲜明地亮出自己的旗帜。她素来高调,“海棠睡去,把红烛烧,荼蘼开了,把羯鼓敲。”是她一贯风格。她向来不认同“女人爱男人要隐忍,至少不要像一枚完全打开的花朵”的观点,她像高更笔下威风凛凛的塔希提岛女王:眼睛里燃烧着难以言喻的热情,足以灼烧一切,她充满魅惑,看起来十分优雅,身体却散着半动物半植物的混合香气——来自于血液的味道以及头上桅子花的清香。
蒋碧薇在19岁那年,她就弃旧婚约不顾,与徐悲鸿私奔。这种举动于蒋碧薇而言,倒不足为奇。蒋家是宜兴大族。蒋碧薇的父亲蒋梅笙与戴家联姻,是宜兴一桩盛事:母亲戴清波嫁妆带来的衣服够穿一生一世,陪嫁的黄金用秤称。蒋家宅院遍植花木,每年玉兰花、桂花开放时,祖父令人摘取花瓣,分送各房,用来制作玉兰花煎饼和桂花酱。家里设了私塾,蒋梅笙不赞成女孩子读《论语》《孟子》,蒋碧薇从小读的是《世说新语》《虞初新志》,书中那些不寻常的人与事,使得蒋碧薇益发如一株生长在南方性情暴烈的植物,大枝大朵,奔放刚烈。她从来不做观念的囚徒,她要的是个性的张扬与心灵的解放,要的是事无巨细的掌控:掌控自己的人生,掌控自己的男人。在掌控与顾念徐悲鸿的细微感受两者之间,她更在意前者。而徐悲鸿温和的外表下,却希望可以有自己的王朝:前庭种柳,内心种禅。
蒋碧薇与徐悲鸿初相识,不过是久居闺中的少女。徐悲鸿出众的才华与英俊的相貌引起了她的关注,于是以年幼时耽爱童话的心情爱上了他。然而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只爱青草遍生废墟之间。这种片面,就好比是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而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
蒋碧薇与徐悲鸿的关系是: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当她在晚年开始提笔写回忆录,黑夜横亘悠长,夜半无眠时分,时钟滴答走过,静寂里灰尘暗生,而万念俱落在灰上,即便是他给了她后半生优渥从容的物质生活,她也从不感谢上苍,让她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倒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的麦克白甫一登场说的那句话更切合她的心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

孙多慈

与蒋碧薇的暴躁、热烈、爱欲勃发、情感高昂相比,孙多慈仿若安琪儿一般,幽娴贞静,持重自爱,旧道德新思想兼而有之。
孙多慈第一次见徐悲鸿,是安徽同乡介绍她去旁听徐悲鸿的课,徐悲鸿正在画一只大公鸡,题了几行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何不喜。”徐悲鸿思忖片刻,又自己添了一句:“惜未见也。”那句“惜未见也”,几如谶语,横亘在孙多慈与徐悲鸿之间,终是惆怅旧欢如梦。
徐悲鸿以为孙多慈在绘画上的天分是“智慧绝伦,敏妙之才”,乃他平生罕见。蒋碧薇却不能容忍。认为徐悲鸿在教学相长的过程中,渐不能控制感情的泛滥。
孙多慈始终是扎在蒋碧薇心头的刺,蒋碧薇是“我的眼中容不了她,我的耳中容不了她,我的心中容不下她”,那般泼悍与暴烈,仿佛《西游记》里中峰禅师口占的词赋:“棱棱硝硝石,嵯嵯峨峨岭”。只见峻急,却毫无章法。
徐悲鸿新居落成,孙多慈送了几棵枫树栽种于院中,蒋碧薇听说,当即连根拔除。徐悲鸿为孙多慈争取官费留学名额,上下奔走,蒋碧薇却横生波折,孙多慈最终未能成行。夫妻俩多次为孙多慈发生争执,蒋碧薇如梗在喉,如芒在刺,徐悲鸿总是突兀地沉默。
蒋碧薇向来是个爽利的人,她的妒意,好比是树上的茧,地上的茧,悄然之茧,漫天漫地,何须躲藏?初夏天气,太阳像一枚硬币一样在掌心灼烧,蒋碧薇撑了一柄长柄阳伞,戴着齐臂蕾丝白手套,穿着白色曳地长裙去中央大学寻衅孙多慈。
蒋碧薇的美并不胜在眉眼与身段,那是一种内在的气场,是学不来的美狄亚的愤怒——宛如暴风骤雨,飞流直下。
孙多慈终于避让。然而避让不了的,是徐悲鸿与孙多慈绵绵情意,他们的爱情在那些明亮的画作里,他用画笔细细描摹她。他赞美她,鼓励她,竭尽所能地宠溺她,当一切变成往事,他们的情意还在影像里不离不弃。
孙多慈亦喜欢他画,凝炼、畅达,美姿仪。画中浮游的、轻盈的调子,承载着种种人世间的悲欢。她仿佛是庄子笔下的蝴蝶,梦中羽化为蝶和醒后又复化为己,方生方死,亦真亦幻。有些许的甜蜜,更多的是辛酸和茫然。
多年以后,有人向徐悲鸿索要书法条幅,徐悲鸿不假思索,信手写下一首七言绝句,潇洒至极。不知道他曾多少遍书写又曾多少遍默诵:“一片残阳柳万丝,秋风江上挂帆时。伤心家国无限恨,红树青山总不知。”那深婉不易察觉的情愫令人动容,诗的作者正是孙多慈。


