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天,说变就变。
寒风卷着飞雪,钻入猩猩毡帘。
慕容月落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眸光黯淡。
这床,是黄花梨木双月洞雕葡萄纹架子床,乃周佑帝特意吩咐工部为她打造的婚床。葡萄寓意多子多福,她作为大周王朝最受宠爱的柔福帝姬,偏偏小产了。
“殿下,您吃了药,好得快,再伤心也要为小郡主着想。”陪嫁宫女画屏柔声哄道。
慕容月落和文信侯世子东方世显成婚七年,生有一个女儿,四岁了,玉雪可爱,经常出入于大明宫,被周佑帝赐封为郡主,封号待及笄拟定。
如今这不慎流掉的胎儿,是婆母文信侯夫人焦氏,求着她吃了一年多的生子秘方才怀上的,这其中的苦涩,不提也罢。
于是,慕容月落坐起来,一口闷掉汤药。
苦么?不可能比那些生子秘方还苦。
忽然,丫鬟金枕风风火火地摔了帘子。
“殿下,气死我了!那个小贱人装模作样地跪在帘外求原谅,我呸!”金枕是慕容月落嫁入文信侯府后采买的丫鬟,此时正在双手叉腰,水杏眸子圆瞪。
金枕口中的小贱人,是东方世显的青梅竹马,叫作贺兰沁儿。
今早就开始下雪了,慕容月落本来不愿意出门的。
可是,慕容月落拗不过焦氏,焦氏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是东方家子嗣凋零,就等着她慕容月落肚子里的金贵麟儿了,便非要去西琳庵的观音殿还愿。
那西琳庵,位于山巅,天梯修得高耸入云,十分陡峭。
慕容月落捎带了画屏和金枕,两边都搀扶着。
奈何,焦氏走到一半喊腿疼,贺兰沁儿跟个自来熟似的,招呼了画屏上去帮忙。金枕准备刺上几句,却被慕容月落劝退了。
到了最后几步台阶,贺兰沁儿突然脚底踩滑,及时将焦氏推到画屏那边,自个儿滚落下来,恰好撞上慕容月落。
结果,慕容月落摔倒了,被金枕接住,没有大碍,肚子却疼痛起来。
金枕背着慕容月落下山,寻了大夫,然后见红。
那焦氏赶到的时候,红着眼眶碎碎念:“我的乖孙子刚才不是好好的……”
“画屏,想法子赶走她。”慕容月落侧过身子,眼泪簌簌。
宫里头那些弄掉胎儿的肮脏手段,她不是没见过。
只是没有证据,她动不了贺兰沁儿。
然而,她怨恨呀,大夫最后悄悄同她说,她很难有孕。
她忘不了成亲两年多被大夫诊出喜脉的那个画面,她的夫君欢喜得抱着她转了几圈,她的婆母竟然洗手作羹汤,反倒过来伺候她。
可惜,她生了三天三夜,差点难产,当稳婆告诉夫君和婆母生了一个女儿的时候,没有人过来看望一眼她和她的女儿。
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重男轻女,大周王朝可是出过女帝的。
想到这样的委屈只会越来越多,慕容月落感到一丝绝望了。
她可以和离吗?
