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至暗时刻
钟文
1969年夏初,渭南地区革委会召开了一次交通工作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地区和各县工交办、公路部门负责人及技术负责人。会议由渭南公路总段筹办,我被抽调参与办会。会议在地区招待所举行,由我负责参会代表签到、报名、安排住宿等接待工作。
开会前一天是报到时间。那天下午,一位面容黧黑、满脸络腮胡子、约莫四十来岁、长相忠厚的人来报到。我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回答是耀县手工业联社。我说,你报错了!这里是交通工作会。他说,我就是来参加交通工作会议的。我不禁谔然!他随后解释说:他是耀县原交通局的技术员,叫李某某,现在的耀县工交办没有他的编制,他吃住都在手工业联社。这次是来参加交通工作会议的。我感到十分诧异和不解,就先给他报了名,安排了食宿。
晚上,我特意到他下榻的房间和他聊天,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原来是“文革”开始后,耀县交通局被“造反派”砸烂—所谓“砸烂”,就是原领导班子被打倒,机构瘫痪,处于无政府状态。他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就搬到手工业联社一个朋友那里。后来,伟大领袖号召造反派大联合,耀县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但工交办成立时,却没有他的办公室,也没有宿舍。这次之所以通知他来参加会议,是因为所谓工交办,却没有一个懂交通的。
说到这里,他两眼满含泪水。我为他的境遇感到气愤和不平,也对他深为同情。
这件事放到现在,可能让人不可思议。但在“文革”那造反派当家的荒诞年代,却是不足为怪的,什么奇葩事情都可能发生。
1970年4月体制下放后,我调到耀县公路管理站(体制下放后,县养路段改称公路管理站)任技术员。
耀县公路管理站,在条条管理体制(即干线公路由省公路局统管,各总段、县段属省管单位)时归铜川管理,是一个工区编制。那时,铜川公路总段管理的西(安)包(头)公路,要一直管到富平、三原交界处的瓦窑头坡下。体制下放后,耀县以南路段按行政区划划归富平,耀县站只剩下十几公里路段,管理人员几乎全部调走,只剩下一个车管—负责交通管理和养路费征收,和一名管后勤的以工代干。我调来以后,县上从手工业联社调来一位会计。这位会计恰巧就是李某的那位朋友,我与李也已熟识,他从此就经常来管理站闲逛,有时吃住都在这里。
李某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省交通学校毕业参加工作的,老家是河南,原来是县交通局职工,手里有《公路工程预算定额》等工具书。我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又适逢“文革”,这些书想买也买不到。于是就把他的《定额》书借过来,又专门买了笔记本,花了很大工夫,把常用的定额内容抄录了下来。
后来,县上又调来一位站长。这位站长是一位老革命,曾经的陕甘宁边区劳动英雄,不识字,只会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名字,以便在文件上签字。
