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杂忆
小时候,天冷,地冷,还有贫寒的“寒”,以及胆寒的“寒”……没有人活得热热烈烈。
我童年的冬天,贫寒的“寒”特别冷
文摄:罗西
随手给一段风雪视频配一句话:藏于寒冬、树洞、孤独、诗行……期待一场大雪,煮雪、泡茶,与君一别……
把冬天说得很古典浪漫。
特别希望我们福建的冬天真的来一场大雪,或者说,我缺一场大雪。
刚刚看我老家福建仙游榜头的“大事记”,从宋到民国。
居然看到这一则:
清顺治13年,即1656年,正月中旬仙游降大雪,“平地雪深近1米,六七日后才消融”。
原来我期盼的大雪来过。错过。
问题是,即便不下雪,小时候的冬天还是很冷,是货真价实的天寒地冻,如果说有浪漫,是因为有个盼头:春节。
如同那时感冒发烧打了一针,就有好吃的在后头等你:一碗兴化粉汤,加点酸菜,美味。
后来听养生专家说,一碗咸粥或者兴化米粉汤,撒一把葱花,趁热吃,汗出了,风寒感冒就好了。“头滚滚吃炊粉”。
昨夜听了一夜的冬雨,突然发现,夜里的雨声,乡村与城市,没有区别。
莫名地惆怅起来,失眠了,想起童年、贫寒、父母……
小学课本里常常描绘“旧社会”的惨状是 “饥寒交迫”,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童年,常常也是饥寒交迫。
那时,只是生在寒中不知寒。
记忆里最冷的场景应该是夜里,风声特别响。
大概上小学后我就跟着父亲睡。
他属虎的,伴君如伴虎。
穷苦、多病,眼睛大,脾气坏,这是我的父亲。
兄弟姐妹都怕父亲,平时看他坐在饭桌边吃饭,我们都自动回避,慌慌张张夹两块萝卜扔到碗里,碗里是地瓜稀饭,端着碗到屋外吃……
夜里,父亲抽旱烟、咳嗽,像个病皇,似乎也温和了一些。
一般他比我先上床,不知道是我有意还是他有意,总之,事实上,父亲是帮我暖了床。
那时候,没有毛毯,没有席梦思,也没有什么床罩、床笠,只有薄情般的草席。
不过,草席下有用稻草编的“假垫”(莆仙方言意译,可能不准确),挺厚的,应该有一寸厚,家家户户都会编这种稻草床垫。
至今我对稻草、麦秆有着天生的好感,它们可以当柴烧饭,也可以编织成居家用品,比如冬天的“假垫”、夏天的扇子。
小时候看一部露天电影,印度的,女主角赤脚踩在金黄的稻草上跳舞,惊艳。
后来,我想开一家咖啡屋,冬天就铺稻草当地毯,夏天改为松针……
稻草常常在屋檐下堆着,孩子们玩捉迷藏游戏,常常可以拿它做掩护,有次有人躲在里面,太舒服睡着了。
一个人想撒娇的时候,也可以在稻草窝里翻滚或者仰躺,我最初对爱情的想象,地点也是在稻草窝、麦秆垛上,就好像巩俐与姜文在北方的高粱地里发生好事那样,阳光大片大片地洒下……
盖的棉被,太薄,父亲一般都会把自己外套、那件破棉袄加盖在被子上。
土墙的缝隙太多,不透光只透风,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寒风,特别锋利、尖刻。
我从小气力就弱,冬天的脚总是凉的,有多凉?
母亲心疼地形容它是“冷如铁水”。
我一直不解,铁水有那么冷?
1958年,全民炼钢,我们村也不例外。全民性的一刀切的几乎没有对过。
母亲说,铁冷却后比什么都凉。
我现在还是不太懂她的这个解释。
但是听起来特别有哲理,如同热爱后的冷漠,最冷。
用稻草做“假垫”应该有悠久的历史。
在我们福建仙游县,我老家,有老人离世,出殡前夜要“送假垫”:
逝者的后人列队把老人生前用过的东西送到某约定俗成的地方或僻静的路边,扔了,烧了,比如碗筷、药罐,还有就是被褥、稻草床垫……被褥等值钱的,穷人家往往舍不得扔,就把“假垫”作为这个仪式里最具象征性的遗物烧了。
所以叫“送假垫”。
有次陪妹妹上街买衣服,顺便也给母亲买了一件毛绒居家服,母亲没穿几年就走了,“送假垫”时,三姐边哭边从火堆旁抢回那件衣服……
后来,她说,洗干净,晒一晒,还能用,她不怕,主要是有个念想。
再后来,三姐用这件温柔的衣服包裹过她的两个孙子,至今天冷的时候三姐还会穿着它。
父亲也怕冷。
那年代,谁不是皮包骨的瘦子?狗见了都会流口水。
多病的父亲喜欢冬天缩在灶台下添柴烧火……
偶尔看见父母恩爱的样子,就是父亲给灶膛添柴火,母亲在掌勺、炒菜或者油炸豆腐。
我们那年代,最奢侈的就是烤火,一群人围在一起,烧一堆火,大家都伸出手来,共享荣光的样子,很是亲密,就好像两个男人碰头点烟一样感人……那时人们靠得很近取暖,一言不合就“唱火喊烧”,4个字是莆仙方言,即点火烤火,甚至上学路上,我们也会烧一堆火暖一会儿身子再走。
