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出走”很好,但这远远不够
文化
2024-12-30 13:01
北京
《出走的决心》上映后,女性的出走再次成为热门话题。绵延数个世纪,今天的女性仍然在出走、在逃离、在摸索人生新的可能性。然而,在目前的性别结构下,只有女性出走,并不能实现男女真正的平等。
那些扎根于传统价值观念的女性,我们的母亲、祖母,我们是否应该鼓励她们“觉醒”,甚而引导她们出走?在咏读计划今年的最后一期中,咏梅与《“娜拉”在中国》的作者许慧琦关于女性的出走、男性的教育等话题进行了有趣的对谈。对于《出走的决心》中的李红,《“娜拉”在中国》中的无数个“娜拉”,出走之后,是仍然严酷的现实。在实现性别平等的路上,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咏梅 :咏读的朋友们大家好,这是我们 2024 年的最后一期,我选了一本女性主义书籍,《“娜拉”在中国》。
许慧琦 :大家好,今天非常荣幸参加对谈,我很期望可以激发出一些火花来。咏梅 : 近年来有许多女性题材的电影、书籍,但是男性会觉得这是女性的专属,他们自然地就把自己排除在外了。您在书中提到,唯有将男性培养出女性的性别特质,否则社会就是永远是男性占据的优势。您说的男性性别特质和女性性别特质具体指的是什么呢?又该怎么去培养呢?您为什么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有效的途径呢?许慧琦 : 现在的女性已经比百年前的女性,在教育上、在经济上都有所进展,能读书,有工作,但是这并不表示男女就能因此变得平等。因为再怎么讲,这些女性都只是去被鼓励去做男人做的事。现在很多女孩子读书读得比男生好,男学生很多都很焦虑,甚至会觉得,我们哪里是什么既得利益者,不是吧,女性才是。很多年轻男性只看到女人在跟他们竞争工作,完全看不到自己有什么优势,可是事实上,不管是资本主义的权力机构,更不用说政治上的权力机构,所有的这些权力机构,它的掌控者大多是男性。在现在的社会中,女性充其量就是有影响力,而男性有的是权力,拥有power,而女性是影响力,而没有power。这个影响力也可以是把它转化成女人的权力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我们必须要透过影响力来真正成为主人。男孩子从小就被教导,要勇于表现,女孩子就是要配合、要体贴,这些价值观是支持现代既有的结构的核心。如果这个核心没有改变,结构就不会改变,结构没有改变,女人顶多能够拥有男人现在有的权益,也就是right,可是她没有power。她只能努力地在能力范围之内去做,然后期待被欣赏,期待被看到。所以我才会说,我们必须要训练男性,将他们培养出女性的最优良的性别特质来。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女性的牺牲永远都会被视为是理所当然——要体切,要共情,要善解人意,要懂得谦卑,要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成全家人。如果只是这样的话,男女永远都没有办法真正的平等。咏梅 : 您的书里写到,在1900 年到 1930 年这一段时期,女性出走是为了抗拒包办婚姻,而现在女孩子选择到大城市,常常是为了读更多的书,实现经济独立,有更好的未来。似乎这种出走成了她们寻求自我、解放自己的唯一的方式了。您是怎么看当下女性的这种出走的现象呢?
许慧琦 : 女性的出走绝对是值得鼓励的,因为那表示,不管是因为受到刺激,或是因为有自觉意识,女性希望突破现状。但我觉得出走不应该被窄化为行动。表达走出的方式可以是很多样的,不一定要走出家里,走出学校之类的。不要太僵化,否则我觉得反而会对女性造成某种制约。而且我个人认为,男性也很该出走。妇女解放已经走了这么久的时间,女性主义在近代世界已经发展了一两百年之久,还是一直碰到各式各样的问题,十几年来甚至是有增无减。比如欧美社会中右派保守势力的兴起,对女性各方面的发展带来很大的挫折。
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真的想让妇女解放有实质成果的话,必须要让年轻男性也能够理解到性别平等的真谛是什么——它不是只是在追求女人可以做男人做的事情。男人现在发展成这个样子,不见得一定是每一个男人都想要的,绝对不是每一个男都想要当breadwinner,当养家糊口者,其实说不定很多男人宁愿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小孩,但是社会要求他不能这样干。所以我才会说,女性解放或者是女性主义,还需要努力地帮助男人做更好的人。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女人就一直进步,男人就原地踏步。这会造成女人就越来越不满男人,因为她们可以看得很多,她们见多识广,但是她们没有办法得到那些权利——因为这是一个男性本位价值观的社会——从而越来越多的女人被困住,没有办法突破。很多女性特质是很重要的,比如善于合作、与社会他人沟通。我们需要从每个人的家庭教育开始,既要由上而下,也更要由下而上。要教导男孩也要 EQ 高、能够沟通、善解人意、愿意为大局牺牲。这些特质的培养也需要系统的支持,需要学校教育、政策、企业等等方面制定women friendly 的各种政策。
总言之,男女问题不是一种零和博弈,它可以是双赢的。两性平等的环境下,不管是商业环境,教育环境,还是家庭环境,各方面的生产量、生产力,或是身心健康的品质都会有所提升。