廖静文在徐悲鸿身边工作时,多次描述徐悲鸿的模样:两鬓如霜,脸上轮廓优美,线条柔和,好看的眉气,深澈的眼睛。徐悲鸿生活简朴,早晨在小摊上买两个烤白薯作为早餐,自己洗衣服,或钉失落了的纽扣。他的性情温和。廖静文病的时候常怀念遥远的家乡,或是想念年迈的老祖母,以往总是老祖母陪伴她、照料她。徐悲鸿总是抽空来到她的床前,用手摸她的额头测量体温,敦促她吃药,给她讲故事。她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想象力丰富的老祖母把小不点的她抱在怀里,一边讲故事,一边亲吻她的脸颊,直至月亮升起,在青石板街道上投入浓浓淡淡的影子。
他就像安徒生笔下的睡魔那般渊博,精通植物、地理、历史、绘画、旅行等多种知识,他讲故事时,绘声绘色。就像夜的帷幕拉下,睡魔悄悄飞进小孩子的房间,将带有魔法的沙子撒进小孩子的眼睛里,当小孩子们睡眼惺松时,睡魔就让小孩子攀上墙上的相框,爬进故事里:把小孩子变小,穿上玩具锡兵的制服参加老鼠新娘的婚礼;打开蓝色雨伞,雨伞像一个青花瓷大碗,里面有一整个世界,蓝色的树与蓝色的桥,男男女女的小中国人站在桥上和小孩子点头致意。那种深入骨髓之美,所有的诗意都在温煦的话语中。
比起春天蓬勃的诗意,徐悲鸿更有秋天成熟的况味,岁月让他变得温柔,他给她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洋溢着古老的情怀,又充满了新奇的打量,历经沧桑之后,他开始知道,爱情并非完美,它不是虚幻的天堂,他把爱情视为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日复一日,他愿意让她看到他的温柔与诚挚,并愿意妥帖地安放她的心意。
廖静文爱上了徐悲鸿,虽然他们年龄悬殊,相差28岁,但她想要走进他的故事里,她告诉他:如果她平淡一生中曾经有过美妙的回忆,那就是他们一起乘坐去阳朔的小船,他与她,就仿似南宋词人徐照层的诗:“初与君相识,便欲肺肠倾。”
而他在她身上终于找到了属于青春的美好:桃面、丹唇、柔软的体态。而除了年少之外,她走在人群中那么安静,不尖刻,不嫉妒,不虚荣。她温存的性格,坚定的意志,炙热的恋情,她的相貌,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美,然而与她的人品结合,仿若一朵白芍药,对嗜美成性的他来说,是唯一值得他拥有的事物。
除夕夜,徐悲鸿为了陪伴远在贵阳的廖静文,从重庆风尘仆仆一路换车赶来,在雨水和泥泞中步行四十华里,只为了不辜负她的等待。相聚匆匆,徐悲鸿又要回重庆中央大学处理一些事情,他乘坐一辆烧木炭的长途公共汽车穿行在川黔道上的崇山峻岭中,他沿途在每一个集市停留,挤到人丛中寻觅各色礼物以期送给廖静文:蓝底白花的蜡染印花土布,手工雕刻的手镯、兽皮等等,以致到达重庆时,身无分文,连车资都付不了。而廖静文则为了他辍学,只为陪伴他,照顾他。
婚后,他们搬了新家,住到东受禄街16号院子里,那是一栋旧式的四合院,陈旧却处处可见岁月的温情,院角有蜀葵花探头探脑地萌芽,徐悲鸿把屋子命名为“蜀葵花屋”,别名“静庐”,他细心地把廖静文的名字嵌进院名。历经漫长的漂泊动荡,徐悲鸿格外珍视自己的家庭以及小小的妻子。
然而蒋碧薇终是意难平。为了迎娶廖静文,徐悲鸿答应了蒋碧薇苛刻的条件,夜以继日地画画,身体孱弱的他终于病倒了,住进了医院。交足了住院费外,他们俩身无分文。徐悲鸿的工资停发了,廖静文一直瞒着他靠借贷过日子。廖静文睡在病房的地板上,盖着破旧的棉絮,站在病房外面的通道上,吃着徐悲鸿剩下的饭菜,一边吃一边淌眼泪。后来廖静文才知道,原来工资全部让蒋碧薇领走了。出院后,徐悲鸿再次病倒,蒋碧薇却打发女儿丽丽带着一个仆人上门索要生活费用。
当廖静文老去,潜心撰写徐悲鸿回忆录时,蒋碧薇是她想逃避的话题,却又不得不折返的原点。她找来蒋碧薇的回忆录阅读,蒋碧薇的笔调轻灵、淡雅,柔润的词句,字词干净,仿佛是清幽的诗行与梦境,有一种女性特有的温柔的机锋。然而在廖静文看来,这本书好比是《酉阳杂俎》,弥漫着夜雨敲窗般阴翳的气息。带着魔鬼的属性。抑或是《蝴蝶梦》,夜行的汽车穿过斑驳的树影,锈蚀的铁栅后是荒芜寂寥的庄园,浓雾弥漫的小道尽头是幽暗阴森的大宅,前女主人不见踪迹,然而她幽灵般的控制俯仰可见,令人惊悚——蒋碧薇让她看到的只是卑鄙无耻与蛮横残忍。


