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故事
文/王春雨
细雨淅淅沥沥,撒了满窗的新绿。五月真是美的日子,一片盎然的春意。
我照常坐在这间图书馆最背静的一隅,抄写着何其芳的《画梦录》,这个图书馆居然有这么老的这个“美丽却又忧郁的集子”,使我深感庆幸。旁边翻着一本时下新书《艳阳天》,以备掩人眼目的不时之需。半年多了,从一九六六年秋到一九六七年的今天,我就号在这个位子上,开馆我第一个进来,闭馆我最后一个出去。学校早已停课了,同学们都以无比高涨的热情“破四旧”“大串联”“文攻武卫”,我因没有戴“红卫兵”袖章的资格,便离开风暴的旋涡到这千里之外的舅舅家躲风避雨。那时的图们还是很风光的城市,虽也有满街大字报的飞扬,虽也有游行队伍的呐喊,但这毕竟是边境城市,相对平静,让一个多梦的少年终有个歇息的地方。
这个图书馆隶属于图们铁路分局,一座日式红砖白柱三层楼,一方挺大的庭院,柏油甬路,水磨石花坛很是讲究。一簇簇紫丁香的馨香和着雨气阵阵从窗口湧来,好不惬意。拼花柚木护板墙上的挂画居然是苏联版画《列宁与高尔基在库页岛》的原版印刷品,足显其绅士高贵。在这里我竟发现了艾青的诗论、曹禺的戏剧,好不惊奇。我家里原本有些书来着,为防抄家或烧或埋荡然无存了。在这紧锢得荒芜的年代,我象涸竭之地的羔羊遇到了丰肥的水草,饥不择食地吞咽着。借阅窗口的图书员是位中年朝鲜族阿姨,和霭且善解人意,半年来相处极好,我竟然可以入书库随意挑书来看,只是不能带出这间阅览室。于是一边光明正大的借阅《创业史》《上海的早晨》等,其实是掩护着暗借《包法利夫人》《死魂灵》之类,遇到何其芳这类小册子就抄将过来,装订为手抄本。我每天快活着,任外边怎样风云变幻,我自乐不思蜀沉醉其中。
图书馆有位年轻的清扫工,里里外外都被他打扫得铮明瓦亮一尘不染。听他口音就知是南方人,普通话说得很吃力。这时的图书馆是没人来的地方,大家都忙着革命,几天能见到一个借书者就会让图书员们很高兴,总算有点活干。于是这位清扫工便常常坐于另一隅默默地注视我,仿佛在研究一件小古董。他眉棱高耸眼窝深陷,黑白分明的双眼分外犀利。图书员阿姨很同情他,总想为改善他的生活作点什么。从他们的言来语去得知,他原来是图们铁路局子弟中学最年轻的老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才教了四年书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他便莫明其妙地被“造反”的学生定为“反动学术权威”,于是脸上被涂满墨水,剃了阴阳头,胸前挂上打着红叉的大牌子,白天跪在学生面前被批斗,晚上也被吊打过,直到现在肩膀还不敢做太大的摆动。好在没被抓住什么口实,被斗了几天便被撵出学校在这里劳动改造。他自己说这实在是天大的幸事,工作起来便竞竞业业一丝不苟。
“小朋友”今天他终于对我开口了:“今天又看的什么书啊?”
我对着他掀起了书的封面笑笑,他看了一眼也会意的一笑,便不作声了。翌日,我刚一落座,他便递过一个黄书包道:“回家看看这些书,你就知道该看些什么书了。有些书是需要精读的,甚至要读几遍,读一辈子。有些书是通读就可以了,更有些书可一览而过,知道个大概就行了。”我打开书包,是游国恩等人合著四册的《中国文学史》,另上、下两册是《世界文学史》,我知道这些书是高校中文系的教材。我感激的望着他,他也淡淡地笑望着我,一切都在不言中。
这天闭馆后我们同行。披着落日的余晖,踏着自己长长的身影,讲着各自的故事。他姓叶名乐中,是浙江绍兴人,今年二十八岁,正好长我一轮十二年。他毕业就被分配到这东北的边塞之地,如今又沦落得只剩刷侧所抡扫帚的份了,可他仍然傻呵呵地笑着,也许那是心里的苦笑。
可从此,迎晨光踏暮色,这图书馆的院子就成了我们俩促膝长谈放飞心灵的自由之地。我们聊普希金,聊托尔斯泰,聊莎士比亚,聊黑格尔,聊亚里士多德,也聊罗伯斯庇尔,卑斯麦,毛泽东……,仿佛这世界只有我们俩人一样。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在那动荡的年月,书启开了沉重的天幕,每日的天空都闪耀着太阳的光芒。
一年后,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了,我被召了回去。他送给我一本很旧的一九四六年版的书,奥地利人茨威格的《巴尔扎克传》。他在扉页上很工整的写着苏格拉底的一句话: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是珍宝,那就是知识;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是罪恶,那就是无知。“我觉得这是写巴尔扎克最好的一本书,因为他写的真实!”他对我说。我抱着这本书,感到沉甸甸的,我们车上车下对望着再没说一句话,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直到列车缓缓开动……
我回学校不久就下乡了,这是一九六八年九月,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同龄人——老三届共同的命运。几年后我被招工到矿山,又参加了高考……命运开始颠簸起来,兴奋与沮丧相生,奔波与疲惫同行,这就是人生的旅程,不过无论走到那里几本书总要装进我的行囊。我们还保持着联系,每一次人生之路的关口我总能得到他的指导和鼓励。同时也知道他早已回归了教师岗位,并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至到图们铁中撤销,不知他的去向,再无音信了。其时他已是高级教师,在教育界颇有声望了。
我们分别五十年后的一天,偶遇了故乡一位在教育界干了一辈子的老同学。他告诉我叶乐中老先生曾是省劳模,已回了绍兴。他已是真正的学术权威了,就写了一部书却为教书人奉为圭臬。
寻一时机我终于拜会了他,也是在这春的五月。再见面他已是八十余岁的老人,可仍然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说着吳语方言的普通话。他并不觉兀然,安详的微笑道:“你也老头了,走在大街上认不得了,可一进门我就认得出你来。”谈说间他让高高大大的儿子拿过一本新书来,翻开来在扉页仔细地写下几个字,又端端正正嵌下一方名章,然后让他儿子吹干递于我道:“闲下来了,写了点东西,权且称为诗吧,见笑了。主要是看我写的这几字赠言,还记得吗?”
我拿过书,淡绿的封面很素雅,就象窗外的春色。一侧用挺抜的行书写着:叶乐中诗词选。翻开来,扉页上端正的几字楷书让我顿时愕然怔住了。这是五十年前我临下乡时他给我回信的一句话。那时我对前途一片迷茫,给他的去信满纸颓唐。他给我的回信出乎意料的只两句话:人活着要坚强,人生不会永无希望。继续读书吧,而后就是扉页上的这句:
书,会救你!
插图|网络
王春雨:毕业于吉林艺术学院美术系。结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中国画院研究生课程班。一级美术师。
作品多次参加全国,省,市展览,数次获奖。
自八十年代初在吉林省刊《长春》发表诗歌以来,多次发表文学作品,散见各报刊杂志及微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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