这时,东方世显进来了。
“月落,沁儿不是故意的,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沁儿性子刚烈,随她父亲,你就出去扶一扶,这事就翻篇了。”东方世显坐在床边,眼神殷切。
“驸马,我家殿下刚刚小产,不能见风寒,否则会落下病根子的。要不奴婢劝了贺兰娘子进来谈一谈,正好奴婢也想找贺兰娘子讨要一个说法。”金枕到底是给了东方世显三分薄面,语调变得平和一点。
“月落,我刚才劝过了,没用的,沁儿认死理。况且,就出去一盏茶功夫,不会耽搁到你养身子。”东方世显替慕容月落掖了掖被子,语气越发软和。
慕容月落沉默了许久,眼皮子都不想打开。
她的夫君,不酗酒不碰五石散,也不流连于风月场所,身家清白。
可是,成亲七年,度日如年,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心累。
“月落,沁儿的风寒痊愈了没几日,不能再感染风寒了。”东方世显竟然着急得红了眼眶。
“世显,娉娉咳嗽了三天,断断续续,你可知道?”慕容月落忽然冷了嗓音。
娉娉,是小郡主的奶名,慕容月落所取。
其实,奶名一般由长辈所赐。可惜,娉娉洗三,公公不知在哪个道观炼丹,婆婆则是嚷嚷着头疼需要休息,慕容月落只能自己取名。
东方世显听后,明明羞愧得脸颊涨红了,偏要结结巴巴地道:“咳嗽是小,风寒是大,不能相提并论。”
“驸马,您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那贺兰沁儿是您的姘头么,如此维护!”金枕简直被气笑了,双手叉腰,眼睛瞪得跟铜铃般大小。
话音刚落,东方世显竟是扇了金枕一巴掌。
卧槽,打狗也要看主人,慕容月落也气坏了。
她翻身下床,将金枕护在身后,一字一顿:“东方世显,我们和离。”
“和离?月落,你别说气话,是被气糊涂了,才打了你的丫鬟。况且,你这个丫鬟,牙尖嘴利,不是宫里头出的,太没教养。”东方世显耐着性子解释道,眉头已经紧锁。
这时,帘外传来惊呼声,道是贺兰沁儿晕倒。
“这小贱人,真能演。”金枕咬牙切齿道。
“金枕,研磨,本宫要写和离书。”慕容月落淡淡地道。
说出和离二字,她轻松许多。
奈何,她这和离书尚未写完,她的母后马皇后就亲自上门过来做说客。
“月落,听说你小产了,我连忙煲了花胶乌鸡红枣汤过来,你趁热喝。”马皇后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执着瓷勺,作势要投喂。
慕容月落不是第一次提出和离了。
只是,她大多时候同马皇后提一提。
她和东方世显的婚姻,是周佑帝赐婚,和离起来,不大容易。
可惜,马皇后劝来劝去,就是那句话,她下嫁到文信侯府,是为周佑帝报恩的。那文信侯府东方家,乃周佑帝的外祖家,辅佐周佑帝有功。
可是,具体有什么功劳,马皇后说不出来,慕容月落倒是从她的婆母焦氏那里,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听了无数遍。
原来,那文信侯府东方家,有两大功劳:一是东方老太爷,为周佑帝担了当年督造石川堰不力的责任,跳塔身亡;二是东方老爷两个弟弟,是周佑帝的贴身侍卫,死在天佑元年那场九王之乱当中。
“母后,你莫劝了,我一定要和离,为了娉娉。”慕容月落低声道。
娉娉,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居然同她感慨,要是自己带把就好了。
慕容月落当时听了,热泪盈眶,将娉娉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月落,咱们大周皇室,开国以来,从未听说过,皇帝赐婚还有和离的例子。你不是普通娘子,你是大周的柔嘉帝姬,你的一言一行,代表大周皇室颜面。和离这事,本宫就当你是发发牢骚了,不得再提及。”马皇后即便是非常不悦了,面容也是和善的。
许多人都羡慕,慕容月落有一个性子和善的母亲。
呵呵,只有慕容月落知道,成亲前后,无论遇到什么委屈,马皇后都不会替她出头,只会劝说她一味地忍让。
“母后,我可以不当柔嘉帝姬。”慕容月落深呼吸一口气,低声叹道。
这个柔嘉帝姬,她当起来真的很累。
父皇要她报恩他的母族,母后要她顾及皇家颜面,太子哥哥要她拉拢世家大族,婆母要她生出儿子,丈夫要她善待他的青梅竹马……她都尽力了。
