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元枝 编辑:灯灯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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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身,俗称刺青,在不少年轻人的眼中,属于时尚的徽章、彰显个性的标志。
少有人知的是,文身也可以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小姜今年31岁,是四川县城的一名文身师。十几年前,他在老家的文身店当学徒,师傅拿他来练手,小姜的脸上、身上被各式各样的文身覆盖。在那之后,他经历了漫长且黑暗的五年:遭人歧视,找不到工作,连最亲的家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用他的话来说,“只能像怪物一样在阴暗的角落苟活”。
据小姜观察,当年,小县城无证经营的文身“黑店”遍地开花,和他一样的受害者不在少数。他们通常出身于闭塞的农村或县城,以留守儿童居多,年少无知时被人教唆,盲目追赶潮流。殊不知,那些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文身,会毁掉未来的职业生涯和社会生活。
2022年6月,国务院未成年人保护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印发《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办法》,禁止任何机构或个人向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务。
小姜决定开一家文身店,免费为青少年洗文身,让自己的悲剧不再重演。
以下根据小姜的讲述整理。
14岁,我辍学成为文身学徒
我叫小姜,今年31岁,老家在四川内江资中县。
小时候,父母常年在深圳的制衣厂打工,我被爷爷奶奶拉扯着长大。缺少父母的管教,加上爷爷奶奶的溺爱,我成绩不好,初一就辍学了,一心想出去打工。父母无奈,经多方打听,最后替我在县城的文身店找到了一份学徒的工作,我简直欣喜若狂。
二零零几年的时候,文身开始在县城兴起,小孩子流行在手上或者胳膊上描字,用针染色,自己给自己“文身”。记得之前在学校时,班里有个同学家境比较富裕,花300块在文身店文了一只蝴蝶,引来了全班同学的围观和膜拜。从此,那只蝴蝶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我的心里。
成为文身店的学徒后,我跟着店长从画图学起,一个月工资500元。初见店长,他戴着头巾,脖子和手臂都文着大片复杂夸张的图案,一身潮酷的黑色穿搭,配上他高挑的身材,我差点看呆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太酷了,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对文身很感兴趣,以前上课时坐立难安,画图却经常一画就是一整天,因此技术进步得很快。
练习画图中的小姜/图源受访者
当年,年轻人文身的需求特别大,女孩子都想文朵玫瑰,男孩子都想文条龙。店长很快发现,未成年人对文身的热情比成年人更高。为了扩大客源,他找了几个在校的学生,免费给他们文小图案,让他们去学校里宣传,每成功“拉新”一人,还会获得一点返利。
没多久,我们店就成了县里最受学生欢迎的文身店。店长开始招收新的学徒,而我作为大师兄,不光要教新人文身,也被当成了练手的对象,店长要创新图案时,就会在我们这些徒弟身上练手。
我的身上、脸上,渐渐被文身覆盖。当时流行什么图案,我身上就会有什么图案。
那时候的文身潮流很混乱,尤其在我们这种小县城,各种跟性相关的词汇和非主流图案开始大规模流行。很多女学生谈恋爱,被男朋友要求在身上文对方的名字,甚至是在隐私部位文一些有羞辱意味的文字。我隐隐感到怪异,但是店长从不制止,他还交代我们,给顾客文身时,颜色一定要深。
干过这行的人都知道,洗文身比文身要贵得多。一个玫瑰小图案,文的时候可能只要300元,但是洗掉要1000元以上,如果文得深,费用就更贵。
文身的工具、颜料成本其实很低,昂贵的是文身师的时间和技术。如果文身面积大或图案复杂,想要洗掉文身,就需要多次进行激光清洗,通常要经过多个疗程才能彻底去除,因此费用高昂。
仅仅四年的时间,店长就通过给未成年人文身赚得盆满钵满。他不再满足于在小县城发展,关了店,给我们结了工资,想要去经济发达的地方闯一闯。
我在县城的文身师生涯就此结束,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五年,自己将因文身陷入惨境。
被文身毁掉的五年
失业回家后,我发现,满身的文身带给我的不再是同龄人眼中的赞叹,而是无尽的嫌弃与歧视。
因为文身,最疼我的爷爷奶奶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父母对我的嫌弃溢于言表,甚至连过年走亲戚,他们都不愿意带上我。父母最伤我的一句话是,“你把自己弄得像个鬼,只会给我们丢脸,你还是在家自己待着吧!”