许慧琦 : 在 1970 年代的美国,女权运动发展起来,风起云涌。女学生会组织读书会,在一个很私密的空间内分享不可能跟其他人分享的事情。我觉得有这样的空间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要真正让女性获得解放,真正要男女平等,不能够只停在女性彼此之间的互相支持,互相共情,我觉得绝对要跨出去,跨出性别,跟男性沟通。我的学生会说她们现在会在社交平台上跟男生互杠,因为那些男生经常发出一些厌女的观点和言论。我跟学生说,发泄是很重要的,因为人都需要发泄,否则会积在心里面,不健康,但是不能够止步于这样。因为如果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话,只是一时的爽快,没有互相促进,互相理解,没有正面的推动。
然后有学生问,可是老师,对面的男性就是如同顽石一样,那究竟要该怎么办呢?我的回应是,那你就放弃那一群人嘛。我们能做的,我们都做,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够做些什么。《“娜拉”在中国》的简体中文版的发行,以及相关的回馈,更加让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信心,每一个人只要做一点什么,都是在推动跟促进,汇聚滴水穿石的力量。咏梅 : 在《出走的决心》上映后,我看到一些男性观众的反馈,就更觉得您刚才说的男性的觉醒是非常重要的。他们会过来跟我讲说,唉呦,我看了这个电影我才知道,我在家里的时候,我跟我的妻子原来说话是那样的。他之前是不知道的,他不觉得有问题。这就跟孙大勇在电影里说的一样,“哪个女人你不生孩子不在家做饭呢?”他们觉得这都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情。我说的这些男性,还都是算作比较优质的男性,所以他们看到孙大勇的时候都说,哎呦,原来我也会有这一面,然后,他不会去用那样的方式再去对待他的妻子。《出走的决心》中的孙大勇
许慧琦 : 对,我完全同意。女性当然可以经常教育男性,因为女性现在如果在经济上是能够自主独立的,不需要依靠男性,她就会拥有话语权,还有行动权。女性可以和男朋友或者是男同学等等,其实这个真的可以多分享一些他们觉得比较好的作品,一块读,一块讨论。就如同您刚刚说的比较年长的男性,他们看到电影中的孙大勇,才惊讶道,原来很多男人在家里的缩影是这样的啊。很多人是真的不知道,我才会觉得让他们知道很重要。至少需要让他们了解。我觉得这个社会需要这样。有女同学问我说老师为什么都是我们做?那我就说,能者多劳好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因为我们希望能够过得更幸福。
我们的环境真的欠缺这样的教育,欠缺这样价值观的熏陶。所以我才会觉得,需要每一个人尽可能地去宣扬这一些想法,才真正能够推动我们的理想前进。咏梅 : 现实中有一部分女性,从来都没有觉醒或是出走的这种改变命运的想法,有些人甚至都不敢去想。她们对未来的设想仍然是去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好儿媳妇、好祖母。假如她在这种关系里是幸福的,那您觉得她们还有觉醒的必要吗?
许慧琦 : 我个人觉得这个答案没有办法很决绝。老实说,我觉得这些人通常应该都不是很快乐。她们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在受苦,但是她们愿意去承担,愿意去忍受,并且不认为这是吃苦。可是在自认为已经觉醒的人眼中,她们是在吃苦的,所以才会想究竟要不要叫醒她们,究竟要不要让她们知道其实她们是不应该这样子的。咏梅 : 我觉得,想让她们觉醒,就是想让她们知道你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人,你不是一个附庸,你不是一个家庭的牺牲者。许慧琦 : 觉醒了,可是却没有能够提供给她一条生路,是不是更残忍?我不是很清楚。毕竟觉醒是一种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中必须要反抗。如果要唤醒没有出走意愿的女性,那我们要怎么样去帮助这些人?我们只是让她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就有点类似《出走的决心》里面的女儿,她曾经其实跟他的母亲讲过好几次,说你就离婚吧,对不对?但是妈妈有一次跟女儿走到某个地方,她停了下来,说不是这么简单的,因为离了婚,也没地方去。
咏梅 : 对,有很现实的问题。
许慧琦 : 是,站在女儿角度,她就会觉得,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忍。可是母亲面对的是现实处境,那个时候的她不会只想着自己,她还要想着女儿,所以她就只好忍。这是她思前想后、顾全大局之下做的一个决定。直到大家庆祝女儿转成正职的那一个晚上,她才拎着她早就买好的露营的东西,终于走了。对很多人来讲,如果没有某一个刺激,也许就会一直忍。《出走的决心》中的李红
而那些没有出走想法的女性,她们多半仍处于比较传统的氛围当中,我个人会觉得我们必须要尊重她们的想法。如果她们自身没有那个意愿的话,唤醒她们其实是有一点残忍的,因为我们没有办法代替她们生活,我们更没有办法代替她们受苦。如果我们带她们抗议,带她们发作,要承受的、要过日子的仍然是她们。这当然非常悲哀,可是现实是这个样子。所以我觉得,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至少可以在精神上给她们一点安慰,不一定要让她们觉醒,至少陪伴她们,倾听她们。女性跟女性之间也是需要学着互相理解的,因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阶级、不同的教育,大家价值观都不太一样,所以各式各样的沟通跟理解其实是很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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