“月落,说什么混账话呢!整个大周,你是唯一的帝姬,其余的都是公主,这是多么无上的光荣。况且,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娉娉着想,难道你想要看着娉娉,跟着你挨饿受冻吗?”马皇后气得站起身子,指着慕容月落。
“母后,做平民就不能生活么。”慕容月落已经逐渐平复情绪。
她决定了,这封和离书,直接送到紫宸殿,由周佑帝定夺。
“月落,由奢入俭难,你过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哪里吃得苦头。再说,小产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好好调理,不会再有孩子。”马皇后急切得直跺脚。
“母后,大夫说了,我以后很难受孕了。”慕容月落懒得废话,翻过身子,合上双眼。
马皇后听后,犹如晴天霹雳,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月落,你莫要胡思乱想,晚些时候,本宫再来看你。”马皇后拍了拍慕容月落的背部,无奈叹道。
马皇后离开没有多久,陪嫁宫女绿云便带着娉娉回来。
“阿娘,吃糕糕。”娉娉像一只小麻雀,欢快地投入慕容月落的怀抱,手里头还捏着一只外表红彤彤内里金灿灿的大耐糕。
这大耐糕,乃周佑帝的乳母刘氏的绝活。周佑帝感念刘氏的养育之恩,封赏为虢国夫人,赐了拾翠殿,以太妃的名义供奉。
虢国夫人像是与娉娉很投缘,常常召唤娉娉入宫,顺带招呼了周佑帝。
“娉娉,我们一起吃。”慕容月落掰开了一小块,细嚼慢咽,酸酸甜甜,好像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香甜滋味。
“阿娘,我吃过很多了。”娉娉轻轻摇头。
慕容月落听后,笑得合不拢嘴,正准备继续吃这大耐糕,娉娉忽然晕倒在她的怀里,浑身变得滚烫,像一个小火炉。
“画屏,快去请太医!哦不,金枕,你脚程快,一起去!”慕容月落立刻将娉娉安置在床榻上,满眼心疼又着急。
所幸,绿云及时准备了铜盆、冰块、清水、素帕,递给慕容月落,给娉娉冷敷。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慕容月落等不住了,打算先请府里头的大夫看一看。
“殿下,府里的大夫去给贺兰娘子医治了。奴婢故意将小郡主的病情说得严重一点,奈何驸马认为贺兰娘子身子骨虚弱,等不得。”绿云冷声道,抬手撩拨青丝,试图遮挡一下刚才磕得头破血流的额头。
不错,小郡主病得来势汹汹,绿云生出不详的预感。
若不是她不会武功,她很想抢走大夫。
又过去一个时辰,慕容月落何止是耐心全无,简直就是心神慌乱了。
她的娉娉,之前还是小火炉,现在是小冰窟了。
“阿娘,我好难受,难受得快要死掉了……”娉娉有气无力地道。
“娉娉,不许说死,不吉利。”慕容月落眼眶湿润,将娉娉紧紧地搂在怀里,拖了一床棉被裹着,却不敢哭泣。
她害怕,她一哭,娉娉便没有勇气坚持下去。
“殿下,奴婢也去大明宫瞧一瞧。”绿云颤抖着嗓音。
帘外,依然是狂风暴雪,很快就吞没了绿云的背影。
慕容月落等了半个时辰,感觉怀里的娉娉气若游丝,越发不安了,便抱着娉娉,打算出门寻大夫,正巧撞上了金枕。
金枕,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腿脚都是一瘸一拐的。
“金枕,怎么了?”慕容月落柔声问道。
“殿下,不碍事的,太医快要来了。只是,小郡主平时用惯了的太医,目前正在给虢国夫人治疗。”金枕抹了一把眼角,眼泪汹涌下来。
“金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慕容月落歇斯底里地吼道。
“殿下,您不要问了,画屏冲撞了虢国夫人,被杖毙了……”金枕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金枕不敢说,那血肉模糊的场面,唯恐她家殿下愧疚太深,反而忘记照顾了小郡主。
“那你呢?”慕容月落已经脸色苍白,嗓音带着浓浓的哭腔。
“殿下,莫问了,我捡回来一条命,算是幸运的……”金枕转身离去,裙角一片血污。
慕容月落见状,了然于心,心头一阵悲凉。
大周王朝最受宠爱的柔嘉帝姬,居然需要牺牲身边人的性命和清白,才能够给小郡主求医,说出来就是一段笑话!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是娉娉的病情。
