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周刊】小 溪

文摘   2024-12-01 15:17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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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溪


白庚胜(中国作协)


那是一个久雨之后的早晨,干木山下、泸沽湖畔笼罩着朦胧的雾霭,只有云层深处的云雀在一声声报道天将放晴的喜讯。


近半个月的釆访、考察之后,因为干扰多多,又阴雨连连、几近弹尽粮绝,我决定乘公共汽车返回宁蒗县城,经丽江到昆明后乘火车返回北京。


耳闻院墙外的山间马帮铃声响,我突然觉得若有所失,生出不少牵挂。


“滴滴。”公共汽车的喇叭响起,这是司机在催我上路。我跨出大门,听见一阵清亮的女高音歌声从不远处传来,一听就是摩梭人都熟悉的《阿卡巴拉》。它拖音长长、回环婉转、柔曼似水、仿佛天乐,令人心旌荡漾。这是谁在歌唱?怎么那么熟悉?


歌声越来越近,门外的雾霭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体态轻盈、高挑修长,头挽牦牛尾毛发辫、上着金边黑衣、下穿白色百褶裙、腰缠一条红腰带的少女。活脱脱摩梭人传说中的干木女神。


行将靠岸,她把手中的竹篙轻轻一点,便从平滑如镜的湖面跃起,不几步就到了我身边。我禁不住大喊一声:“尔车!”


是的,这是落水村的接待员曹尔车。她的汉话讲得很好,从我入住的第一天起就一直照顾我的起居,还天天过问我当天的收获、第二天的去向,不时给我讲述有关干木山、泸沽湖的故事,以及成人礼、舅舅送毡等习俗。她说,干木山又叫格姆山,即老鹰山,因为它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也有人叫它狮子山,也是因为它又形似狮子,这个名称应该是汉族进入这一地带后才有的,因为当地百姓中并没有与狮子相关的习俗、传说。摩梭人把干木山视为一位受人崇拜的女神,山上建有女神庙,里面有骑着白马在云天上奔驰的干木女神像,可漂亮了。每年8月,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前去朝拜她,并转山、烧香、赛马、对歌,祈求她保佑美满姻缘、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健康平安、多子多孙。她说: “可惜您来得不巧,来不及参加今年的转山节就要返回了。”


干木山。


听过她的美丽讲述,我不无遗憾,仿佛是“站在城楼观山景”的诸葛亮,只能在梦中欣赏干木山下、泸沽湖畔人潮如海的转山节盛况了。


我转换话题聊起她的情况。她说,自己出生在落水村对面里格岛上的一个大家庭,母亲、舅舅一直供她读书,盼着有朝一日送她去外边的世界闯荡。但是,去年高考落榜后找不到工作,只好在落水村的大队部当临时工从事接待工作。虽然报酬很低,她却对这份活儿很满意,说上班离家近,可以帮母亲、舅舅照顾弟弟、妹妹,还能抽空复习准备再次参加高考。说着说着,她抿抿嘴,脸上泛起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


见她那么健谈、好学,我顺手把一本考察用的笔记本送给她,还插上一支圆珠笔,祝她心想事成。她对笔记本爱不释手,一会儿用手轻轻擦拭封面上的天安门城楼,一会儿翻看夹页上人民大会堂、北京饭店、万里长城、北海公园、颐和园等的彩色照片,并不断询问有关它们的一切,还情不自禁地唱起《我爱北京天安门》,完全陶醉在落水村以外的世界中。


不巧的是,我在落水村入住才几天、对摩梭人的民间文学还没有入门,就迎来了梅雨季节。每天,这里都浓云密布、阴雨连绵,屋里潮湿、被子湿润,山路被泡得软软的,村道已经稀巴烂。因为无从走村串寨作考察,我只好困守宿舍,整理在落水村家访时收集到的资料,看看随身带来的有关摩梭文化的书籍。此外,就是与曹尔车聊天交流。


有一次,她瞟了一眼我正在看的书后说:“这些书我也看过一些,但大都寻芳猎奇,有不少内容还歪曲了事实,说摩梭人过着母系社会生活就是胡说。实际上,摩梭男子的社会地位也很高,土司、高僧、达巴、村干部等都是男子。在这里,男女发挥的作用很均衡,女性只是在家中有较高地位。”又说:“说走婚是原始婚姻,更是污蔑了我们。那不过是我们喜欢自由自在的爱情婚姻生活而已,自有一整套伦理道德。我们自称‘纳日’,不叫‘纳西’,与‘纳西’在服饰、语言、住房等方面都不相同。”我告诉她:“叫‘纳’的族群还有‘纳亥’‘纳木依’,都是‘伟大的种族’的意思。你听说过吗?”她摇摇头。我向她解释:“‘纳’在远古属于羌人中的牦牛羌,从汉代起先后叫摩沙、摩挲、么些、摩梭,但音、义都相同,表明是同根同源的关系。纳西族的族称是经过严肃的科学考察、广泛征求各方意见后,1952年由国务院公布的,现在已不可能做随心所欲的改变。”听罢,她眨眨眼睛,似懂非懂,不再说话。


