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复杂的语言,是人类优越于其他生物的重要标志。语言给人类的交流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但也制造了一些麻烦。这些麻烦之一就是人往往会只注重文字的表面意思,而忽略了文字后面的含义,以至于经常迷失于自己设计的文字游戏中不能自拔。
比如爱。每个人都会相信,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孩子健康成长的必要条件。但是,很多人都会这样提问:如果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溺爱或者过度的爱呢?回答这个问题真的不容易,因为几乎一切育儿书籍都告诉我们,溺爱或者过度地爱孩子,最终会害了孩子。
实际上,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文字陷阱。爱是个褒义词,在前面加上“溺”和“过度”这两个略带贬义的定语,使得爱字本身都变了味道。换一个问题,也许就能够更加明确地知道这样构词的荒谬。我们都会同意,父母不能对孩子不耐烦,但是,我们可不可以提倡,父母亲可以恰当地、有分寸地对孩子不耐烦呢?这个问题立即导致的感觉是,应该是可以的,因为“不耐烦”这个贬义词组前加上了“恰当”和“有分寸”这两个有褒义的定语,暗示回答问题的人必须同意。
从根本上来说,爱就是爱,就是好的,它的前面无需加任何定语;不耐烦就是不耐烦,在它前面加任何好词,都不能够改变它恶意的本质。不过,在实际生活中,我们需要分清楚,哪些做法是爱,而哪些做法是以爱的名义在实施控制。
以下就是一个例子。在这个例子中,爱跟以爱的名义实施的控制相互交织,以至于很难分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控制。为了理解上的方便,我们仅仅谈及涉及到孩子吃饭和穿衣两个方面的生活事件。
几年前的五一长假,我因为一些公事私事,在北方一个城市的朋友家里住了几天。本来是想和这位朋友好好喝喝酒、吹吹牛的,却没想到给他做了几天义务的家庭心理医生。
到他家那天下午,我住进专门为客人准备的房间,略微休息,就到了吃饭的时间了。这是一个富裕之家,200多平方米的复式楼,一楼餐厅的面积就有40多平方米。餐厅里有一个普通大小的西餐桌,还有一个略矮小一点的小餐桌,后来我知道,这是为他家“小皇帝”专门准备的。小皇帝就是他的儿子,小名叫牛牛,那时刚满6岁,早听说过一些他的神勇故事,见了之后才知道他不仅仅是神勇而已。
我和朋友小魏在大餐桌旁坐下,菜已上桌、酒已满斟。旁边的小桌子上,正上演小皇帝进餐的精彩一幕。只见牛牛坐在椅子上,脖子上挂着围兜,眼睛盯着电视里放映的动画片看;牛牛妈妈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拿着勺,一口一口给牛牛喂着;牛牛外婆则在旁边观看,一边看一边说话,一会儿对女儿说喂慢一点,一会儿对外孙说吃点蔬菜会长得更帅。
小魏注意到我看见了牛牛吃饭的样子,尴尬地笑了笑,说,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从小就被溺爱坏了,从吃饭到睡觉到穿衣,没有一样不伤脑筋。我问都怎么啦?他接着说,牛牛很偏食,只吃几种豆制品和米饭,基本上不吃肉,吃的总量也很少,每次喂上小半碗饭,说不吃就不吃了,所以长得就比同年孩子瘦小。每天早上起床后穿什么衣服,简直比吃饭还麻烦,每次跟他“斗智斗勇”的时间决不低于20分钟,不管变天不变天,他老是要少穿,如果依了他的,就受凉、感冒、发烧。而且好动不动就脱衣服,这样就更加容易感冒了。
又叹了口气,小魏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搞心理的,但也知道你们一般不给熟人做心理咨询,所以我没找你。我想了想,笑着说看在你现在请我喝剑南春的份上,破例一次。小魏听了高兴,将杯中一两多酒一饮而尽,说,只要你把我儿子吃饭穿衣的问题解决了,我天天请你喝剑南春。说完又自嘲地笑道,吃饭穿衣问题?怎么搞得像是没吃没穿似的?其实啊,是有吃,但却不想吃,有穿,但却不想穿,这也许比没吃没穿问题更大啊。
我也笑了,心里却想这问题的确很大。吃东西是动物的基本本能,象蚕这样的低等动物,都知道拼命地吃,以完成健康的生命历程,人这样的高等动物,就更应该知道吃的重要了。吃这样低级的生命本能都残缺了,那毛病就实在是太重了一点。而且,毛病并不是出在牛牛身上,而是在家庭关系上,牛牛的毛病,是家人对他的错误态度的反映。要把牛牛的问题解决,就要从家庭关系入手。
我说,如果只有你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愿望,而你妻子和你岳母没有,那可不成啊。小魏马上说,她们也有,而且只会比我更强烈;你把这事搞定,她们可不仅仅只请你喝剑南春。我说,那好啊,喝什么就再说,我们明天下午先开个家庭会议好吗?
小魏说好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妻子和岳母。她们两个人既显得有点高兴,又显得有些怀疑,估计心里想的是:我们费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大强度的努力都没搞定的事情,你这外人开几次家庭会议就可以搞定吗?
