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通人性的,而人却不通狗性。
我家养着的那只狗,是个杂毛子,转窝子,耷耷耳朵。因它貌丑陋,父亲便给它起名叫“丑丑”。丑丑腿短却能撵兔逮老鼠;耳朵不乍却能听出熟人或者生人的脚步;眼睛无神却一眼能认出瞎人和好人;身材短小却从来不怕外来狗欺负。丑丑本身不好看也就不在人前卖弄,它总是卧在老屋门口的麦草垛跟前,舌头耷拉出来,两只小眼滴溜溜地朝门外盯。它很听话,很称职,也很灵。
丑丑在我家看了十年门,却从没有失职过一次。熟人进院,它摇头摆尾小声哼哼,然后把你打量几遍,跑到你跟前一声招呼,再小跑进屋,招呼家里人出来接应。客人走时,它再跟在家里人后边,把你送远。生人进屋,它不像别的狗汪汪狂叫,张牙舞爪咬你、扑你,让你不得进门,而是放你进院后,悄悄地绕到你的背后,猛地一扑,从你腿肚子上咬下一块肉。
正是丑丑的这个毛病,倒成了丑丑的罪恶。村人斥之偷着下药。善意的人几次登门让父亲把狗换了。恶意的人几次下药想把丑丑毒死。在家里人中间,数奶奶最恨丑丑。早在几年前,父亲把丑丑带回家来,她一看见就没有好感。理由是丑丑毛不正,四蹄白,是个丧毛神不吉利。尽管奶奶唠叨着让父亲把丑丑卖了,或者杀了吃肉,但是父亲还是把丑丑留下了,而且还养得肥肥的。为这事,奶奶打丑丑,不给喂食,丑丑不恼,也不恨,天天守门,夜夜守户。吃好的,它坚守岗位,吃坏的,还是坚守岗位。
丑丑能在我家存活的重要原因还有两条:一条是八二年村里滑坡时,家家房子倒塌,压坏了家具,而我家由于丑丑及时报警,人财一点未伤。二条是八四年冬,村里户户遭盗,而我家分文未丢,还是丑丑咬伤了小偷的腿,小偷跑了。这两件事,把奶奶的嘴给堵住了,但丑丑并未因自己立了功,而在人面前显示。它仍旧见天儿卧在麦草垛旁边守门。丑丑一天不死,村上人就一天恨之入骨,总想办法让我家废了丑丑,父亲曾不明真相地几次下决心要杀了丑丑:一次是隔壁的老黄狗从墙上跳过来,偷吃了父亲给母猪煮的黄豆,父亲以为是丑丑干的,把丑丑吊在树上打,还拿来刀子准备剥丑丑的皮,多亏对门几个小娃说明来历,父亲才放了丑丑。丑丑从树上放下来后,一声不吭地拧着打伤的腰,又卧在麦草垛跟前,耷拉着耳朵,闪着光溜的眼睛朝门外盯;又一次,母猪咬死了在猪槽里啄食的小鸡娃,母亲又以为是丑丑咬死的,就用铁锨把丑丑的腿打坏了.父亲又准备杀了丑丑,这会儿,母猪正好又咬死了一只鸡娃,母亲才知道冤枉了丑丑。丑丑的腿坏了站不起来,它仍然卧在麦草垛旁,虎视眈眈地守护着家门……
前几年,家里事不顺。养猪不成,养鸡不成,种庄稼欠收,做生意亏本,小侄子考不上学,小女儿常常夜里哭闹,这一切不顺心的事儿接连发生,奶奶求神问卦,结果是家里有了丑丑。丑丑是个丧毛神把家败了。于是,父亲又决定杀丑丑。丑丑这天正卧在麦草垛旁,父亲从背后一把把它抓住,让母亲装在口袋里,背到村外活埋去了。丑丑被扔在坑里,一动也不动。母亲拼命往口袋上压土,眼看丑丑被埋住了。这会儿,母亲突然听到过往的乡党说,只要丑丑一死,他家也就不是三尺禁地了。母亲忽然看见说话的人,正是几个偷鸡摸狗的家伙,她马上停下来,跳下坑把口袋拉出来,把丑丑放了。丑丑抖了抖身上的毛,一跛一跛地跑回家,又卧在麦草垛旁……
丑丑几次死里逃生,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没有生的欢乐,也没有死的恐惧。它天天卧在麦草垛旁,天天做着自己的事儿。饿了吃点残渣剩食,渴了喝些败汤污水。它从来不恨主人,从来不背叛主人.那一年,大姐家盖了一院新房,要把它借去守门,当父亲果真把它送给姐家时,它在姐家却一天比一天瘦了。姐给母亲说她无论给丑丑吃啥,丑丑都不吃,每天扬头朝河对岸的咱的村子望着。姐怕它想家,养不熟,又把它送回来了。
小侄子有病住院要钱,父亲就把丑丑卖了。几十天后的一个大雨天,丑丑又逃回来了。母亲发现,丑丑被打得遍体鳞伤,腿和脖子上还有绳拴的痕印……
丑丑的存在,在家里并不重要。看见它时母亲总会说,这狗真没神。它有时跟在奶奶的身后撒欢儿,奶奶回头狠狠地踢它一脚。丑丑不计较这些,它只记得,这土墙老屋是它的家,它离不开这儿。我时常不回老家,偶而回老家一次,丑丑也就认得。它不咬,也不叫,静静地望着我,它给我摇头摆尾,给我撒欢儿。我并未觉得它有什么可贵之处,只觉得它很好玩。我的儿子也非常喜欢丑丑,他说别家的狗好看但不灵,别家的狗恶但不乖,他只爱丑丑,丑丑是他的朋友。
前几天带儿子回家去,一进门儿子未叫爷爷奶奶,先去麦草垛旁看丑丑。他寻遍了麦草垛,也未找见丑丑,就抱住我的腿哭。父亲告诉我,丑丑已经死了几个月了。是奶奶几天没给丑丑喂食,丑丑饿极了,就逮住个老鼠吃,谁知那老鼠是吃了药的。丑丑被毒死时,还是卧在麦草垛旁,它照旧耳朵耷拉着,眼珠子睁得圆圆的守着门户。
丑丑死了,家里又养了几条狗,都不诚实,有的偷吃,有的乱咬人,这几个狗把奶奶都咬伤过,父亲一气之下,决定再不养狗。可是,每当生人进院子时,奶奶总会说:“要是丑丑活着多好哇!”
丑丑,你能听见吗?
1993年11月18日于长安莲花寺