张道藩与蒋碧薇的合照


在张道藩的安排下,蒋碧薇到台湾后,终于了却了多年的夙愿:在一座孤岛上,两人“不顾物议,超然尘俗”,镇日“晨昏相对,形影不离”,在一起度过了十年的“西窗赏月,东篱种花”的神仙岁月。
在蒋碧薇60岁那年,他们分手了。张道藩与妻女团聚,直到他去世,再也没有回到蒋碧薇的身边。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分手,蒋碧薇的传记中也语焉不详。然而蒋碧薇却写信告诉张道藩:“我将独自一个留在这幢屋子里,这幢曾洋溢着我们欢声、笑语的屋子里,容我将你的躯体关闭在门外,而把你的影子铭刻在心中,我会在那间小小的阳光室里,浴着落日余晖,看时光流转,花开花谢。然后,我会像一粒尘埃,冉冉飘浮,徐徐隐去。宗,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还是坚持那么说:真挚的爱无须形体相连,让我们重新回到纯洁的爱之梦中。宗,我请求你,别再打破我这人生末期的最后愿望,我已经很疲累了,而且我也垂垂老矣!”
那个不能容忍一丝委屈与瑕疵的蒋碧薇变得周到知趣、辽阔慈悲。或许是她已然老去,在宿命、岁月和疲倦中迫不得已的屈从。又或许,她已然懂得,“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也不可得”,在碰到现实的铜墙铁壁时,学会了以最柔软的方式着陆。又或许,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某个人恨之入骨,因为爱意味着苛求。
1953年的中秋夜前夕,徐悲鸿突发脑溢血离世,在他的衣兜里,还揣着三十年前他与蒋碧薇一起在巴黎买的怀表。蒋碧薇已风烛残年,她常常陷入沉思,注视着《琴课》一连好几个小时,那时画中的她真美,年轻、勇敢、自由、孤注一掷。而他也真的好爱她。
多少年来,人生已到了暮色时分,她还妥善地保存着他写的纸片、他画的画,他收藏的物品。
她已经进入暮年,岁月倥偬,往事恍若是昨天,她仿佛回到了往昔:院落里蔷薇花处处盛开,大街上阗无行人。她想起了黄庭坚的那阕俏丽的《清平乐》:“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她曾经以为:黄鹂与蔷薇两不相知,春天仿若虚构。却忽略掉了黄鹂与蔷薇的相亲相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曾经坐拥一座春天的城池。



图文综合来源网络,文中部分配图为编者所加,分享此文旨在传递更多有价值信息之目的。和万千书坛精英,一起探寻醉中国的书画印生活新方式!原文不代表书艺公社观点、立场以及价值判断。如有关于作品内容、版权或其它问题,请与书艺公社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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