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从窗口流泻进来，浓浓稠稠就在他床前。他几次挣扎着，试图侧过身去，想望望那框在地上的月色；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那牵扯在心尖尖的疼痛，让他明白他如今的处境。他知道，这身体已一天天不属于他自己。
“我要死了！”这念头一直缠绕在他心间，如同身上那种疼痛的感觉，一个月来，从没消失过。
在今夜，这种预感更加强烈。他好像已经感觉到死神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的四肢用绳索牢牢地捆扎起来，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出他自己想听到的声音。就连“我要死了”这样一句话，他也无法说出来，只能成为一种意念，让他梦魂萦绕，苦苦地折磨他。
今晚的月光挺好！他猜想，这月夜是专为他准备的。要是能望着那月光，躺在那月光下，死了也值！
这会儿，窗外的月亮，怕爬上了院子里那棵乌桕树了吧！那棵乌桕树挺老了，弯着腰就像他那驼背的娘、驼背的爷爷、驼背的奶奶。那树是爷爷奶奶们种的了。当树叶落尽，乌桕子绽开的时候，这满树的乌桕子俨如一树白花灿然开放，就像满头银发的爷爷奶奶，弓着背在秋风里呢喃，为他哼那儿时的小曲。
记忆里，他总爱坐在爷爷奶奶的膝盖上，随着那摇晃的节奏，听他们讲那吴刚嫦娥牛郎织女的故事，唱那浸着无尽爱意的童谣：
月亮光光，
月亮球球，
我家乖崽，
养水牛……
就那么跟着一句哼一句的，日子就悄没声息地过来了。
后来，他也有了儿子，也抱着儿子在那棵乌桕树下，沐着那一树月光，哼那样的小曲。先是拍着儿子那粉嫩的屁股蛋蛋唱，后来是摇着儿子的小手边唱边拍手掌，再后来爷儿俩对着手拍着掌你一句我一句跟着唱。时不时用胡茬扎一扎儿子那娇嫩的脸蛋，儿子那咯吱咯吱的笑声和奶腔奶调跟着哼那童谣的声音，溢满了整个小院，让有些苦涩的日子也变得温馨无比……
好久没听月光下那美妙动人的童谣了。
今晚的月光真好，他嘴唇哆嗦着，不由得一句一句地哼了起来，周身疼痛的感觉，正随之一点点地渐渐逍逝……
“月亮光光……”
——“月亮光光”，儿子跟着唱呢，还是奶声奶气的味儿，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
“月亮球球……”
——“月亮球球”，儿子在拍手呢。叭，儿子咯吱咯吱地乐了，爹的胡茬针一样，是么？哟，再来——“我家乖崽，养水牛……”
——“我家乖崽，养水牛……”
好呀，让爹再亲一个，叭！儿子咯吱咯吱地笑——哟，咋，呜呜地哭啦！爹的胡茬像针了么？老人颤抖着手，好不容易地在下巴上摸了一把，胡须是许久没刮过了，苞谷须一样让他不自在——这一辈子里，他的下巴总是光光的，胡须长丁点儿，就不舒服。
那哭声响响的从窗口真真切切地飘进来。
“爸，你说给我二十块钱的，咋不给呢？呜呜呜，呜呜呜……”
“哟，乖儿子，爸这就给，二十太少，三十，好么？儿子，再唱，爸再给！爸有的是钱，你唱，爸喜欢！”
老人叹了口气，那种绞心的疼痛又袭上心头。他这才记起，是儿子回来了，傍晚的时候，不是还给他送过月饼么？那月饼就在床头，他翻动眼皮就可以瞅见，那香甜的味儿，诱惑着他。可他动弹不得，不能真正品味到那油黄月饼诱人的滋味。
唉，真是要死的人了，糊涂到泥眼里了。老人的喉咙咔咔的，只见动，听不见声音。
儿子，你回来啦，让爹再看看你，行么？乖孙孙，你也来吧，让爷爷摸摸你的小脸脸屁蛋蛋，让爷教你唱支歌，行么？来吧，乖孙孙，跟爷唱一句，爷给你一百块钱！来吧，爷有钱，你爹给爷的钱，都在哩，在枕头下，好多好多哩，爷留着给你娶乖媳妇呢！儿子，你来呀，乖孙孙，你来吧，就唱“月亮光光”，行么？
月亮光光，
月亮球球，
咱家乖崽，
养水牛……
“来吧——”老人一脸的笑，颤抖着双手伸向窗口那如水的月光。“叭”的一声，老人那僵直的身体便溶在床前那方明净的月色里。他双眼圆睁，他看见那轮月亮，俨如儿子那枚硕大的月饼，挂在窗前。他看见那棵驼背老乌桕树，摇着一头白发，正朝他温情脉脉地笑……
今晚的月光的确很好。
原载《百花园》1993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