耀县城东、西两侧,有漆水、沮水两条河流自北向南流过,在城南不远处交汇在一起流出岔口,称为石川河。西包公路从县城西南方塬上一路逶迤下来,过了沮水河大桥,在城东沿漆水而上,直奔铜川。这年夏天,漆水河爆发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洪水,冲毁了城东南角近百米长一段铅丝笼护岸和路基,西包公路交通中断,过往车辆只好从城里穿过。
幸亏那时社会经济十分落后,又是在“文革”期间,公路上一天也没有多少汽车经过,否则,不知道耀县城里会发生多少交通事故。
雨季过后,我立即进行水毁修复工程测设,向渭南总段呈报了工程设计和预算。年底前,又上报了次年的工程投资计划。水毁修复工程位于西包公路里程桩号84公里路段,所以简称84K工程。
1971年春,省公路局批复了水毁修复工程设计,下达了投资计划。我即刻编制、并向县计委上报了工程材料(水泥)计划和用工计划。
那时候,地方公路建设和养护工程,普遍采用“民工建勤”—即由当地农民出工,国家给予一定补贴的方式实施。“文革”期间将干线公路下放到地方管理,其养护工程中的路基土石方工程,也采用民工建勤方式实施。这项水毁修复工程,包括砌石挡土墙、铅丝笼挑水坝、河卵石回填路基,以及路面工程。其中填石路基是要用民工建勤完成的。
我按照设计文件、相关定额和工程实际需要,编制了砂、石、铁丝、铁锹、十字镐(即洋镐)、抬框、劳保用品等材料和工具采购计划,经那位老站长签字批准后采购、储备。
县计委批准了用工计划,用工计划下达在下高埝公社。
砌石挡土墙先期开工。
浆砌片石挡土墙是有一定技术要求的,当地人做不了。我们选用了陕北安塞县的一支农民施工队,承担挡土墙施工。水毁地段河床里飘石、砾石层很深,挡墙基础埋置在水下,地基处理十分费力,需要尽量在枯水季节把挡土墙基础做出河床地面。直到七月份,终于砌成了第一段、长二十米的挡土墙,和部分挡墙基础。
意想不到的是,漆水河又一次爆发了大洪水!这次洪水比之去年更大,当地人都说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洪水淹没了耀县城东门坡下的土地、公路、街道,城外的民房和所有单位都泡在水里。管理站的院子、办公室也被淹没,厨房的蒸笼都飘在水里!漆水河上游冲下来的东西什么都有。有一匹马被洪水冲下来,被挡在河中间正在施工的桥墩上,人们眼看着没法施救,又被洪水冲了下去。
洪水稍稍消退,我赶紧到工地上去察看,远远看见工地上只剩下那一段挡土墙,孤零零的耸立在洪水中!工地上堆放的的材料、挡土墙后已经填筑的填料全被冲走了!墙后边城关南街的耕地,也被冲走一大片。
我的水毁修复工程设计和工程施工质量,经受住了特大洪水的考验!
这一年,工程在与连绵秋雨和洪水的搏斗中艰难前行。
雨季过后,挡墙施工稳步推进。我每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工地上,测量、挂线,检查施工质量。发现质量问题,立即扳倒重做;砂浆不实的砌缝,我就用灰刀或竹片插实;看到掉在墙下的砂浆,我就用双手掬起来,不使浪费。久而久之,我的双手指甲缝,竟然个个都出了鸡眼!县医院的外科医生给我开了鸡眼膏贴上,嘱咐我不能再用手抓水泥。
工程顺利进展,挡墙一天天高起来,长起来。
1971年,“文革”正进行到轰轰烈烈的“斗、批、改”阶段。“9.13”(即林彪)事件发生后,这年冬天,又展开了 “批林整风”运动。一天,全县各单位干部职工都去县政府礼堂开动员大会。县革委会副主任、武装部部长郭河清作报告。一整套那个时代的官话套话下来,郭部长话锋一转,联系上了本县实际。突然,他说到公路管理站!“公路管理站,十几个工人,买了一百多把铁锨把!能用十几年……这是极大的浪费!这个事情要追!一定要追!”