那时候我以为,家乡是个小地方,民风不开化,所以他们接受不了我的文身,只要去了包容度更高的大城市,一切都会变好。
我满怀期待地来到深圳。然而,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过往的行人依然朝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我面试了十几家文身店,全部被拒。人家给我的理由,要么是我经验不够,要么是店里目前不缺人手。
我不相信这些过于雷同的借口,最后一次面试,我缠着一家文身店的店主,求他说实话。他盯着我脸上的文身,叹了口气:“要是文身师自己身上的文身都像小孩画的,顾客会感觉你这个店技术不好,审美有问题,没有一个文身店会招一个影响自己生意的人。”
我终于意识到,我身上的文身太劣质了,大城市的人根本不会文这种莫名其妙的文身。而且正规一点的文身店,新人练手用的都是文身专用皮,但我之前的那家文身店,店主为了让我们快点上手赚钱,往往要求我们能差不多画出图案的时候,就在熟人身上练习,还鼓励我们说“越文越熟”。
图/电影《艋舺》
我最信任的师傅其实背刺了我,这个真相让我难受了好久。
做不了文身师,我也得糊口,于是我开始找其他工作,销售、清洁工、服务员、保安、流水线工人……整整一个半月,我每天都在去找工作的路上,面试了上百份工作,没有一家要我。
最后,我找到一份洗碗工的工作,一天工作10个小时,月薪1500元。入不敷出地干了两年,我辞掉了这份工作。
我开始厌恶身上的文身。曾经引以为傲的文身,毁了我的生活。
我找了一家文身店咨询,得知最少要2万元,才能洗掉我脖子、手背和脸部的文身。我没有那么多钱,打电话给父亲,问他能不能借我点钱去洗文身,他让我滚,说一分钱也不会给我。
在电话里,我跟父亲大吵一架,我们互相埋怨,互相伤害。但父亲到底还是心软,挂了电话,他四处求人,请工友吃饭,替我找了一个在工地上班的活儿。
父亲带我进工地时是大夏天,深圳的夏天,热得要冒火,但我还是穿着一件高领长袖和长裤,即使汗如雨下,也不敢掀开一点衣服。
父亲看着我黢黑的脸和手,心疼地用手抹了一下我被汗打湿的头发,头一回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只是深叹一口气,跟我说:“幺儿,你争气一点咯,老子老咯,以后管不到你了。”
和我一样的人
2014年的夏天,我正式开始到工地上做苦力。
因为一身文身,刚到工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混黑社会的,没有人敢惹我,也没有人敢主动跟我说话。
工地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因为大片文身不被大多数行业容纳,只能来工地干体力活。
有个17岁的工友叫小张,他的两条胳膊都文了文身,看着凶巴巴的。我当时还调侃过他,是不是小时候不懂事文的?熟悉后,我才得知真相竟异常沉重。
小张的父亲在坐牢,母亲在外地打工,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因为有个坐牢的爸爸,小张一家在村里备受欺负,小张每次回家都一脸伤痕。哪怕他是个懂事、听话且孝顺的孩子,校园霸凌仍然无处不在,一些同学会晚上结伴来砸他家的窗户,给他们家养的鸡下毒药,奶奶只教他忍让。
好不容易考上高中后,小张意识到,一味地忍让是没有用的,曾经的流言蜚语又传到了新的学校,他不愿意再被欺负,于是文了两条大花臂,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混混,从此再没有人敢欺负他了,村里人也不敢再随意欺负他的家人。
高二还没上完,小张就辍学了,开始在外打工。小张说,他也不喜欢文身,当年去文身只是为了自保,如果他能预料到,因为文身他只能从事体力工作,他情愿多挨点打都不会去文身。
我们打工的那几年,农民工被歧视的现象还是挺严重的。我跟工友们累了一天,灰头土脸地想找一个餐馆吃饭,都会被一些店家驱逐出来,嫌我们身上脏。而另类的我就更夸张了,有一次天气太热,我穿着短袖,扛着工具,准备去另外一个地方上工,一路上备受瞩目,人群自动离我一臂远,他们看异类的眼神,让我不敢抬头。
洗掉脖子和脸上的文身,成了我的执念。在工地干活一般是年底结工资,5万块钱的工资一到手,我就全部拿去洗文身,脸、脖子,还有手背的皮肤,总算慢慢变干净了。
时隔许久再进入文身店,我发现文身行业相比前些年又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以前低俗粗糙的图案逐渐被淘汰,各种精美复杂的图案越来越多,深圳的高档文身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每一次去文身店洗文身时,我都感觉手痒痒,其他文身师在工作时,我总是忍不住盯着看。我是真的很喜欢文身师这份工作。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攒钱开一家属于我的文身店。
治愈他们,也是为了治愈我自己
有了目标之后,我干劲十足,全年无休地在工地干活,一年过去,手里总算攒了10万块。
为了熟悉现在的潮流,我还专门去深圳的某家知名文身店当了三个月学徒,之后才辞职回县城开店。
