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要怎么过好自己的一生?|专访历史学者王笛

文化   2024-10-21 11:21   北京  

专访王笛


王笛,中国现代微观历史学开创者,国际著名历史学者。1956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85年四川大学历史系本硕毕业后,留校任教;1991年赴美,后获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曾任美国得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教授;2015年出任澳门大学历史系主任;现任澳门大学讲席教授。


王笛代表作:《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街头文化》《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历史的微声》《碌碌有为》等。2005年,《街头文化》(英文版)获美国城市史研究学会(UHA)最佳著作奖;2019年,《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获首届吕梁文学奖;2022年,《历史的微声》获全球华人十大好书(非小说)。


01



如果不了解历史,怎样认识今天也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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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莉:您是2015年到的澳门大学。

王笛:对,9年了。

吴小莉:喜欢吗?

王笛:喜欢。

吴小莉:在这儿9年了,当时来上历史系的学生和现在有什么差别吗?

王笛:最近这些年,其实不管是澳门还是香港还是内地,其实读历史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像我在华东师大有个教授朋友,他说过去历史系招收的都是第二志愿、第三志愿的学生,现在第一志愿都招不完,很多人都报考。

吴小莉:为什么?您觉得学生和家长对于历史科的认识已经不同了?

王笛:对。现在更多的人对历史感兴趣了。原来觉得是无用的学科,对吧?研究历史了解古人有什么意思?其实现在随着历史学的发展,就包括我提出的这些碌碌有为啊、要转变世界观啊、日常是最宏大的叙事啊,这些我觉得越来越得到大家的共鸣,我们真的是需要了解历史,如果不了解历史的话,其实怎样认识今天也会有问题。



02



年轻人说想躺平,其实并不想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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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莉:《碌碌有为》这本书我很感兴趣,您说这个书名是要反对“碌碌无为”,您说您也是“碌碌无为”这个传统观念的受害者,您受害在哪里?

王笛:其实受害就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总想不能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所以从小我就拼命学画画,想当个艺术家,我喜欢学画,我想这一辈子总要做成一件……

吴小莉:出人头地的事。

王笛:对,就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到我有一天会做历史学家,我小时候想做画家,结果高考的时候,历史考了大概九十五六吧,那个时候相当高了,是考得最好的一科,我就报了历史系。

吴小莉:所以那时候您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方面天分。

王笛:对。因为那个时候读大学、能进入大学是我的首要选择。实际上“碌碌无为”在我年轻时期,不断地推动着我,但是现在,我就在想,其实这对普通人长期的影响并不好。现在我担心的就是,大家称为的“内卷”,卷得太厉害,每一个人都想出人头地,都在独木桥上不断往上爬,但实际上能“成功”的是少数人,那大部分不成功的人,应该怎样过好自己的一生呢?这是我考虑的问题。

吴小莉:但别人会觉得您是坐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您以前因为对碌碌无为的恐慌和害怕,让您不断地前进,成为一个能够实现梦想的人,然后现在鼓励大家“碌碌之中也能有为”,告诉大家日常生活其实就是“有为”的。

王笛:其实我同意你的批评,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但是,现在有些年轻人说我干脆躺平了,内卷太厉害了,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达不到我想要达到的目的。所以我需要把这个问题指出来,怎样造成了现在社会的这种状况,其实我想好多年轻人说我躺平了,他们内心并不想躺平的,关键是没有机会。

吴小莉:问题出在哪呢?

王笛: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高考可以算是牵动了基本上每一个家庭。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几乎小孩和他的家庭都在围绕着高考。

吴小莉:那您有什么建议吗?

王笛:我当然有建议了。比如说美国高中生考的SAT(俗称“美国高考”),每年可以考4次到6次。

吴小莉:不要一考定终身。

王笛:我们知道好多人,好多真的有才能的年轻人,那次考试如果没有发挥出来,可能以后他这一辈子受到歧视,包括现在考研究生、大厂招工都要看考生本科是哪里的。另外,在美国还有一个办法,比如我原来教书的德克萨斯农工大学,是德州的两大州立大学之一,我们招收最好的学生,但不是靠统考,只要你是你高中的前10%,你哪怕来自最穷、最差的学校,只要你是前10%,就保证能进入德州大学或者德克萨斯农工大学。

吴小莉:公立的教育系统里可以有这样的选择。

王笛:对,这些前10%的学生不用再考试了。如果按照学校地区的分布,哪怕是个乡村学校,如果你是前10%。

吴小莉:当地最好大学,应该优先给那个地区公立学校前面10%的学生。

王笛:对,如果10%不行,5%或者1%总可以嘛。


03



年轻人的创造力在慢慢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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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我们需要改变了。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我们的学生已经在慢慢地失掉创造力,有科学的考察说,现在大学生毕业时的创造力,还低于他进校的时候。

吴小莉:因为以前读书是有目标的,进入好学校或父母满意的学校之后,这个目标感就消失了。

王笛:对,是非常功利的嘛。一个年轻人的成长过程中,心态、心理的形成,需要放松,他需要玩、需要旅游、需要读闲书、需要跟小伙伴出去,但是现在我们的年轻人都在哪里?就在家里做题,就像《小镇做题家》那本书讲的一样,变成做题的机器了。如果一个民族的年轻人长期这样下去会怎么样?我在《历史的微声》里专门为《人类进化史》写过两篇书评,是说人类会退化的,这个退化就是创造力的退化。特别是AI出现以后,考试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但是让我们的年轻人还像过去科举考试一样,一代又一代地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

吴小莉:您想告诉大家,其实碌碌也是有为的,那怎么样的碌碌是有为的呢?