这些血账,她慕容月落会跟所有人计算清楚。
然而,又过去一炷香时间,慕容月落不能再等了,她抱着娉娉,冲了出去,直奔婆母文信侯夫人焦氏的院落。
“月落,正准备给你送去大夫。沁儿有喜,怀胎一月有余,刚才受了风寒,差点要小产。不过,谢天谢地,祖宗保佑,我得去一趟家庙拜一拜,保证沁儿一索得男。”焦氏笑道,双手合十,振振有词,一派慈眉善目。
这时,绿云拽着太医,赶到这里。
“殿下,快找个暖和的屋子,外边风雪这么寒凉,会加重病情的!”太医呵斥道。
慕容月落听后,急忙抱着娉娉,闯进了贺兰沁儿的卧房。
紧接着,贺兰沁儿咳嗽声不停,显得娇弱无力。
“月落,沁儿胎位不稳,需要休息,你快出去,我待会儿找你。”东方世显将贺兰沁儿护在身后,充满警惕地盯着慕容月落。
“月落,七出之条有妒忌。你大度一点,世显的正妻永远都是你,沁儿最多是平妻。”焦氏也跑到贺兰沁儿的身后,眉头紧锁。
现在给娉娉治病要紧,慕容月落不想费口舌之争。
“东方世显,你放心,本宫会同你和离。”慕容月落抱着娉娉,领了太医,去了耳房,语调彻底冰冷。
“慕容月落,你威胁谁!这是陛下赐婚,和离不了!”焦氏喊道。
耳房,挨着卧房,乃丫鬟住所,方便伺候主子。
“殿下,请恕微臣无能,医治不了小郡主。”太医作揖道,满目悲伤。
“太医,你这是什么意思?”慕容月落一个踉跄,浑身都在发抖,感觉无法呼吸了。
“殿下,小郡主恐怕活不过……”太医思来想去,还是闭嘴了,急匆匆逃走。
不可能!她的娉娉,明明还有微弱的气息。
“绿云,你去白雀观,请顾星沉过来。”慕容月落又抱着娉娉回去。
其实,慕容月落已经筋疲力尽了,她才刚刚小产。踩在雪地,深一下浅一下,好像随时就要栽倒下去。
可是,她不能放弃娉娉,那是她的心头肉。
到了自己的院落,慕容月落实在抱不动了,唤了一声金枕。
“殿下,金枕姐姐投井自尽了。”有小丫鬟跑出来,哭红了眼睛。
慕容月落听后,抱着娉娉,跪了下去,竟是无法站立起来。
蓦然,一阵暖和拂过,如春风,将慕容月落笼罩。
“顾星沉,快救娉娉!”慕容月落望着顾星沉,眼底终于崩开了一丝脆弱。
话音刚落,顾星沉一个手劈,劈晕了慕容月落。
等慕容月落醒来,竟然看见活蹦乱跳的娉娉。
“月落,娉娉已经药石无灵了。我给她喂了回光丸,可以回光返照一炷香时间。你和娉娉道个别吧,随后同我一道离开长安。”顾星沉轻声叹道。
顾星沉很是后悔,当初就应该早早带走慕容月落的。
“阿娘,顾叔叔和我说清楚了,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可以守护阿娘的地方。”娉娉扑入慕容月落的怀里,甜甜笑道。
慕容月落吻着娉娉的额头,早已泪眼朦胧。
“月落,黄昏以后,明德门下,过期不候。”顾星沉足尖轻点,施展轻功踏雪无痕,飘逸若风,唯有暗香。
所剩时间不多了,慕容月落替娉娉梳发。
“娉娉,阿娘没用,护不住你。若有来世,我必定不会如此软弱。”慕容月落执着玉梳,泪如泉涌。
“阿娘,没事的……”娉娉逐渐闭上眼睛,撒了小手。
慕容月落见状,紧紧地抱着娉娉,哭个没完没了。
“月落,娉娉怎么样?”东方世显站在门口,低声问道。
话音刚落,绿云代替慕容月落狠扇了东方世显一巴掌。
“绿云,替我执笔,重新书写和离书,送到大明宫,本宫随后就过来敲登闻鼓。”慕容月落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泪水,眼角猩红。
“慕容月落,你胡闹够没!沁儿年纪小,身子弱,你就不能忍让一下!”东方世显怒道。
“东方世显,娉娉死了……”慕容月落冷声道。
语罢,东方世显不相信,探一探娉娉的鼻息,瞬间瘫坐在地,眼泪汪汪。
“东方世显,你也不必哭泣,娉娉不是你的女儿。”慕容月落转身离去。
“慕容月落,你居然胆敢背着我私会野男人!”东方世显咆哮道。
可惜,慕容月落不会解释了,她抱着娉娉,骑了汗血宝马,直奔大明宫。
大明宫的紫宸殿,绿云再度磕破了额头,鲜血淋漓。
“殿下,陛下说,您死了必须入东方家的祖坟。”绿云咬牙切齿道。
慕容月落听后,仰天大笑,尽是悲凉。
然后,她拔了银鎏金花头桥梁簪,硬生生地吞下去,倒在雪地上。
传说,吞金自尽的女人,会化成厉鬼,诅咒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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