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是种很复杂的体验,尤其是发生在生命早期的忽视。
忽视意味着关注的切断,情感的撤回,而小婴儿除了吃饱、穿暖,更重要的是活在养育者的目光里,活在养育者情感的抱持和镜映里。他们需要借助父母的“注视”来理解自己的种种感受。
用不思考来防御
有位来访者对咨询师描述自己寒酸的卧室,那间卧室没有任何装饰,家具也不齐全,床单因为缩水盖不住底下的褥子,变形且发黄的褥子从床单下跑出来,他形容自己的卧室像是廉价招待所,每次有同学和朋友来家里他都拒绝让别人看自己的卧室。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差,其他房间装修得都很舒适,唯独他的卧室似乎没顾得上料理,父母说男孩子没那么矫情,先凑合一下,这一凑合,就凑合了很多年。
咨询师对来访者说:“好像你在描述一种长期被忽视的感受”,来访者怔忡间说:“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是被忽视的感觉,我一直以为我得到了很多照顾,但每当我想到那间卧室都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长期在关系里感到被忽视的人,会发展出怎样的内心结构。有时忽视是相对隐蔽的,并不是吃不饱穿不暖,也不是父母过于冷漠,而是在关系里感受不到情感的流动。比如每个成员都在使用虚假或全能的自体,彼此间很难建立起真实的关系。
Jeanne老师说,在非常忽视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会使用婴儿阶段发展出来的特定的防御机制来保护自己,比如否认的防御机制,有时来访者也会攻击咨访之间一起思考的行为,因为思考也许会带着来访者去触碰让自己难受的情绪体验。这些防御和阻抗都是来访者保护自己的方式。
如果一个人在小时候就需要使用防御来照顾自己,那么“不思考”就是其中很容易形成的一种防御。Jeanne老师提到,不思考应对了比昂提出的“对于连接的攻击”。
面对内在非常匮乏的来访者,我们不能简单地套用与神经症来访者工作的方式,而是需要关注来访者内在的不同部分。要看到来访者不仅仅有此刻成年的这部分,内在也存在着婴儿化的部分,同时这部分也是脆弱的、抗拒思考的。我们需要缓慢地与来访者谈论他们身上脆弱的部分,这时不仅要关注来访者的感受,还要关注来访者内在不同的这些部分可以如何一起思考,一起协作,来照顾其他的部分。同时,如果来访者过于匮乏,有过多的被剥夺的体验,我们不能工作的太快。
Jeanne老师谈到,如果在评估时注意到来访者的种种状况,她会在评估时就对来访者说:“在我看来,当你去照顾自己时,似乎你会希望能够摆脱情感背后代表对意义,因为对你而言这些意义太过载了,太具有淹没性了。我想我们可能需要一起努力去应对你心里不想思考,拒绝思考的那个部分。”
有时来访者会被自己内在的防御所控制,对咨询产生阻抗,比如迟到很长时间,或者错过咨询。仿佛是想要把咨询师,以及咨询带来的感受都擦除掉。我们可以想象,来访者为了自己进入咨询来治疗,是一件非常勇敢的事,但是,这个勇敢的行为,这项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前来治疗的举措,威胁到了来访者内在想要自己照顾自己,不愿意相信其他人的那个部分。而当来访者内在只能依靠自己,不敢依靠他人的部分占了上风时,就会对咨询产生阻抗。
Jeanne博士正在进行团体督导
为情感命名
在家庭中感到长期被忽视,会连带激活很多相关的情绪体验:被抛弃、被嫌弃、被排挤,甚至会思考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才无法被其他人看见,强烈的自我攻击里也隐藏着恐惧和对外界的敌意。