我一下子懵了!怎么回事?这是要干什么?这不是针对我的吗?我一下子沉入到无底的深渊!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现在一想起那个场景,郭部长那浓重的河南腔:“这个事情要追!一定要追!”依然在耳边回响。
那时候,一个人一旦被一场运动选中,那将会被踩上千万只脚,让你永无出头之日,永世不得翻身!整不死,也得让你脱层皮。
不久后,一个由六人组成的“工宣队”进驻了公路管理站。针对我的一场运动正式开始了。
一天,从工地回来,我的宿舍兼办公室门口,贴上了几张揭发、批判我的大字报。不几天,整栋房子屋檐下墙上就贴满了大字报。我草草地看了遍内容雷同的大字报,除了“文革”流行的满腔愤怒、义愤填膺的标准革命、声讨语言,就是“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地主阶级孝子贤孙、阶级异己分子、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资产阶级法权”等等大帽子。我知道这些是我的原罪,其中真正和我、和工程有关的,就是所谓的浪费和“擅自做主”。但却没有实质性内容。
耀县站原来只有几个老工人,有的是文盲,有的略有一点文化。1970年冬天,刚刚在楼村和小坵公社招收了几名青年道工。那时我整天一心扑在工地上,这些新、老工人和我关系都处得很好。他们大多不懂工程,工宣队进站来整我,他们都不理解,甚至很迷茫。因此,大字报不会是他们写的。
后来,在灶房门口拐角的墙上,又出现了新的大字报。字体还是前边那些大字报一样的字体,但是有了实质性内容,说我在水毁修复工程中浪费了多少吨水泥,折合人民币多少多少钱,等等。计算得很详细,明显是依据《定额》计算的。。
懂得《定额》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李某人。运动开始以后,他一直呆在这里。
大字报正是李某和他那位会计朋友等人写的。
那些新、老工人不知就里,也不知道大字报上说的是否属实。我是被整对象,他们也不敢跟我说话,只能用眼神向我表示关切。
水毁修复工程投资数十万元,那时在一个县来说不是小数目。这些钱都要通过我的手花出去,在由地方调来的这些人看来很不理解。一个技术员,权力怎么会这么大?所谓十几个工人,却买了一百多把锨把、铁锹、洋镐等等,就是那位老革命站长在县上嚷嚷出去的!
他不知道,这些工具是给水毁修复工程的民工准备的。他也不知道,凡是工程支出,都是要经过技术负责人审核签认的!何况那些采购计划还都是经过他批准的!
正当大字报铺天盖地贴满院子的时候,我的一位表哥—我姨妈的大儿子,从梅(家坪)七(里镇)铁路工地上回来,路过耀县来管理站找我。一进门,看到满院子都是我的大字报,吓得连面都没敢见,就匆匆转身乘火车回了泾阳,直接到我家告诉了我父母。家里人以为我出了什么大事,成了运动对象,提心吊胆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把这张大字报的数据抄了下来,然后和工程预算、施工定额进行核算、对照。苦思冥想我到底哪里搞错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经过反复对照,我采用的预算定额项目、数据,包括计算成果都没有错误。
终于,我发现是他们有问题!
不知道是有意所为,还是他们理解错误,是他们用错了定额!我终于心中有底了。
但是,那时我不能澄清,更不能反驳。那样,会被扣上“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抵制群众运动”的帽子,会遭遇灭顶之灾的!
恰在这时,渭南总段召开了一个业务会议,通知我去参加。去渭南的路上,我顺便回家看望了父母家人。父母十分惊讶,说一家人正六神无主,昼夜担心我不知道怎么样了,正要趁冬季农闲叫妻子去耀县看个究竟,没想到我还能回来,看来人身尚有自由。
我把运动真相告诉了父母、妻子,说我没有问题,叫家人放心,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第二天离开家时,我给妻子留下两块钱零花钱。到渭南开完会,买了回程车票,身上只剩下几毛钱。这时离月底还有十多天,我只好再回到家里,把给妻子留下的那两块钱又拿走。要不到不了月底,就没有吃饭钱了。
终于等到了说话的机会。
大约在1972年春节过后,工宣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向我摊牌了。
这天晚上,工宣队召开群众大会,由我交代问题。
会议在老站长办公室里举行。办公室靠里边窗子是一张办公桌,桌子一边坐着工宣队几个人,一边坐着李某和老站长等人。我拿了个小板凳,靠墙坐在屋子中间。十几名工人拿着小板凳,从屋里一直坐到屋外。
我认真准备了发言稿,首先表态诚恳接受革命群众的批评和帮助,深刻地检查自己工作中和思想深处的问题,努力接受群众教育、改造思想,努力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接着,说到了大字报揭发、批判我的实质性问题。
我说,我毕业晚,也没有国家《定额》,我用的定额都是借老李的书抄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采用的定额对不对,请老李把《定额》拿出来核对一下。
李某的《公路工程预算定额》此时就在他手边。
我说请你翻到某某页。他翻到了那一页。
我说请你查一下,每立方米浆砌片石,《定额》规定应当消耗多少砂浆?