王笛: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因为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每个家庭的状况不一样。但是我觉得要放手,年轻人的身体健康、心理健康是第一重要的,这是我给家长的建议。有成绩的人是极少的,一个人,他哪怕没有读大学,至少他还可以自食其力,还可以做一个正常的人。

吴小莉:一个身心健康的普通人是这个社会最稳定的力量。

王笛:对。有的学生并不笨,但他考试就是考不好,那要怎么办?家长要承认这一点,不要一个家庭中就因为子女的考试考不好,每天就都在乌云笼罩之中,这是一定要改变的,给他们一个快乐的生活,比他们的考试好更重要。



04



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就是我们能对社会做出的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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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莉:很多人说您是从学术类到文学类,您喜欢吗?

王笛:其实我蛮喜欢的。因为过去我们写学术研究的书,只是在象牙塔里面,受众比较小,但是一旦进入了大众阅读被文学界认可的话,那么读者的范围就会远远超出学术界。

吴小莉:您说您走出了象牙塔,也不单是您的书或者学术论文成为了文学作品走进大家的视野,您还积极地参加各种平台的活动。

王笛:这也是一个过程。原来我还是主张研究历史,就不应该和现实联系那么紧密,我们是纯学术的研究,但是后来随着我的认知、年龄、阅历,尤其是这二三十年来,我对社会的观察,让我逐渐改变了这个想法。

历史研究固然是一个学术的活动,但是如果只局限在象牙塔里边,只是非常小一个圈子里的人去读、去讨论我的书,我觉得是远远不够的,你想我的一个研究可能花了10年20年,但是阅读的人就这么几十上百人,那是令人非常不满足的一种状态。

吴小莉:这不只是因为自己,读历史不是把那段历史搞明白而已。

王笛:对。后来我更多的思考,就是我们的历史观需要一个转变。我到美国后,开始研究下层民众、普通人的公共空间,我就在思考,为什么过去我们对普通人没有研究或者研究得非常少?这是因为我们过去的史学观是帝王史观、英雄史观,认为是帝王创造了历史,但我现在认为其实是我们普通人创造了历史,但是我们普通人意识不到,而且不认同,这个是我担忧的。

我通过描写普通人,去看普通人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去告诉广大的读者,我们每天所谓的碌碌无为其实是碌碌有为的,认识到他们自己的价值,这个就是我们能对社会做出的最大的贡献。

吴小莉:我很想知道,您在学术界得到的认可,以及在各种平台和您的读者碰面时,得到的反馈中有哪些对您触动比较大?

王笛:比如说袍哥,好多年轻人从来闻所未闻。

吴小莉:他们可能不住在西南地区,所以不清楚。

王笛:甚至住在西南地区的人也不了解,因为这一代人已经过去了,那么他们就要问,袍哥到底是怎样的一些人物?为什么现在突然要研究他们?

吴小莉:研究的意义在哪?

王笛:是的。其实过去在民国时期的四川,70%的男性人口都是袍哥的成员,这个比例非常之大,那当时这个组织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它在社会上扮演什么角色,所以我讲袍哥的那本书就叫《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它是一个暴力集团,但是它同时又维持秩序,通过这样来告诉我的读者,一个人、一个集团、一种社会团体,它可能扮演双重的角色,所以好多贫苦的人要寻找靠山,那么他就参加袍哥组织。

吴小莉:那以历史的角度来看,很多如果现在不去研究的一些小人物或者某种现象,其实长久以往,就会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

王笛:那当然,而且绝大多数的历史实际上已经消失在尘烟中了。作为历史研究者,我觉得实际上就是在抢救历史,而且淹没在尘烟之中,有些是有意的、有些是无意的。所谓有意的,就是历史上的一些统治者,他不愿意让人民知道某些历史,他就把这些书销毁了,比如说清代就销毁了非常多的书;但是另外一种就是我们普通人的历史,按照中国传统的历史观,它有什么价值呢?没有历史资料,后来也没有人进行研究,那么这些普通人的历史就慢慢被遗忘了。

所以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发现一点线索,就把它追踪下去。我们当然也不要幻想能够把大部分的普通人都拿来研究,因为这个范围太大,但是我们研究1个或者10个有代表性的这些小人物,其实他后面是有相当大的群体,他代表着一种历史。

吴小莉:对,他其实是一个社会网,能够找出这些火花或者是珍珠的,就是历史学家的眼光和视角。

王笛:对。而且我们有的时候就像侦探一样,一点一点的,有时候你追踪了两三年或者几年,都没有发现任何东西都是有可能的,我们研究微观历史,其实这个就是最大的问题,因为不知道最后能发现什么,发现多少。

吴小莉:隧道后面到底有没有光明,其实是不知道的。

王笛:对,我们不知道后面的事件是什么,我们时刻都面临着这样的挑战。


05



如果年轻人被规训地像一个乖小孩,是让人悲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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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莉:您曾经说过一段话,您说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其实有的时候是挺痛苦的。
王笛:我是说过这个话,你这个研究做得很彻底。
吴小莉:那您现在还有痛苦的时候吗?您什么时候会痛苦?
王笛:当然还会。包括我们的学生到澳门大学来,研究生几乎都来自于内地,我感觉上课的时候,如果我提一个稍微尖锐一点的问题,只看到一片沉默,我想他们是有想法的。
吴小莉:其实学历史的学生应该要有质疑性和批判性。
王笛:那当然,不光学历史,学哲学或者其他学科,甚至作为一个普通公民,都必须要有批判的思想、批判的眼光。如果缺乏独立的思考、独立的意志,其实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是一种悲剧。

制作人:韩烟  编导:梅苑  编辑:金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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