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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跑边飞
都盼盼
一
我叫小峰,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有着平凡且普通的生活。和他们不同的是,我会边跑边飞。至少在十几岁之前的我看来是这样的。
我第一次边跑边飞是在小学三年级的一个黄昏。
那天中午下了一场大白雨,雨后我和浪浪从学校的后墙翻出去,站在学校后面的土坡上玩,很多事我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天田里的庄稼很绿,绿得人心里发慌,麦田里大片大片的麦子被雨打趴在地上。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对,像海浪,起伏奔腾的绿色海浪。
下午放学后老师叫我去她办公室,我以为中午翻墙的事被她发现了,边走边想着解释的说辞。但是进去之后她只是告诉我,家里打电话叫我赶紧回去,让我不用站路队了,现在就走。
路上有泥泞,出了校门我就把裤管挽了起来。家里离学校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刚开始我是快步走的,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等能看到家门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山头隐去,我感觉到我的脚掌开始离开地面,只需要脚尖稍微用力,我就可以飞起来,但是脚掌离地面还是很近,而且只能维持一两秒钟。
我试着加快速度,脚上的布鞋就像开了无数的孔,风可以从里面穿过,它从脚后跟顺着脚掌向前,然后从脚趾缝隙向上,再从脚背涌向脚腕,最终灌进我挽起的裤管里。
童年的世界总是充满各种可能,我用我的新技能向家里奔去。路边的树叶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耳畔路过的风给他打着节奏,麻雀们集体压在一枝桑树枝条上,眼看要压断的时候它们又飞走了。
当我推开大门,爸爸和哥哥在院子里烧着纸马,奶奶去世了。
夜幕已经将这个小村庄沉沉地盖住了。
二
奶奶是我第一个见到死去的人。
十几年后读木心的《童年随之而去》,文中小孩不小心将一个珍贵的碗掉进了水里,他的母亲安慰他说“这样的事以后还多着呢”。是啊,这样的事后来还多着呢。
给奶奶办完丧事后,爸爸妈妈去县城打工了,哥哥跟着去县里上中学。他们一起上了表哥的桑塔纳,爷爷和我到路口送他们,随着汽车发动,我在车轮扬起的尘土中追了出去,即使我可以边跑边飞,却也很快在四个轮子的机器面前败下阵来,被车甩出好远。一直追到崾岘口,尘土落下,望不见了桑塔纳的身影,脚底的黄绵土被风裹挟着任太阳晒得发烫,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离别的酸楚。
回家后看见爷爷坐在门硷的木墩上凝视着远处,我问爷爷,奶奶为什么会死?他会不会有一天也死了?爷爷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我头顶上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死有定时,苦乐无定数啊”。
夕阳穿过头顶的榆树枝丫,把它最后一缕光芒温柔地投到我们身上,我抬头看爷爷的脸,他用皱纹折成一张笑脸,可眼角却清晰地挂着两颗浑浊的泪珠。
三
浪浪是第一个知道我会边跑边飞的人,他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可惜关于他的记忆也永远定格在了童年。
夏天的时候,我们漫山遍野地疯跑嬉闹,在狗尾巴草拥挤生长的山坡上,我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了我的绝技。可对于我会边跑边飞这件事,他即便亲眼见到了也拒绝承认,我后来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他做不到吧。不过,在我答应把我抓的知了分他几只时,他终于承认了。
我们把抓的知了拿回家喂猫。他家的猫是灰色的,我家是黄色,所以我们就把抓来的灰色知了喂他家猫,黄色的喂我家猫,剩下的绿色知了喂给我家的大白狗,我们一直觉得那只狗终有一天会变成绿色的。
四
放暑假了。
浪浪也去了县城。
滩里的麦子黄了,庄前山坡上的杏子黄了,果园里的“六月黄”苹果黄了。
爷爷拉着我朝麦地走去。金黄的麦子比我的头还高出许多,穿过去麦芒扎到脸上生疼。爷爷把衬衣脱了包在我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爷爷身上就剩一件白色褂子,他古铜色的皮肤映在金色的麦田里闪闪发光,就像一个远古穿越而来的神族。
“这世事如今变化太快,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赶不上了。但是你看这土地,不管时代如何发展,它都躺在这山河之间,种子埋下去就能发芽,雨水好了就能丰收,这才是真正养人的东西啊!”爷爷用手轻抚着麦子边走边说。
那时的我哪懂得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一心低着头往前走,只想早点穿过这片麦田。直至后来与爷爷阴阳两隔,读玛格丽特的《飘》时,才发觉斯嘉丽对泰拉庄园的情感与爷爷对故乡土地的情感如出一辙。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对土地的热爱和眷恋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对母亲怀抱的感情,不可亵渎。
爷爷去世十年来,梦见他的次数并不多,但大多数时候,梦里他出现的地方都是在那块麦田。在那涌动着的金色麦浪里,他有时挥舞着镰刀,有时沉默注视着远方。而我则在里面狂奔、飞跃、打滚,踏着麦浪的浪尖起飞,又被淹没。
五
儿时的记忆总是零散的,碎片式的存在于我的脑海里。
关于浪浪的夭折,可能就是诸多童年记忆中最后一张碎片吧。
一个冬天的早晨,很冷,下雪了没有我记不清了,也许是下了吧?
黄土高原的冬天是一片苍黄色,麦苗被冻的卧倒在田野上,一副已经枯死的样子,可第二年春天它们又会绿起来,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爷爷回来说,浪浪“糟蹋”了,我们那管未成年的孩子夭折叫“糟蹋”。是因为前天晚上浪浪感冒了,喝了些白酒,半夜里又起来吃了几个核桃,就睡着再也没醒来。黄昏时分就被扔进了村里一个比较偏僻的山间沟壕,那是一条草木茂盛的沟渠,到夏天还会开满打碗花。
现在回想,我脑子里只有一幅他从城里回来晒得很黑的画面。
在浪浪睡着的那条沟边,我告诉爷爷我会边跑边飞。
奇怪的是,爷爷并没有说他相不相信,也没有让我飞给他看。
他只是用一种特别平淡的语气说:“不论跑着还是飞着,它都没有你走着妥当,跑着跌倒了容易磕着膝盖,飞着掉下来容易摔折腰骨。你走着就妥当多了,跑着飞着能去的地方,大多走着也能去”。
后来到县城里读中学,到省城里读大学,直到谋得一份稳定的工作。看着飞奔的时代,飞奔的光阴,恍然发觉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失去了边跑边飞的技能。童年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结束的吧。
作者简介:都盼盼,女,汉族,生于1999年,籍贯甘肃省庆阳市环县,大学本科历史学专业毕业,现为环县秦团庄乡干部。
主管:中共环县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