他查了一下说:0.37立方。
我说再请你翻到某某页,查一下每立方米30号水泥砂浆,《定额》规定应当消耗多少水泥?
他又查了一下说:204公斤水泥。
我说:好。每立方米浆砌片石,《定额》规定要消耗0.37立方米水泥砂浆;每立方米30号水泥砂浆,《定额》规定要消耗204公斤水泥。舍去4公斤零头不算,0.37乘以200,是74公斤。就是说,《定额》规定每立方米浆砌片石,最少要消耗74公斤水泥!你为什么每立方米按照60公斤计算,给我算出来##吨水泥的浪费?
我这一问,李某一下子张大嘴巴,扬着头僵在那里。
我再没有问下去。会场一下子鸦雀无声,静了下来。
工宣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半天没一个人反应过来。有老工人拿出香烟吸了起来。李某一直大张着嘴僵在那里,足足几分钟后,工宣队长才回过神来,说:“散会散会,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
我拿上板凳走到院子里,望着夜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听到有人说,李某犯羊角疯(癫痫)了。
此后,工宣队再也没有召开过针对我的群众大会。
后来,两个年轻工宣队员开始来我屋子里和我聊天了。再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
后来又听说,工宣队长要留下来当站长,老站长要调走了。
又过了几个月,工宣队长到我办公室,小声给我说:“中文,你瞎好写个检讨把这伙(指工宣队)打发走,要不然把咱闹的啥都弄不成”。
我开始表示不愿再写检讨,因为我没有错!后来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写了一份检讨,交给了工宣队长。不久,工宣队真的撤走了。那位队长留下来成了新站长。
一场由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工农干部鼓动起来的运动闹剧,就这样结束了。
84K水毁修复工程在1972年上半年完工,城关南街被洪水冲走的土地也得以恢复。
那一段凝聚着我的智慧、汗水和委屈的挡墙,经历了50多年的风雨,至今依然屹立在漆水河畔。
1973年,我们单位在耀县城北西包公路十字东南角征购了四亩土地,由我设计、并主持施工,建起了一栋两层薄壳窑式办公、宿舍楼(那时钢材奇缺,而薄壳窑极少用钢材),两栋八间砖木结构办公室,在路边面对十字路口,建起了三间砖木结构交管登记室(那时公路上过往机动车辆,过站都要登记)。1974年房屋落成,年底前,公路管理站搬进了新站址。
后来,李某还经常来管理站朋友处住,但他频频犯病,脸上经常有伤。再过了一段时间,听说李某回河南老家养病去了。
他的朋友曾给人说,是我把李某气病的。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到如此程度,真可谓匪夷所思。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有消息说,李某已经病故。闻讯,我不禁黯然。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把原本一个好人、一个可怜人,变成了一个不能定义、不能言说的人?
李某本不是我们单位的职工,他为什么要参与这场整人运动?
自然是被人唆使、被人利用。但他为什么要这样?是为了当时甚嚣尘上的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无限忠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吗?
有人说,他是想把我整倒,然后取而代之!也许是吧。
他是坏人吗?我不认为是。他只是被人唆使、被人利用、被人愚弄而已。
他也是被害者!是那个荒诞、畸形年代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极度释放了人性的丑恶,扭曲了一些人的灵魂,把一个个原本正常的、善良的人,教唆成了心理阴暗的畸形人!
有些人甚至被教唆成了嗜血的魔鬼,至今不能自拔,一有风吹草动,还会兴风作浪。
好在,多数人终于觉醒了。假以时日,那些始作俑者,终究会得到清算的。
张中文,笔名钟文,陕西泾阳人,高级工程师,爱读书,喜写作,曾参与陕西省交通运输厅主持编撰的《陕西省志.公路志》(1991-2010年)卷,和《陕西交通年鉴》(2015-2016)两卷编写工作。2018年始,致力于家族史的搜集整理和族谱编撰,期间撰写了以家族史为素材的散文《往事》,以及一些文史、生活散文、回忆录、小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