有时被忽略的来访者会表现出强烈的焦虑,但焦虑是一种集合的体验,是恨意与愤怒带来了焦虑。正如“被忽略”、“焦虑”,这些词语是具备命名的功能的,但有时它们过于概括,也许对来访者而言也是如此,来访者能从自己的经历里体验到一些情感,但这些情感是模糊的,是有些概括的,甚至在描述时是潦草的。来访者只能用模糊的方式来命名自己的感受,似乎这些感受被其他更有力量的感受掩盖了。
很多来访者都会在描述时对自己的感受感到模糊,或者描述时就十分模糊,说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当来访者无法命名自己的体验和现状时,内心会希望有个人能接收自己的感受,希望有个人能帮助自己理解这一切,命名这些模糊的情感体验。
这种模糊的,无法命名自己体验的状态,是一种较为原始的情绪体验。如果早年的重要关系是忽略性的,父母无法充分镜映孩子的感受,无法帮助孩子命名和理解自己的情绪体验,那些无法消化,未被转化过的情感会缠绕在心里变成混乱且模糊的一团。这是一种面对潜在威胁的笼统的感受,这些威胁不可预测,也难以被具象化,这类早期的原始焦虑通常埋藏在潜意识深处,不易触碰,也不易被意识化,需要花时间处理。
如果我们能拥有足够好的童年,就能清楚地感知自己对不同事情的不同体验,也能够知道这些体验代表了什么。因为这些体验曾被养育者抱持过、感受过,曾在重要关系里被命名过。
婴儿在出生后的第一个阶段里,会有一些基本的身体动作,比如转头、哭、笑。这时,小婴儿会期待得到爸爸妈妈的回应,期待爸爸妈妈能对正在笑着对自己说:“你现在很开心”,对正在哭泣的自己说:“你现在很不舒服”,或者“你感觉很痛苦”,婴儿很期待,也很需要父母能感受到自己的感受,能接纳来自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的种种感受,并且帮助自己命名这些感受。
正如文章开头描述的,忽略,意味着父母撤回了对婴儿的关注,也撤回了对婴儿种种感受的理解和命名。这时的小婴儿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努力地把自己聚拢,忍耐那些不舒服甚至是痛苦或恐惧的感觉。小婴儿无法思考自己的身体和心里正在发生什么,也无法靠近自己的感受,因为这些感受太可怕,太难以承受了。这一条处理那些模糊、无法言说的焦虑感受的回路会被储存在潜意识里。
有的来访者会以非常潦草、简略的方式描述对自己来说十分重要的经历,比如过去几十年可以短短几句话就概括完毕,似乎不愿仔细回顾自己的过去。有的来访者在回顾过去时感到白茫茫的一片,心里弥漫着一片荒野,也许这些代表着来访者无法言语化、无法思考、也无法命名的种种情感,它们被打包成一团扔在某处。或许也意味着来访者很少会思考自己的过去,思考自己经历了什么,那些情感的部分让人恐惧,不愿靠近。
这时,咨询师需要像注视着正在挣扎的婴儿的母亲那样,体验来访者带来的故事背后的情绪感受,使用自己的反移情,与来访者谈论自己在这些故事里感受到了什么。
这是父母帮助婴儿发展时需要做的第一步,而咨询师在面对特定处境的来访者时也需要去做这第一步,需要像一位具有回应性的父亲或者母亲一样。
有弥联合心理内部督导现场画面
与不同自我相遇
拒绝思考,也拒绝靠近自己的情感,来访者的这些部分都会在咨询中浮现。
咨询师偶尔会感到对来访者讲述的故事没有感觉,或者感到无聊。来访者的讲述里只有事件,没有自己的感受,这正是来访者的防御。一旦有情感泛起,来访者会在内心立刻喊停,阻止自己靠近这些情感,这是来访者内在非常强有力的防御,这个部分在试图帮助来访者感到安全,在关系里能存活下来。