一周之后,因老天仍在下雨,而考察经费即将告罄,我就在一个早晨悄悄起来,冒雨前去设在永宁公社所在地皮匠街的邮政局,向县客运站电话询问恢复通车的时间。对方回答:“至少还要等一周。”


返回的路一如来时稀烂,加上牛屎马粪,成了名副其实的“雨天水泥路”,让人举步维艰。走到开基河边,只见从木底箐经瓦厂流来的洪水汹涌澎湃,已把开基桥冲斜。忽然,一个女孩从桥上掉入河中,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救命”。人命关天,来不及多想,我跃入河中把她的左手反拧到背后推往岸边,然后把她交给闻声赶来的人们抢救,自己则悄悄踏上返回住处的路。好在我从小在团山水库边长大,练就了一身的好水性,这次抢救不费什么力,也没有患上什么病。


晨曦中的泸沽湖。


然而,  从这一天起,我再也听不到尔车那银铃般的声音,看不见她蝴蝶般闪来闪去收拾房间的身影,代替她的是一位年约半百的摩梭大妈。大妈一袭黑头帕、黑上衣、白长裙,个子和五官都与曹尔车相差无几,脸上总含着感激的笑意却每每欲言又止。我觉得老人家很像曹尔车,只是比曹尔车更显慈祥,便向她打听曹尔车的近况。她神秘兮兮地说:“尔车是我的女儿,这几天有急事出门了,我也说不清她什么时候回来。只是,临走时她一次次嘱咐我要照顾好你,不能让你受一点委屈。”


反正天公不作美,阴雨天闲来无事,我就问大妈泸沽湖都有什么传说?大妈端过来一张小四方椅在我旁边坐下,点上烟锅吞云吐雾地说:“ 我女儿已经告诉我,你是来收集摩梭人的古谱的,我就先跟你讲讲泸沽湖吧。这个湖在摩梭语中叫‘喇套恨’,‘喇套’是地名,指对面的盐源,‘恨’是湖或海。它一半在盐源,一半在宁蒗,湖边居住的都是纳日人,但我们这边的被外人称作摩梭人,盐源那边的被称作蒙古族。其实,都是一个妈生的两个娃儿,别管人家叫啥子。它的来历,我也是听老一辈人讲的:干木山的西边古时候是一个坝子,里边有许多村子。有一年大旱,人们无法种庄稼,有一个放羊人就去山上找水。他找啊找,最后在干木山的半腰发现一条大鱼堵住了一处水源的出水口。他怎么拉也拉不动,就高高兴兴地回村里找人帮忙,还带上一头水牛。到了出水口,大家和水牛一起使劲把那条大鱼拖出来,一大股清水也喷出洞口直往山下流。不一会儿,水把整个坝子淹没了,人们也几乎被淹死了。只有落水村的一对母女正在喂猪,见家中突然灌入大水,一下子跳上猪食槽上才得以逃生。从这以后,这个坝子成了湖,这对母女就在湖边的落水村跟赶马帮的人走婚、养儿育女。家里由女人作主,大家朝拜干木女神,  猪食槽也成了猪槽船。”


这个传说让我听得入迷,是对我这一段时间所受损失的极大弥补。


一周后,雨停路通,客运站严守信用,把公共汽车开到落水村,让我返回的时刻终于来到。早晨9点,吃过大妈做的早饭、收拾好行装,我就要出门上车,但大妈一次次劝我别着急,自己却朝门外看了又看。我伫立在雨后初晴的天宇下怅然若失。这次考察虽然不太理想但仍有所收获,我也就不断安慰自己:“今且暂别,待来日再显身手。”我毕竟发现了许多考察的线索,只是对滞留半个月的落水村心生眷恋,不忍轻易离去。云雀的鸣叫从云层深处传来,山间马帮的铃声叮咚作响,好像也与我难分难舍。


“滴滴。”司机再次催促我上路,却听得一阵熟悉的歌声从云天之外飘来:“阿哈巴拉莫达命,巴拉雅哈雅利利……”这是谁在歌唱?接着,歌声中浮现出一个身穿摩梭人服装的少女。这又是谁的倩影?定睛看去,她的背景是隐约可见的干木山,她的脚下是平缓如镜的水面。在她即将抵达湖岸时,我终于看清这个高挑修长,头顶盘黑发辫,流苏如乌云、双眼似明月,秀鼻高巧、双唇红杏,身着黑绒金边上衣、红霞腰带、白云长裙的少女就是曹尔车!