围着火取暖,这份美好与“靠近”失传了。
莆仙老人过去会在胯下夹一个竹编的火炉,莆仙方言叫“寒斗”或“火篮”(我意译不准确),内胆是陶制的,里面盛着暗红的炭火。
好像没有见过老头提这个的,多是老太太。老寒腿可能女性多。
还有,要足够老,中年都不可以。
母亲特别操劳,眼睛都是凹陷的,一个大家庭,6个孩子。
晚上她最迟休息,第二天她最早起床,鸡啼、天窗或者星辰,都会给她时辰的提示。
过去烧柴做饭,很繁琐的。
冬天那么早起来,尤其寒冷。
母亲很早就教我们三种御寒心得:
喝几口“滚水”,即烧开过的温水。(后来才知道喝冷水比喝开水更养胃。)
其次是腰部扎一条带子,“等于给自己加一件卫生衣(卫衣)”,不能用绳子,那是忌讳。可能过去乡下上吊的人多,绳子不吉利。
第三,不要和衣睡着,那样的话,醒来从被窝里爬起来会特别冷。
其实还有第四种御寒经验,即“听母亲的话”,这足够暖心。
我读大学时,母亲50多岁,已开始老花了。
这个时候,她居然开始学打毛衣,千辛万苦才织好,寒假回家的时候,给我,她觉得很多地方没织好,但是我很满意,太难为她了。
一辈子,她也织过这一件。
在母亲看来,福州是“外江外府”,“风大”,要有毛衣御寒。
莆仙的母亲都有句口头禅“外面风透”,即外面风大。
每年除夕前十多天,家里还是会请一个叫美玲的同村女裁缝到我们家里“做”衣,缝纫机是她自带的,除了母亲父亲,每个孩子都会有一套。
记得那时候,最好看的男装是一套蓝色的中山装,新郎都是这么穿的。
一般是请一天,给工钱,还包午饭。
除了供销社那里“剪”的几尺捉襟见肘的布料,还有就是母亲自己织的土布,那也是母亲劳心劳力的作品,但是我一直不喜欢。
现在特别喜欢,也没有了那土布,全世界找不到一块,母亲也走了15年了。
妹妹读初中时给读大学的我写信,记得信里有这么一句淡淡的怨言:妈妈只会说“吃给饱穿给烧”……
意译过来就是“妈妈只会说吃饱一点穿多一点”。
在那个年代,吃饱穿暖,就是我们老百姓活着的所有,母亲怎么可能懂得这个之外的奢侈?
继续在记忆库里搜索与寒冷有关的事。
我发现,童年的冬天有“三冷”:
“老丧”,莆仙方言,即村里有“老人去世”,那几天特别冷,可能是害怕。
其次是传说有老虎出没,晚上父母都要用重物顶着木门,母亲很不安。
还有土匪,村里渲染得很恐怖。
有多恐怖就有多冷。
是的,小时候,天冷,地冷,还有贫寒的“寒”,以及胆寒的“寒”……没有人活得热热烈烈。
童年还常听到一句本地话俗语:粪池兜最烧。
翻译过来就是:粪池边最暖和。
什么意思?
冬天再冷,人们还是要去露天粪池边脱下裤子大便,仿佛那里很“烧”,即很热,要不为什么都脱了裤子蹲下……
一句俏皮话。
不巧的是,我家屋后,就有一大片粪池。有20多口吧。
每天入夜或者清晨,就有男人陆陆续续来蹲着,蹲在他们自家的粪坑边,肥水不流外人田。
通常他们还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一边抽烟。倒也有趣。
是用光滑小石头擦屁股。
冬天,还有一种冷,独家记忆鲜明,是早起去“拾狗屎”,我做过。
农家的粪池里,必须有粪便,浮出一层厚厚的皮,才说明这家富有、兴旺。
有一阵子,还在读小学的我,每天早上起来,提着“粪篮“与“猪屎夹”去地瓜地里找狗屎,很少有的,但是,有。
那时候的农家土狗是比较多,也很贱的,几乎都是吃屎的,所以狗拉出来的屎特别臭就不奇怪了,不过也更有肥力,是上乘品,最次的是牛粪。
一般狗只吃小孩的屎,特别是幼儿的,每次,有人在给孩子把屎,都会长调呼唤:狗呀狗呀……
立即就会有狗从远近赶来,共襄盛举。
可能是这个记忆,所以后来限制了我养狗的心思。
有霜的天 ,下弦月,晨曦,少年……提着“粪篮“与“猪屎夹”,在地瓜地里找狗与狗屎……
——前半句仿佛是星辰大海,后面的狗屎、地瓜地,则是褴褛的狼狈的现实。
后来,偶尔还会有做拾粪的梦,本地话叫“拾有粪”,母亲会安慰说,“大肥大肥”,即“很肥”的意思,是大吉。
重温母亲的吉言,像是寒夜里自己给自己披上了一件棉大衣,沉默良久。
罗西简介:
专栏作家,传统媒体人。
在《新民晚报》等全国50多家报刊写过专栏。
出版专著有《性感是另一种高贵》《你生命中的贵人往往是异性》等30多部。
微信:928588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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