第二天下午,小魏夫妇、他岳母和我坐在一起,第一次家庭会议开始。先是他们各自说了几分钟,都是说牛牛吃饭穿衣不听话之类的内容,还多少有一些相互的指责。有一条大家意见一致,就是都认为牛牛是被溺爱坏了,至于被谁溺爱坏的,则众说纷纭,反正都不认为是自己。
我开始提问:如果一个星期任何人都不管牛牛吃不吃、吃多少,结果会怎样?牛牛外婆立即说,那不饿死了!脸上也跟着露出略带鄙视的表情,大约心里在想,所谓专家竟然就知道出这样的馊主意。牛牛妈妈脑子里的第一念头实际上跟她妈妈一模一样,但却没说出来。等她听到妈妈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具体怎么不对,却又说不清楚。
小魏显然不想太得罪岳母,说话多少有点字斟句酌,但话语后面却多少隐藏着一些愤怒。他说:那不一定吧?家里到处都是吃的东西,我就不相信牛牛会傻到饿了都不知道吃的程度。
他岳母立即反击:你什么时候看到牛牛主动要吃饭的?如果不喂他,不逼着他吃饭,那不说会饿死,至少饿得会影响发育吧?一阵有点难堪的沉默之后,牛牛妈妈开始说话。她说,我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我们总是逼着他吃饭,所以他才永远都没机会要吃饭的;要是我们以后不逼他,他真的说不定自己要吃饭了。
小魏点头同意,他岳母似乎也觉得自己女儿说得有道理,就没有再说话。但我感觉得出来,要外孙冒“死的危险”,她多少有些不舒服。我本来想开句玩笑,想说六岁了还不知道找东西吃的孩子,饿死了也不可惜,但考虑到这句话的伤害性太大,就忍住没说。
过了一回儿,我说,吃东西是本能,饿了就找吃的,六岁的孩子肯定会的。我们需要相信他。这样好不好:我们定一个规矩,从今天开始,大人吃饭的时候,就叫牛牛一起吃,他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吃就不勉强。而且,还不许任何人喂他。让他自己吃,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弄脏衣服、把饭菜弄得满桌满地都是嘛,用这样的麻烦换取牛牛自己吃饭的能力,比花几万块钱让他学会弹钢琴还要重要,你们说呢?
三人一一点头同意。我让牛牛妈妈把这一规定写下来,然后三个人都签字。虽然他们觉得这样做有点小题大做,但还是签了,并把这个“合同”贴在了餐桌旁的墙上。接着我们继续讨论穿衣服的问题。
我还是从提问开始:你们说,牛牛有感受冷暖的智力吗?三个人马上都说,当然有。我又问,既然他知道冷暖,那就应该知道冷了加衣服、热了脱衣服,对不?三人都说,对啊,但他就是该穿不穿、该脱不脱。我说,是冷是热,自己应该是最清楚的,而且每个人对冷热的感受力不一样。孩子运动多,更怕热,所以穿少一点很应该啊。我接着问牛牛妈妈,你什么年龄时可以知道冷暖并且不需要妈妈管自己穿多少呢?她说,从能力上来说,四、五岁就可以了。我又问,那你实际上是多少岁自己才有决定自己穿多少衣服的权利呢?她笑了,说,在我上高中时,还经常为穿多穿少跟母亲争吵,而且会吵得很凶。她母亲听了面露愧色,没有说话。
事情已经呈现得很清楚:并不是牛牛傻,不知道饿了吃、冷了穿,而是他外婆和母亲“需要”为了显得爱他,而控制他的吃和穿。这实际上不是爱他,这是在以爱的名义在损害孩子的最基本的能力。从最高的境界说,爱一个人,就是帮助他成为他自己国土上的国王,让他在一切有关自己的事情上,有绝对的终审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谓溺爱、过分的爱,就意味着“过分地”想要孩子自己摆脱对自己的依赖,“过分地”让孩子做自己的国王,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爱字之前无需定语,但我们需要把爱和控制分开。听了这句话,三个人都点头同意,虽然三个人都似乎有点若有所失。但毕竟这涉及到他们最爱的人的成长和幸福,所以他们都要承受这种自己不再那么有用的伤感和空虚。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们又开了几次家庭会议,在一些更加具体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从反馈的情况看,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牛牛开始自己找东西吃了,最初是找些零食,后来时不时在餐桌上用手或者筷子弄点东西吃;降温的时候,他还穿着短裤,也没有被冻得感冒。牛牛外婆几次想要给他喂点什么东西吃,但一看见门后自己签了字的合同,就忍住了。
在我回家后第三个月,小魏打电话给我,牛牛的情况基本上好了。不再偏食,几乎每天都要吃肉。饭量也很大,一个人在那里慢慢吃,可以吃完一小碗米饭。大家也没怎么管他穿什么衣服,反正没冷成什么严重后果。最后他说,最大的变化是他岳母,她现在对养花上瘾,经常上网查养花的资料,跟养花的朋友交流养花心得,把楼顶平台弄得漂亮无比。最后他不无调侃地说,他老人家玩花去了,就不用“玩”他外孙了。
我知道现在已经不必太操心牛牛的成长了。于是就开始操心另一件事。我在电话里问小魏:你下次请我喝酒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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