活脱脱一幅《干木女神下凡图》。面对这个美女的降临,我已经不知今日何日,只会大喊一声 “尔车”。听到喊声,尔车嫣然一笑,把手中的绿竹篙往湖边的水藻丛中一点,就像撑竿运动员一样飞身岸上,含情脉脉地走到我的面前说:“老师,我来晚了。”我吞吞吐吐地说:“好几天没见,还真是想你。”她说:“我也是。还以为赶不上送别、再也见不到您了呢。”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她回答:“天晴了,路通了,您就该走了。更何况我有阿妈通风报信。”一听,我的鼻子一酸,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我还会回来的……”  她苦笑道:“都这么说。但我们的家乡又远又穷,人们都一去不再回来。哪见过从干木山上飞走的云彩还有回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背过身去,从黑绒金边上衣的斜襟中掏出一个红布包递给我,然后捂着双眼朝刚才上岸的地方跑去,只留下一串“嚓嚓”的响声,不知是踩沙声还是啜泣声。我目送着她离去,只见她跳上猪槽船撑起绿竹篙,慢慢消失在雾霭中,只有《阿哈巴拉》的曲调又一次响起,余音袅袅的歌声久久缭绕在我的心头:

……

看见了大海,

不要忘了小溪。

……


泸沽湖畔。


“滴滴,滴滴。”这是司机最后一次催我上车了。


我迅速上车按座号坐定,然后一层层打开红布包。一看,原来里面的是此前我送她的那个笔记本,只是多了一张写满汉字的信纸。


这封信竟是写给我的。


“老师,听阿妈说您明天就要回去,让我好不忍心。半个月前,您来到落水村大队部入住考察摩梭文化,我被分配来照顾您,并记住了一个领导的提醒,要用各种办法稳住您。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不让您接触群众。一见您年纪轻轻,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手里提着录音机,我误以为又来了一个文化骗子,也就不声不响地按那位领导的意图管好您的饮食起居,却不让您接触群众。因为,有人在接受我们的招待、了解我们的习俗后,回内地乱写文章、乱出书,不顾事实地说我们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社会,把我们弄得灰头土脸。那些在外边工作的人更是抬不起头,好像我们是一群原始社会的野蛮人。


因此,我从第二天起不时与您闲谈,提前了解您的行程,再让弟弟、妹妹提前告诉您要去的村寨,让村民回绝您的访问,使您四处扑空。


一周前的那个大雨天,您一大早悄悄去皮匠街打电话,这让我吃了一惊,也就悄悄尾随您当‘尾巴’,而这在摩梭人看来是很可耻的。只有在目睹了您返回路上经过开基桥时跳入洪水中救人、上岸后悄悄离开的一幕后,我才被您感动。您知道吗?那个被您救起的女孩就是我的亲妹妹、上初二的学生,她是去皮匠街盯梢您才遇上开基桥倒塌而掉入水中的。我很后悔当初为了所谓的‘民族利益’耽误了你近10天的考察,又险些送了妹妹的命。现在,我彻底改变了对您的看法,认识到您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是摩梭人最真诚的朋友,是为了保护摩梭文化才来到落水村的。目前,妹妹惊吓成疾后还在治疗之中,里格岛离落水村又要划船往返10里路,今天就没能带她前来感谢您、送别您。万望原谅。但是,我们懂得感恩,我们全家已经把您深深铭记心中,永不相忘。


为了赎罪,也出于感恩,这些天,我只好请阿妈接替我照顾您,并保密我的行踪。然后,我去记录您想要收集的民歌、故事、传说,好让您毫无遗憾地离开这片土地。


请收下吧,我所记录的一切都在这个本子上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会让妹妹在康复后立即给您写信,也会宁可自己不再参加高考而让她好好学习,以此回报您。只希望您也记住这里的一切。再见了,老师。”


读过这封信,我流着泪翻动笔记本中的每一张页面。只见它从头到尾记满了摩梭人的民间文学作品,而且,每一张页面的边缘还留有烟火味、汗渍、尘垢,可知它们绝非得自一人、一时、一地。在这一周里,她为赶上我返回的时点,一定走访了许多村寨、围坐了许多火塘、采访了许多歌手,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委屈。那些老人的诉说、青年的吟唱都在这些文字背后依稀可闻,那些鸡鸣狗吠、火塘红焰、松明之光都一一在我面前闪过。我捧着的该是一颗多么美丽的心灵啊!我一下觉得它沉重如山,我的心潮决堤了,满腔尽是对这半个月采风生活及曹尔车、干木山、泸沽湖的感动与怀恋。尤其是宛若干木女神般的曹尔车的美丽、善良、纯洁、自信,以及她勇于捍卫自己文化尊严的骨气与底气,强烈地感染了我。


公共汽车盘旋到狗钻洞,善良的司机停车建议大家与干木山、泸沽湖告别。我收起笔记本下车,又一次向蓝天白云与树尖绿叶间的干木山、泸沽湖行大礼,耳中却依旧是曹尔车唱的《阿哈巴拉》:


阿哈巴拉莫达命,

巴拉雅哈雅利利。


看见了大海,

不要忘了小溪。


阿哈巴拉莫达命,

巴拉雅哈雅利利。


1986年第一稿;
2024年10月第二稿。

图片由周侃摄。





编辑:白   浩

校对:钱   磊

二审:和继贤

终审:郭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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