Jeanne老师说,但她面对这类来访者时,她会在心里做出评估,也许来访者是一个无法拥有感受的人,会使用很多防御不让自己感到过度不安的感觉,或者不让自己陷入淹没性的、过载的体验里。同时,来访者也会攻击对感受的思考。
咨询师需要在工作过程中使用反移情,观察自己的感受。当咨询师感到自己不具备回应性,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感到自己死气沉沉时,要想一想自己在防御什么,很可能是来访者内在全能的部分,正在攻击咨询师与来访者的痛苦进行连接的能力。也就是说,来访者内在的全能的部分,不仅在攻击来访者内在的小孩,也在攻击来访者成年人的部分,同时还在攻击咨询师的能力,咨询师与来访者的内心建立连接的能力。因此咨询师感到自己不再具备回应的能力,也感到死气沉沉。
此时,如果咨询师没有办法和自己死气沉沉之下的感受靠近,就无法与这样的来访者一起工作。
与来访者相遇的初期,咨询师需要能够认同来访者,去进入来访者的位置思考,感受来访者可能存在的种种感受。潜藏在来访者内在的不仅仅是焦虑,并且焦虑不足以准确命中来访者的复杂感受,其中藏着十分强烈的痛苦、愤怒以及恐惧。虽然来访者拒绝思考自己的感受,但这些愤怒、恨意和恐惧,都会在移情中浮现出来。比如咨询师在某一刻没有和来访者同调时,无法理解来访者时,或者咨询师迟到、休假时,这些感受都会浮现出来。
但我们也不希望这些感受太快浮现,如果出现得太快,太剧烈,会使来访者感到被淹没,过载,来访者很可能会中断,甚至停止治疗。
另外,在与有很多被忽略的体验的来访者工作时,可能会出现一种情境:来访者一直在倾听咨询师,但不会感到有什么事真的触及到他们的内心。来访者被困在名为全能防御的房间里,很难被情感触动。因此在和来访者工作时,我们需要非常贴近自己和来访者的内心。
来访者在咨询过程中,不断呈现内在拒绝依赖、拒绝与咨询师建立连接、拒绝思考自己的情感的部分。咨询师始终保持在象征化的层面工作,并且需要诠释来访者内在拒绝依赖的全能的部分:
“似乎在你的周围有一圈城墙,它们在保护着你,让你远离内在小婴儿的你。但同时,这座城墙似乎也在干扰我们去了解你内心的小孩。我知道,在你心里的那个小孩一直在哭,哭了很长时间,但你的心里建起了城墙,我们无法靠近你心里真实的那部分自己。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去试图靠近你内心真实的部分,是希望你能够照顾自己心里的小孩。这些城墙,它们虽然在过去是对你有用的东西,是你一直使用的部分,但现在它似乎在阻止我们去靠近你内在真实的部分。”
这些防御,对来访者的婴儿阶段来说是帮助来访者存活下来的策略。我们首先需要共情来访者的防御,理解为什么来访者要自己照顾自己,拒绝靠近痛苦,拒绝靠近过去。同时,我们也需要看到来访者内在的小孩非常害怕,不敢说话,我们要去靠近这个孩子,听一听孩子想要说些什么。
咨询师可以尝试在一个更为情感性的层面与来访者工作。认可来访者对防御的需要,并且看到每一次来访者想要信任咨询师时心里都会有一个声音反对。我们并不是透过当下的来访者去关注来访者的过去,而是先要理解来访者当下的痛苦,来访者此刻正在经历的痛苦,就包含了过去的那些痛苦,而那些痛苦从未被理解过。
Jeanne老师认为,咨询师需要脱离非常理性的精神分析的课本内容,要像乐器奏乐一样,使用不同的声调、语气来和来访者内心的不同部分相遇。比如,和来访者成年人的部分用一种声音和语调,和内在的小孩用另外一种,一个人内在存在很多不同的部分,全能的、脆弱的、偏执的、愤怒的,我们甚至可以发展出一百种不同的语气、语调,因为我们需要去理解那个被困住的内在小孩的种种感受。
带着理解性的声音,咨询师变成了一位用充满情感的音乐性的语言跟孩子交流的爸爸或妈妈,这将会是十分触动人心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