在小县城开文身店的成本不高。我筛选了好多家店,接手了一家之前做美甲美睫的小店面,又花3万块钱购入文身设备。2017年10月,我的文身店开张了。
店里的操作台/图源受访者
来我店里的顾客都是年轻人,当时彩色文身很流行,深受女生的青睐,店里常有成群结队的小女生来文身,在手腕处文朵小花,或是在大臂锁骨处文个彩色的线条,图案简单漂亮,价钱也不贵,简洁的耳后文身也深受男生欢迎,我的店在县里的年轻人中打出了口碑。
生意逐渐步入正轨。然而,之后发生了几件令我内心震撼的事,又让我改变了想法。
那天正值工作日,店里刚好闲下来,一个看着十分青涩的小姑娘跑到我的店里,问我能不能给她洗文身。
我问文在哪里,小姑娘当即就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在胸口还有小腹下方。这两个位置其实很常见,有些文身文在胸部具有独特的美感,有时候文身比例过大,也会文到小腹下方。
但小姑娘的反应,让我瞬间意识到,她的文身可能跟普通的文身不一样。
她掀开衣服的一角,我一看,果然,胸部和小腹下方都文了脏话,这种文身在我早年当学徒的时候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时隔多年再次看见,心境却十分不同。我气愤不已,当时就爆了粗口,问她是哪个缺德的文身师给她文的?
小姑娘告诉我,她今年才16岁,三年前就辍学了,后来在外面混社会的时候不懂事,被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骗去文身,又因为没钱,一直都没有洗掉。
她说:“哥,我不是坏女孩,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但我当时是真的很喜欢他,他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但是他还是把我甩了,因为这个文身,我到现在都害怕男人,我一照镜子,恨不得拿刀把它刮掉。”
我们这个小县城,留守儿童多,半大的年纪,很容易受人蒙骗,被所谓的潮流洗脑。
看着小姑娘迷茫又阴郁的眼神,我就像看到了当年被所有人歧视的自己。我不也是年少无知时,被文身毁掉了生活的人吗?
我跟她说,这种文身洗一次2000元,可能要洗两到三次才能洗干净。她嗫嚅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当时好心泛滥吧,我一直坐立不安,想着这个小姑娘才16岁呀,这种文身留在身上,她以后该怎么办?到底要不要帮?
我心里天人交战,实在没忍住,追了出去,将她叫回来。我问她,你有多少钱?她说现在手上能用的只有500块。我叹了一口气,500就500吧,给你洗干净!
小姑娘一下子就激动得笑了起来。那一刻,我终于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活力,莫名的满足感充盈在我的心头。
过了一阵子,店里又来了一个22岁的男生。15岁时,他被所谓的兄弟介绍给黑心文身店当“模特”,被无良文身师在脸上文了“贱货”两个大字。当时店里承诺三个月后给他洗干净,但是三个月后却要收取他巨额的洗文身费用。可想而知,因为脸上的字,他经历了怎样惨淡的人生——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亲人也不待见他,15岁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
后来男生四处打工,为了洗文身,想尽办法攒钱。可惜他是疤痕体质,就算洗了文身也会留疤,那两个字的痕迹会像水蛭一样,永远吸附在他的脸上。
他说,如今遭受的痛苦都是在为年少的无知买单,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减少文身对他正常生活的影响。
听了男生的故事,我想,如果当时我们能遇到一个有良知的文身师,告诉我们那些看上去“酷炫”的文身背后究竟有什么含义,能够警示我们未成年人文身的后果,而不是为了赚钱而三缄其口,会有多少像我们一样的“劣质文身”受害者免遭其害呢?
后来,我在店里贴了“未成年人禁止文身”的告示,每个月抽四天给未成年人免费洗文身。这样一来,虽然少了很多学生客,收入有所下降,但是我的内心堂堂正正,帮助他们的过程,也是在治愈我的过去。
小姜最喜欢的花树/图源受访者
这两年,来找我免费洗文身的未成年人一年比一年少。行业监管加强,人们对文身的利弊有了更全面的认识,这是我喜闻乐见的结果。曾经笼罩在我人生中的阴霾也慢慢散去,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和家人的关系缓和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的日子,我仍然会坚持我的原则,也希望文身师同行们能坚决遵循“不给未成年人文身”的原则,做一个有良知的文身师,让文身成为美丽的标志,而不是耻辱的枷锁,让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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